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的青春在不同的世界里

我希望有一個如他一般的入，如這山間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入，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陽光一般的人，共享從前，貫徹未來，遍數生命的公路牌。

沈君葵：我還等得到你么？

故事發生的時候，我似乎已經很老了。不再沉浸于蝴蝶的奇遇邂逅，終身躲避在寂寥無人卻華麗神秘的森林之中，著迷于它的幻覺。

周安這座城市就如陸千頃曾經在信里寄給我的攝影照片。那時他在西班牙，巴塞羅那在他的鏡頭下被紫色的晨霧籠罩，像一艘起航的船，古老的建筑優雅恬靜。

我站在出口，各色的人影晃了眼。陸千頃的面孔出現在眼前，明朗，陽光，還有會哭的眼睛。他伸出手來，笑著揉揉我的臉。在他開口之前，我說：“歡迎回家。”然后他給了我大大的擁抱。他身上有淡淡的清香。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中映刻了太多的風景，展開，便是豐富多彩的世界。

我們靜靜地走在周安的街道上。行人散落，心情似一汪搖擺的蘆葦，但我仍然心平氣和地和他走過長街。我抓著他的行李袋跟上他的步伐。他反手抓住我的手。

陸千頃沉迷于美麗的風景，為了一片朝霞，為了一朵流云，為了一抹春色，他總會竭力捕捉。他是如此天賦異稟的人。他的鏡頭下古老的建筑帶著歲月的痕跡，銀杏樹的黃葉落滿一地，白楊突兀的枝丫橫掠天空。他踏過千頃土地，重新來到周安。他依舊如三年前那個陽光的大男孩。我們并肩前行，風吹散我的長發在他胸前飛舞。

陸千頃，真的好久不見。

走了一會兒，他停下腳步，看著我的臉。臉上揚著自然的笑意，他問，“你晚上有事么？我們去吃飯？”他眨了眨眼睛，像一個外國人那樣習慣在講話時盯著對方的眼睛。“沒有。”我不假思索地答道，即使明天我有聽力考試。

我們在一家小餐館坐著，在外面可以看到廚房，鍋上升起騰騰的熱氣，面容難辨的主廚在不停地忙碌。客人算不上多，也漸漸地把位子坐滿，各種語言交雜著在耳邊響起。

陸千頃開了瓶可樂，打開話題。“我說，沈葵，你現在應該是高一還是高二啊？”他習慣叫我沈葵。從他認識我開始，便無數次地攻擊我的名字。升上初中時，我告訴他，我改了名字，我叫沈葵了。于是他很自然地在我說完那段話后叫道：“沈葵，把作業交上來！”他是班長。我把作業扔到他桌上。封面上大筆寫著沈君葵。我也開了瓶可樂，青春劇中總把拉扣當成戒指，我把它戴到陸千頃手上，微微一笑，“看！”他動了動手指，像欣賞般地看了看。“窮酸。”他說。那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六年前的初夏。

我們在一起干不了什么快快樂樂的事。因為我們永遠都在無限的耍貧中。但這并不妨礙我們幾乎時時刻刻在一起，即使我們看起來也不是那么登對。

初三的夏夜。記不清是十五歲還是十六歲。

教室里亮著明亮刺目的燈光，可這無法喚醒我沉鈍的神經。不斷有飛蛾撲向燈光，夜黑得像墨一樣。遠處的樹木與高樓一一被掩蓋……陸千頃坐在我身邊。那段時間他總是往我身邊跑。我同桌在自習課時總是被他趕到角落。然后老師說：“陸千頃。你就和你妹妹坐吧。”我是他姐姐！我在心底吶喊。我們認識得早。據不靠譜的傳聞我曾跟在他屁股后面一個勁地叫哥哥，于是他就收了我這個妹妹。

所以，好吧，幾乎可以完全忽略性別的擁抱在我們之間是基本的招呼方式。畢竟是光著屁股玩到大的，而心情不好時用腳打招呼也是常事。

陸千頃在初中結束后選擇了出國。去的是新加坡，因為可以講漢語。至于他是怎么跑到西班牙去，那我就不知道了。他在電話里說：“喂，二沈，巴塞羅那的早晨真的很美。”我又變成了二沈。他想到什么是什么。

“你不會算時差啊！姑娘我還在睡。”

“哎呀！你不都黑白顛倒的么？”

我噤聲，掛斷電話。掛斷電話后我已經開始想他。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無雙。那種情感是從過往記憶中生長出來的，扎根心底，從抽枝發芽到枝繁葉茂不過短短幾個月。我們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久到他像我體內派生的一部分，有我熟悉的氣息。我希望有一個如他一般的人。如這山間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陽光一般的人，共享從前，貫徹未來，遍數生命的公路牌。

現在。我坐在桌前。窗外有明月清風。我在寫著一張明信片，用水藍色的筆寫著“我還等得到你么？”明天它會被快遞員取走，寄向千里之外，翻越千山萬水。而我今夜就要踏上飛往美國的航班。在那里學習建筑。也許有一天我要設計一組大樓。組成一些特別的字符。那么。當有一天他在飛機上鳥瞰大地時，他知道我一直在等他。

我提著行李箱，繞道把明信片投入郵箱。

陸千頃：我想我等不到了！

月末，我在一大堆單據中找到一張明信片，來自中國北京，沒有署名，只有一句話：“我還等得到你么？”用藍色的一次性水筆寫的，有些褪色。再熟悉不過的字跡，是沈君葵寫的。二沈的字丑到有風格。

巴黎的街道空曠寬闊，路邊高大的栗子樹青翠濃郁，散發出清香。空氣中終日飄浮著沉醉的香氣。我在這里學習著商業管理，我離開北京有七年，大約在第二年，我就不怎么攝影了。那時，在夏天，我去見了二沈。她變得漂亮很多。她在接機口等我，帶來花束和笑顏。風吹散她的長發，很美。我們一起走過長街，我錯覺我們是天長地久的兩個人。我們認識的時間太久了，躺在保溫箱中彼此凝視著對方就算相識了。我大她幾天。

她是個可愛的人，坦誠直白。

我只能這么說。小學時，我說我要追班長，一個胖乎乎但成績很好的女生，然后二沈就跑去追班長。兩個小女生就黏在一塊兒了，什么都不懂的年紀自以為是一對。初中不會再干這么傻的事了，我們拌拌嘴，吵吵架，時光過得很快。

數學課交作業時她回頭看我。那時我們隔了幾個位子。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樣子。中間幾個熱心腸的同學開始向我傳話。“你妹沒帶作業啊。”“怎么辦？會被罰站。”“不要說忘家里了，這周忘過三次了。”“怎么辦？怎么辦？”我猶豫著遞上自己的本子，卻被邊上的同學一把奪去。這時二沈笑瞇瞇地掏出自己的作業，又把我的作業拋回來。盡是些無聊的小事。我只會在作業發下來時發現上面畫滿了大紅叉叉。很明顯，二沈篡改了我的答案。

巴黎天色漸晚，天開始下雨。爬滿雨水的玻璃窗被幽暗燈光照亮。夜雨只會與漫長迷惘的時間隨行。望著漆黑的天幕，我突然很想把它們拍下來，便起身去找相機。

二沈家和我家住得近。我父母總在忙碌，所以到二沈家吃飯是常事，所以二沈每天和我一起擠公車也是常事。這之間沒有什么美妙的故事，只有兩個平淡無奇的身影。我騎山地車時，她會騎著小自行車在后頭跟，車上還安著兩個輔輪。我們就這樣過了許多年。

潔白的閃電如同傷口一樣分割漆黑的天空，我在暗中走到窗邊，打開窗子，閃電雷鳴，雨淋漓地下。我記得二沈喜歡雨天，尤其是這樣的夜雨。我幫她拍下這樣的景色，于是我愛上攝影了。這些年，無論在哪兒，每一個雷雨夜我都毫無察覺，一樣很少想起二沈。而今夜她占滿我的腦海。十八歲時我拿下歐洲的一個攝影獎，記不太清是什么。我的靈感已經枯竭了許多年，所有風景都釘滿我枯死的靈魂。我的父母卻很欣喜，因為我終于可以追隨著他們的腳步。我回了北京。見了二沈，她快樂地做著填鴨式教育里的小鴨子，而我逃到了巴黎。什么都喚醒不了我。我來到巴黎的那一天，天空隱約發藍，帶著一片昏暗。墻上的花開得如火如荼，我卻丟下了相機。

無數閃電更加頻繁地掠過天空。這樣疼痛難當。雨水中的月光抖動著，每一處都是她的影子。我想，我愛她。她有漂亮的眼睛和小巧的嘴巴，她有最甜美的笑顏。我舉起相機對著天空拍攝。我的目光穿透云層。看見憤怒的氣息。花又開了。

我在桌上寫一張明信片。一樣水藍的字跡。“你是我見過最美的風景。”我撐了傘，還未來得及洗出剛剛的照片便跑出去。大雨之中的夜景格外美麗，我一定會一一記取。一切都在這一夜復活。

我穿過十字路口。是的，我想念她，從前那些時有時無的想念，飄忽不定的感情在這一刻變得格外清晰。我奔跑在雨里高舉著黑色的傘。迎面駛來的卡車燈光亮得刺眼，像極了從前一個夏夜我們坐在一起，打打鬧鬧。雨水把字跡沖淡，我想我等不到了！（指導老師：黃忠 陳蓉蓉）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