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與少年

離開姥姥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又出現了讓我相思凡許的洛葵，他仍然穿著初見時的那件藍色長衫。揚起的嘴角回蕩著春夏的光輝。他不停地跑，偶爾回過頭來看我。

[嚇到你了]

夏天到來的時候我的頭發已經很長了，對著鏡子梳頭發時忽而想起了前些日子在網上瘋傳的那句“待我長發及腰，你娶我可好”。本是一腔還算美樂的心情一下子便低沉了，越看鏡子里的自己越覺得討厭，于是將梳了一半的頭發胡亂扎成一團。

管他好看與否，長發及腰什么的也跟我無關，那么好的陽光不能浪費，我才不要像老媽囑咐的那樣穿著碎花洋裙，邁著淑女的步子陪她去喝咖啡。姑娘我決定了，要戴著鴨舌帽穿著運動裝去姥姥家踏青。是誰說的，青春才有一回，與其聽別人的話裝模作樣不如服從自己的靈魂肆意張揚。

穿好衣服背了書包，我沖下樓，推了自行車便哼著小曲上路了。二樓放著仙人球的那扇漆白窗戶里，一個著急的女聲響起來“穆念念，你要去哪里？”

“去我姥姥家曬太陽！”

“你給我回來，姑娘家曬什么太陽，現在不流行非洲美！”

得了，我知道老媽是在擔心我不經曬的皮膚，可我包里已經裝了大瓶小瓶的防曬油了，一周而已，沒事的。

正想著，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尖銳的喇叭聲直擊耳膜，一個不留意，自行車歪歪地撞向了一邊，幾個鮮艷的芒果滾落到了地上，那個小販不停地叫：“啊喲，啊喲，這下要怎么好？！”

“我買。”才說完便瞧見大卡車搭棚的后車廂里裝滿了一車黃澄澄的向日葵，最里面，還有一個身形清瘦、一臉柔和的男生，他說：“不好意思，嚇到你了。”

隨著汽車的離開，他的聲音也越來越遠，按常理，往日我一定會及時說“沒關系”這樣有禮貌的言語，可眼下的我卻愣著，目光所及之處，是承載著男生開遠了的大卡車。

[同學嘛]

賣芒果的是個老大媽，身形微腴，臉上堆滿了討好的笑：“啊喲，小姑娘，沒摔著吧？我還等著你給我買芒果呢。”

我笑笑，便又騎上自行車遠去，不知怎的，這一路以來腦海里總浮現剛才那個坐在一堆向日葵里的男生。難道這就是書上說的“見一面朝暮念”的奇特感覺？可我覺得像我這樣大好的姑娘應該不會甘于這樣狹隘的感覺才是啊！于是我為自己下了定論，只怪那男生長得太美好出現太倉促，只怨你穆念念眼睛不是近視。

好了，如此想來，穆姑娘的心思又開朗了許多，藍天啊白云啊，我現在迫切想要撲進姥姥的懷里撒嬌一萬次啊。這世界上，除了我的父母外，最疼我的就是姥姥了。對了，我的姥姥和別人不一樣，她雖老了，但還喜歡八卦年輕人的那點事兒。

想著姥姥慈愛的臉，我加速蹬起自行車。沒多久我就瞧見了在屋外搗鼓的姥姥，一聲向天吼，姥姥眉眼彎彎地喊了我的乳名：“念念。姥姥想死你了！”我也是，將自行車停放到一邊，直奔姥姥，嗯，還是小時候的味道。姥姥身上獨有的花生香：“我給你弄了水煮花生，快來吃。”

偏在這時候，一個干凈而充滿力量的聲音劃破靜和的畫面：“對不起，打擾一下，可以給我一碗水喝嗎？”

這是什么情況，古代穿越過來的，給他一碗水喝？帶著疑問我與姥姥一道回頭，才一眼，我粉嘟嘟的小嘴就喔成了一個圈：“怎么是你？”

“真巧，我們又見面了。”

說話的就是那個向日葵少年啊，瞧他身上那件淡藍色的長衫另加那條米白色的窄腿褲，哎喲喂……挺中看的。

姥姥一臉狐疑，瞅瞅我又瞅瞅男生：“你們，認識？”

“是啊，我們是朋友。”

這人也不知羞恥，我與他也才有一面之緣啊，他怎么能這樣？而我更過分，笑嘻嘻地回姥姥說：“是啊是啊，同學嘛。”

[我叫洛葵]

男生看呆了，還重復說我是他的同學。我可不愿意，萍水相逢而已，我才不要把自己搞得跟倒貼貨一樣。

思前想后，拋出雜念，我仍然堅持姑娘家生來就該矜持的原則，所以，鬼才和他是同學，他最好喝完水就走，不要再在這里說些有的沒的話！可我又低估了他，他嘿嘿笑著小跑向前，在姥姥的慈目和我的怒目注視下，彎腰將屋外的雜草都拔掉了。姥姥那叫一個如沐春風，喜上眉梢啊，拍著手笑了又笑。還留他在家吃晚飯。

不對，這個男生的行徑有些怪，我覺得，他是有目的的！

飯桌上，男生吃相之兇猛差點嚇暈我，那么燙的雞湯啊，他連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倒進嘴里了，還有啊，姥姥剛端上來的小米粥也被他一掃而光。我徹底傻眼，皺眉問他：“喂，你餓死鬼投胎嗎？那么燙的東西你直接就吞下去了？！”

姥姥根本沒心思理會我，她高興得瞇瞇笑，一大桌子菜眼看著就要被坐在對面的男生消滅光了，頭一次啊。她做的菜這么受歡迎。

姥爺在的時候，姥姥從來不下廚，從年輕姑娘到耄耋老太，她只管洗衣收拾，下廚的活都由姥爺包攬，現在姥爺先去了，姥姥不得不親自動手了。

想到這里心里不免惆悵。我低頭扒飯企圖躲過尷尬，不想對面的男生給我來了個大招：“就算飯菜不好吃你也不要哭喪著臉啊！”

姥姥頓時轉頭盯住我：“真的有那么難吃嗎？”

斬釘截鐵，半絲猶豫都沒有，我真心想將對面的男生丟到野外喂狼。“啪”一聲，我將筷子拍到了桌子上：“你能不能快點吃完快點走啊，看見你就心情不好！”

姥姥卻不管太多，邊笑邊往男生的碗里舀雞湯：“沒事，慢點吃，喜歡什么吃什么，念念今天心情不好，可能是遠房親戚來看她了！”

NO！這絕對不是我姥姥，分明就是老不羞，我真的十分千分萬分想要立馬消失掉。

晚飯就在我尷尬得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下結束了。男生從頭到尾只管吃，我甚是奇怪，他連一滴汗都不流下，簡直非人類。臨行前，非人類的他竟然還在姥姥面前賣了把純屬人類的文藝：“有葵生于南，喚落，喜陽慕熱，幾日游蕩，幾日落。”

神經病，我瞟了他一眼后拎起姥姥扎好的垃圾袋出了門。月夜當空，男生卻還跟著我。我背向他問：“水也喝了，飯也吃了，你是不是該走了？”

“你都不好奇我是誰嗎？”

“為什么好奇？不也是倆胳膊倆腿的人嘛。”

沉靜了幾秒，男生說：“記住了，我叫洛葵，明天想要帶你去看向日葵。”

月光灑下來，垃圾站一片闃寂。將手上的袋子一扔，我回過頭來卻看了個空。那個叫洛葵的家伙消失得如此快，而剛才那句話還在我心口回蕩——去看向日葵，他和我，男生和女生，兩個人？

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我的臉卻熱得慌。

[花季無限好]

那晚一夜有夢到天明，內容迷糊不清，卻記得那個叫洛葵的家伙一直出現，有時笑著，有時哭喪著，有時奔跑著。后來我將這個夢歸于青春妄想癥。

早起后，那個叫洛葵的家伙準時出現在姥姥家門前，見他來了，姥姥又熱情地張羅起來。那家伙一如往常一副餓死鬼模樣，滾燙的豆漿他一飲而盡，熱氣滾滾的紫米粥他一樣吃得輕松愜意。

我盯著他精致的臉仔細琢磨了會兒，果真如之前一樣，半滴汗都沒有，要知道我剛才吃完的時候可是鬧了一身汗的，這家伙絕對是“冷血動物”，不然不會這樣。

不顧我的琢磨，洛葵叫上我便出門了，而我那輛自行車也光榮地成了我們的坐騎。路上稍有顛簸，我便一聲尖叫，然后牢牢抓住洛葵的腰。“嘭”的一聲，我聽到自己的血脈張開來，而洛葵的背也怔了下，而后我便聽見他自語：“洛葵，穆念念……”

念你個頭啊，全身都沸騰了，似是喜悅又甚之，經年后想起來，才知道那叫過分心安啊！

白色的自行車在小路上直線前進。藍天與陽光并落，美得像一幅畫，而洛葵帶我去看的那片花海直到歲月終結我也仍然記得清晰實在。

黃燦燦一片，身著藍衣的洛葵帶我走進其中。有風吹過來，我瞪著大眼睛看著前方的路，還有陽光在玩笑，不時地跑到我們的身上，一小片模糊，一小片清晰，許多片影影綽綽，交織著淌入了流年的星河。

[與我何干]

那次花海暢游過后我知道了洛葵的真正身份，他是附近農場家的下手，春天到來的時候負責栽種從北邊運過來的向日葵，只消兩個月，小小的種子便能長成向陽的葵。

可惜南方比北方濕熱。向日葵在這邊只能供人賞玩幾月，而后成片凋敗。彼時的我正和姥姥走在集市里。同行的還有洛葵。

我怨他：“你根本就不應該這么做，不如讓它好好生長在北方。”

洛葵沉了臉，可還是笑言：“有些東西有過總比沒有的好。不是嗎？”

我愣了下，眉間有些許煩憂。洛葵見我皺眉不悅的模樣，主動將我手里拎著的東西搶了過去。本還想客氣來著。可瞧見他假裝什么事都沒有般往姥姥那邊湊過去時，我又覺得自己多此一舉了，遽然間，心上又升騰起了古怪的情緒。

從菜市場出來，我和姥姥都落得一頭汗，獨洛葵還一臉安然，一張臉干干凈凈。扛不住這悶熱，我去街角買了三瓶冰鎮礦泉水，一人一瓶，到洛葵手里時。他猶豫了下：“冰的啊？”

我莫名其妙：“是啊，這么熱的天，不是都喜歡喝冰的嗎？你喜歡才煮開的水？”

洛葵不語，見我扭開瓶蓋咕嚕咕嚕灌下水，他才果決地扭開了喝下去，末了，我聽見他說：“你喜歡就好。”

那天的姥姥買了許多菜，緣由是之前洛葵吃得極香，可偏偏這天洛葵表現得欠佳。滿桌子的菜他只吃了幾口便放下了碗筷。在我和姥姥猶豫之際，他突地沖向了衛生間，接著便聽到了他難受的嘔吐聲。

我就納悶了，先前還好端端的，怎么這會兒便這樣了？等他出來的時候我詢問他怎么了，他垂喪著一張臉：“可能是中午喝了冰水的緣故。”

至于嘛，怎么說也是根正苗紅的大好少年，身體就這么虛嗎？我自然沒多少心疼，倒是姥姥揪了把心，噓寒問暖，仿佛那瓶冰水有毒一般。最后洛葵在她的關懷下離開了。

走之前，洛葵對我說：“放心，我沒事的，回去休息下就好。”

[也許明年春夏回來]

洛葵消失的兩日，我的心思也亂得很，而姥姥也不停地念著他，仿佛他才是自家人一樣。

快到中午的時候，我蹬著自行車出了門，目的地是上次洛葵帶我去的那片葵花地，也是這一次我才驚覺自己從來沒問過洛葵住在哪里，所以更無從知曉他現在安好與否了。

到了葵花地，我滿懷心事地走了進去，沒走多遠便瞧見了躺在地上縮成一團的洛葵，他眉頭緊皺，臉色泛白，從不見流汗的額際也滲出絲絲汗珠。

我走過去將他扶起，輕觸他的額頭，那么冷，仿佛剛從地底下的冰窖逃出來。他強顏歡笑：“你怎么會來這里？”

“就想過來看看。”

我才說完，洛葵便又顫抖起來。他不停地喚“冷，好冷。”

仿若電擊，見他難受的模樣我的心也跟著揪成一團。不加猶豫，我將他擁在懷里。不知過了多久，他全身就像洗過一次澡，冷冰冰的濕氣就這樣溢出來。

斷斷續續，洛葵和我說了些細碎的言語，最為震驚的是他說自己與葵花相連，葵花幾時生他便幾時現，葵花幾時落他便幾時亡。我只當他病糊涂了并無多言，卻不想下一秒，腳下竟升起一朵葵花，陽光照耀下，我和洛葵齊擁在上面，如今想起也如夢一般。

四周溫暖一片，獨洛葵全身冰涼，他又說自己是棲居于葵的一個花魂，本可以隨葵花凋落那日一起消散世間，不想那天喝了我遞給他的冰鎮礦泉水，而后整個人便迅疾敗壞。

花魂生于花，依賴花而存，洛葵生于葵，依賴葵而存，葵喜陽慕熱，洛葵自然也如此，所以只食滾燙之物，難怪當時他那么瘋狂，原來一切如此，只是。若他誤食冰鎮之物便會加速消失。

寧愿相信這是一場夢，可眼下的洛葵卻又是這么真實的存在。他正躺在我懷里，體溫漸漸消散，軀體漸漸輕盈，最后，他的笑也變得模糊不清。我喚他洛葵的時候，他緩緩閉上了眼睛。

腳下的向日葵緩緩落地，等我安穩之后它便整個消失不見了。

不知是怎么回到姥姥家的，姥姥問及洛葵時我只擺擺手說他又去北方尋向日葵了，也許明年的春夏回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

[永在時光里常青]

離開姥姥家的前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里又出現了讓我相思幾許的洛葵，他仍然穿著初見時的那件藍色長衫，揚起的嘴角回蕩著春夏的光輝，他不停地跑，偶爾回過頭來看我。

成片的葵花像一片金色的海，他自在其中，而我卻不停追尋，跑到葵花地的最中央，我突然瞧見小時候的自己。

那是七八歲的年紀，我扎著羊角辮依偎在姥爺的懷里，我手上捉著一只斷了線的風箏，眼里的淚水滾落到哇哇大叫的嘴邊，為了哄我開心，姥爺去地里摘了一朵向日葵來。

碩大的向日葵花盤就像小丑逗趣的臉，我一瞧見便破涕為笑，也是這時候，我驀然想起，在世時的姥爺最喜葵花，而小時的我最喜歡的玩伴便是姥爺隔三差五從地里帶回來的向日葵。

原來緣分早由天注定，只是緣深緣淺我們都奈何不了，夢醒時分，我捂著臉啜泣，若時光能倒回去，那該多好。洛葵，我是穆念念，于你的想念，永在時光里常青。

編輯/梁宇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