楓橋之戀

那座橋，也叫楓橋，在母親20歲之前生活的那個小村邊。橋是石頭砌成的，已經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了，橋兩端的那些楓樹，高大粗壯。每一年，總是在正月初九外婆生日時跟了母親回去，所以我一直沒有看到過那些樹茂盛時的樣子，更沒有見過它們秋天的絢爛。但是因了那些總是寂寞生存的楓樹，楓橋才成為楓橋的。

在我的記憶里，母親每次回去，經過楓橋時，都會站一會兒，好像想些什么。其實到了我十幾歲時，回外婆家可以不再走那座橋的，村里的嶄新的沙子路已經鋪好了，一直通到縣城，可是，母親還是會繞了那座橋走彎彎曲曲的小路。

【一定和那愛情有關】

大一些，我開始偷偷喜歡男生的時候，再看到母親站在橋邊的樣子，忽然想，也許那座橋，是藏了母親什么秘密的，而那個秘密，一定和那愛情有關。

那時候母親已經過了中年最好的時光了，人還是瘦瘦的，喜歡穿顏色深一些比較正統的衣服，不太愛說話。小學時母親做過我的班主任，在課堂上我很怕她，覺得她細細的眼睛非常嚴厲。父親脫下軍裝后一直在武裝部工作，保持著典型的軍人作風，甚至母親做好了飯喊父親吃飯時，都要先敲一敲他的門。父親有一個單獨的小屋，平常的時間，他在屋里看報紙寫報告。我了解不了父親和母親的感情，他們也從來不吵架，從我很小到我長大，好像一次都沒有過。有時候我覺得，父親和母親還有我，只是組成了這個家，可以相敬如賓，但缺少了綿軟的瑣碎的那種天倫之愛。

但是我，已經習慣了，也習慣了每年冬天，陪著母親坐4個小時的汽車回去給外婆過生日。16歲時，我長得和母親一樣高了，然后又在那一年秋天超過了她。母親好像忽然發現我是個長大的女孩子了，不經意地，開始和我聊天，聊她小的時候，聊外婆聊很早去世的外公還有父親。那時起，發現母親，其實是個很脆弱善感的女子。

外婆是在我18歲的秋天去世的，因為剛剛去到大學，母親沒有告訴我，很長時間以后，我都心疼母親當時獨自承受的疼痛，沒有我在身邊，我不知道她是怎樣一個人承擔的。

【看到了一種愛情的痛】

那年秋天，因為到了大四，我終于有時間回去陪著母親給外婆上墳，我也終于看到了楓橋兩端那些楓樹絢爛的模樣。滿樹火紅的葉子，搖曳在已經干涸了的河邊，很荒涼的美麗。也是在那天，我和母親在楓橋碰到了一個男人。他在橋的那一端，他看到了母親，母親也看到了他。他們都停了下來，站在那兒，短短的橋的兩端。

那一刻，在母親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種愛情的痛。

那一年，我已經戀愛了。

好像隔開了一個世紀，當母親終于一步步走過那座陳舊的石橋時，我感覺到一種莫名的時間的漫長。然后我看到他們的手握在了一起，我看到握在一起的手輕輕抖動著。然后我聽到男人說：如意，真的是你嗎？

再也沒有一句話，母親把手抽回來，我就看到了眼淚落在深秋陽光下的晶瑩。我不知道，那些眼淚是誰的，男人還是母親。

如意是母親的乳名。

【夭折的初戀】

我看向那個男人，40多歲的樣子，臉上有一些滄桑的感覺了，但目光依然深邃鋒利，他穿一件煙色的襯衣黑色長褲。竟然是個俊朗的男人。

母親要我叫他李叔叔。她轉向我的時候，臉上沒有了淚痕。那個姓李的男人看著我，他說你真像你媽媽年輕的時候，你們的眼睛，還有頭發，幾乎一模一樣，但是你比她高。

我笑了笑，我的笑有點很奇怪地酸澀。我喊了他，聲音小得連自己都聽不見。然后我對母親說我去看看那些楓樹，摘一些葉子帶回去給同學。母親看著我，那個瞬間，我和母親好像很近也很遠。

然后我離開了他們，不遠，但聽不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不知道那天母親和李叔叔說了些什么，等母親喊了我走的時候，他已經離開了，我只看到他的背影，遠遠的，走向和我們相反的方向。

那天晚上，在外婆生前睡過的小床上，我聽到母親的嘆息，聽到她沒有入睡的頻繁輾轉。我起來，在黑暗中輕輕走過去，掀開被子坐到母親身邊，我說媽，咱們說會兒話吧。

那天晚上，我終于以女兒的身份知道了母親和楓橋的秘密，知道了那個叫李寒的男人，知道了母親夭折的初戀。

【那晚的月光很好】

母親是師專畢業后做了教師的，在附近的一個村子里，每天早上，母親穿過楓橋去到那個村莊教書。后來做了中學一個班級的班主任，晚上要代課，不能夠每天回去，偶爾就會住到了學校旁邊的一個人家。

那個家里，一個母親和一個17歲的男孩，那個男孩，就是小了母親三歲的李寒。因為那時李寒家的成分不太好，他早早地輟學了。

母親年輕時是個略略任性的女子，有時候忽然惦記外婆，下了課也執意地要回去。李寒總會去送母親，悄悄跟在母親身后，一直到楓橋邊。其實母親是知道的，但是不能夠讓自己回頭。母親那時已經20歲了，因為讀了很多書，又漂亮，總是有人去外婆家提親。外婆一直沒有松口，因為老人誰都沒有看上。但是后來外婆知道了李寒和母親的事后，卻立即答應了當時求親被拒絕過的父親，讓他和母親見面。

母親是在一個晚上走到楓橋時回過頭來的。

那晚的月光很好，母親說，也是秋天，楓葉都紅了，忽然回過頭，看到他站在樹下。他那么高，有點瘦，但是已經非常英俊，比母親見過的所有男人都要英俊。而且李寒有一種農村孩子所沒有的高貴憂郁的氣質。也是那天晚上，隔著楓橋，李寒對母親說：如意，我一定要娶你。

母親和李寒的事在3個月后傳到外婆口中，因為母親已經常常和李寒坐在楓橋下看月亮了。偶爾會被路過的人碰到，外婆才知道母親是非嫁不可了，但是要嫁的人絕對不是李寒，在所有人眼中，如果跟了他，母親的一生就毀掉了。外婆很愛母親，母親也很愛外婆，她們是在早早失去了外公后相依為命的母女。母親根本不會讓外婆傷心。于是那年秋天，母親跟著當軍官的父親走了，一走，就是幾千里外的新疆。

【愛究竟是什么】

等到父親轉業回來，我都已經讀小學了。母親再回到家鄉，斷斷續續知道了李寒后來又讀書，并且考上了北大，但是畢業后卻又回到了那個并不太發達的縣城的文化局做事。李寒到了30歲才結婚，妻子是個再普通不過的農村女子，但早早地死于一場疾病。之后，李寒沒有再結婚……

那天晚上母親說外婆到去世也沒有放下那件事，她覺得她對不起母親。

那么你呢？黑暗中我看不清母親的目光，我問她，你后悔嫁給父親嗎？你還愛他嗎？

好半天，母親沒有說話，在黑暗中摸索著給我蓋了蓋被子，然后她笑了笑說我不知道，每年我都想看看楓橋，每次看到時，我會想起他來。可是我知道我會回家，回家去給你爸爸做飯洗衣服，陪他看新聞，然后等你的電話。就是這樣的。我能夠給他的時間，只有走在楓橋上的那幾分鐘，但真實的生活里，我習慣了和你們在一起……

母親沒有察覺，那一刻，我流淚了，我的眼淚靜靜地落在了午夜的寂靜中。一直以為母親是個不太在意感情的人，不管愛情還是親情，事實上，她承擔的愛，比什么都重。對外婆，對父親，對我，也對李寒。而且她一直不讓我們知道。

以后每年秋天，我依舊會陪了母親回去給外婆上墳，于是每一年，我都會看見絢爛的楓葉，寂寞地紅，寂寞地落。再也沒有看見過李寒，后來母親說那年冬天他結婚了，娶了一個美麗賢淑的女人。我問母親如何知道的，母親說，因為他答應過我。他從來不會說謊。

母親最后也沒有告訴我那天她和李寒在楓橋上究竟說了些什么。但是說什么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知道母親心里，愛究竟是什么。

編輯 / 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