【心臟松動的聲音】
我家的墻上掛著一幅世界地圖,上面畫滿各種各樣的動物,北極有北極熊和白頭海雕,中國有大熊貓和東北虎,非洲有大象和河馬,連馬達加斯加上都有直立翹首的狐猴。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地圖,是沈然送給我的,上面所有的動物都是她畫的。
7年前,我與沈然在念高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總是記不住那些洋流的位置山脈的形狀,沈然做了一張特別的地圖給我,她說:“你把它貼在墻上,每天記一個動物,慢慢就都記住啦。”
我問沈然:“這個魚怎么像熊貓一樣是黑白的?”沈然說:“這是逆戟鯨呀,也叫虎鯨,去年我爸媽帶我去美國旅游,有專門的一項是觀賞虎鯨,可壯觀啦!可惜你不能坐長途飛機,要不,以后我們有機會一起去看多好啊!”
沈然和其他同學不一樣,她從來不會避諱我從小動過心臟手術的事實,這也是我喜歡她的地方,她從來不覺得胸口有那么長一條疤痕是什么問題。我不能上體育課,沈然就總是在教室陪我,她還會偷偷讓我幫她寫她一向頭疼的數學作業。我無比地信任她,把前胸那道長長的疤痕給她看,可又會趕快用衣領掩住。我們一起保守著我的秘密,沈然雖然不會覺得我的疤痕有什么難為情,但她一直憐惜我,她說,我會一直守護你,不讓你再受丁點兒的傷害。我們擁抱在一起,兩具年輕而瘦弱的身體緊緊擁抱,我聽到沈然那顆健康的心臟怦怦地跳動。
沈然總是用稀奇古怪的動物來打比方,她把我形容成梅花鹿,因為在沈然眼中,梅花鹿是最美麗的動物。她還把我身邊經常出現的獻殷勤的男生形容成小鼴鼠,沈然每次看到我拒絕他們的表情就總是說,你一只梅花鹿居然會被小鼴鼠嚇到嗎?沈然不明白,即使他們用盡討好的辦法,我總是不能愛上任何一個人。我不知道這與我的心臟有沒有關系,我只知道它已經習慣了使自己努力保持平靜。愛情不是需要心動起伏、翻江倒海嗎?我不認為我的心臟有這樣的承受能力。
況且,愛情是什么呢?年輕的女孩是散發著清晨露珠一般氣息的,就如同現在的我。可是,如果我沒有現在的容貌,又或者我敞開胸膛給他們看那道丑陋的疤痕,那些像蜜蜂一樣的男生會不會自動消失?美麗是靠不住的,愛情也是。我給自己設立了重重壁壘,無非是不想讓自己陷入愛情的漩渦。但當安杰出現在我的面前,我還是一頭扎進去了。在扎進去之前,我聽到心臟松動的聲音。
【心里的魔鬼】
高大英俊的安杰卻是沈然愛上的人。
我嫉妒她在我之前認識他,但即使我再霸道,也不能背負惡名,尤其當沈然斬釘截鐵地說,我愛他,是最大的幸福,我甚至不渴求他也愛我。多么古怪的邏輯!又是多么令我煎熬的事實。
我看到墻上的世界地圖,太平洋里的逆戟鯨奮力地朝西游去,穿越重重海洋,穿越茫茫陸地;長頸鹿在非洲悠閑地吃著樹葉,并不知道在遙遠的太平洋海域,還有著渴望與它碰面的逆戟鯨。我仔細地在地圖上找梅花鹿的影子,梅花鹿根本就不是地域典型的動物,所以沈然根本就沒有把梅花鹿畫在地圖上。地圖上甚至有孫悟空,甚至有錘頭鯊,但是沒有梅花鹿。
沈然眼中的火苗一點點在閃爍,馬上就要燃燒。我從未見過她如此的神采飛揚。原來愛情居然有這樣的魔力,可以使一個女人這樣美麗。我心里的魔鬼無數次地跳出來誘惑我說:她已經有了那樣健康的身體,難道就不能把愛情讓給我嗎?
我怎么可能說出這樣無恥的話?我告誡自己,這絕對不是愛情,即使是,也是讓人發了昏的18歲小女孩的愛情,最愚蠢也最危險。
我們都為安杰輾轉反側,他卻一無所知,依舊周旋在我們中間。我從未見過這樣傻乎乎的沈然,隨時準備奮不顧身,從來都是沈然在委曲求全,安杰隨便的兩句話就可以讓沈然陷入萬劫不復之深淵。
可是,安杰對我,似乎與對沈然不同。
他見過我后,便發來微信,約我出來。我知道這當然是因為我的顧盼神飛,固然越發地篤信他的虛榮、隨便與輕薄,卻仍無法拒絕他的邀約。
可是自始至終,我沒有顧及過沈然的感受,也從來不曾措辭為我與安杰的交往開脫。
事隔多年,回想起來,才知自己的自私。每每午夜悄悄鉆進被窩,沈然都知我去了哪里,我們心知肚明,卻從來不作深談。甚至,她把她與安杰之間的一切講給我聽,以便使我增加對他的了解。她說,我只是愛他,至于他是否愛我,與我無干。
【一次憔悴的暗戀】
于是我對自己講,安杰不愛沈然。沈然執迷不悟,是她自己要飛蛾撲火,與我完全不相干。
告訴自己這個道理后,每次再與安杰約會我便心安理得。而且,我一直以為,這其實是拯救沈然于水深火熱之中,讓她清楚事情的真相以便及早抽身。
每個人心中都會有一個魔鬼,我的魔鬼就是“征服”與“嫉妒”。我不愿承認自己對沈然的嫉妒,她有什么好嫉妒的,沒有我漂亮,沒有我成績好,連愛上的人也并不愛她。可是,我沒有辦法欺騙自己,我甚至不知道如果安杰不是沈然愛上的人,我是不是還會愛上他。是的,我的心終于在動了,我拼命要保護的東西已經不再完全屬于我。
盡管我一直在小心翼翼地讓它克制,讓它如死水般不起波瀾,可是它還是不爭氣地動了。可惜自己修行不夠,做不到寵辱不驚。當我發現自己從迷戀轉為愛情,也就是我打算放棄他的時候了。《詩經》里早就說過:“土之耽兮,猶可脫也;女之耽兮,不可脫也。”愛上浪子原本就只能是一個游戲,不同的只是游戲何時收場罷了。永遠不要妄圖去改變一個人,過《一千零—夜》里“直至白發千古”的故事。
安杰的面貌似乎從來也沒有清晰過,我從來不知道他到底有沒有愛過我。
回首望去,除了一個個歪歪斜斜的腳印,什么都沒有留下,兩手空空。
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與沈然再也無法成為要好的朋友。安杰這樣一個男人,適時出現,又適時消失。他的使命仿佛只是穿梭在我與沈然之間,給了沈然一次憔悴的暗戀,給了我一段荒唐的戀愛,然后便退出我們的舞臺,而我們卻因為他迅速成長。
【即使午夜夢回】
畢業了,天各一方。
我與沈然必然地疏遠、陌生,失去聯系。各人都有各人忙碌的事情。
至于安杰,已經消失很久了。他的名字不必再出現在我的日記里。我懷疑他是折斷了翅膀的天使來到凡間,他的任務便是讓我與沈然長大,之后再遠離。即使午夜夢回,想到他曾經帶給我的歡喜與憂傷,也只是睜著眼睛在黑暗中望一會兒天花板,從來不會失眠。
又聽說沈然嫁了人,一個大她8歲的男人,兩個人閃電結婚,亦很幸福。逆戟鯨到底沒有選擇困難重重的非洲草原,這個世界上,永遠都是一些人比另外一些人幸福,與她們美麗與否無關。
你看,直到這時,我仍在內心深處有意無意地與沈然比較。
地圖上的顏色開始慢慢地不再鮮艷,我的回憶卻逐漸清晰,一幕幕地出現在眼前:
我與沈然躲在校園的涼亭里分吃一串糖葫蘆,沈然從底下往上吃,把大的、紅的、亮晶晶的都留給我;我把衣服撩起來讓沈然看我的傷口,沈然小心翼翼地用手去摸,剛一碰到就縮回來,心疼地說小薇你真可憐,以后我什么都讓著你,即使你愛上了我愛的人,我也會把他讓給你的。
地圖上的動物仍舊生活在那里,企鵝海獅羊駝馬駱駝章魚,卻不出聲,它們與我的回憶交織在一起,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