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世界上一定有一個角落,是專屬于畫家的。那里有櫻桃紅的長椅,有茶托形狀的夢想,檸檬色的情緒橫沖直撞,連夢境都是濃濃的薄荷綠,還要有一只會微笑的貓咪……嗯,那是一場色彩斑駁的夢,也是所有孩子的永無鄉。
遺憾的是,我不會畫畫,更確切地說,我不會在人前畫畫。十七歲的年齡,自尊心往往強大得不可思議,越是平凡的家伙,越是不肯有絲毫弱點示人,我便那樣別扭地把自己偽裝成對畫畫絲毫沒有興趣的樣子:反正畫得也不好,被人知道的話就太蠢了啊!
可還是會忍不住畫畫。在日記本上,在草稿紙上,甚至在餐廳的紙巾上,都會用圓珠筆畫出兔子和花朵的圖案,畫的時候身心愉悅,卻在畫完以后撐著下巴發呆。心底有一塊地方,濕漉漉地在下雨——是發自肺腑的不甘心。
不甘心。在每個失眠的深夜,在每個被遺忘的瞬間,在班主任談話時無視自己的那一秒,那份不甘心是海巫婆聽到小美人魚聲音時的憤恨:為什么偏偏是自己如此平凡?為什么偏偏是自己如此怯懦?為什么偏偏是自己連喜歡都如此卑微?
這樣陰暗的情緒是路邊糾纏成一團的野薔薇,連我筆下的兔子也因此扭曲起來,一個個面無表情,好像在和自己生悶氣一般。可就是這樣亂糟糟的畫作,被我喜歡的男生評價:“真好啊,它們像是在夢游呢,你該給它們畫些花朵的。”
有什么念頭毛茸茸地探出了頭。
我喜歡的人,溫和,善良,優秀,這些于我遙不可及的褒義詞全都出現在他身上。我見過他繪畫的樣子,神色專注,手腕翻動時,筆下開出大朵大朵的花,連空氣都是淡淡的水墨香,金色的陽光傾灑下來,整個人宛如神祗。這樣的人,也會覺得我畫得好嗎?
“我畫不好的,”那個時候的自己的確是這么回答的,“我什么也做不好。”
喜歡的男生似乎被我的沮喪嚇了一跳,然后出于人道主義很是認真地鼓勵了一番,引經據典,口若懸河,最后總結道:“沒關系的,我們都是這樣成長的。”
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十七歲,世界還是一團乳白色的混沌,我們在這樣的迷茫中跌跌撞撞,連做夢都是寶石藍色的憂郁:“想要變得漂亮”“想要成為受歡迎的人”“想要更加優秀一些”……這些在漫畫里被主人公哭著喊出來的句子,卻成為現實里我們的不可承受之重。
不相信童話,卻也不信任大人。這份獨屬于青春期的尷尬,便被少年維特形容成“能使人幸福的東西,同時又可以變成他痛苦的根源”——你看,幸福抑或不幸,于我們只不過是一念之間而已。
那次的談話并沒有改變什么,我依舊是那個灰頭土臉的失敗者:在每天的化學課上昏昏欲睡,然后在深夜對著一大堆試卷不知所措;喜歡的人明明只是自己的前桌,卻遙遠得好像隔了一整片海洋;不知道自己可以抵達哪里,也不明白自己可以做到哪一步……是這樣兵荒馬亂地生活。
不過還好,我可以畫畫。在本子上寫下大段大段的話,然后自己手繪上小小的插圖:掠過青空的白鴿,繁復精致的花朵,戴禮帽的兔子……林林總總,連蕪雜的心緒都色彩繽紛起來,哪怕這在其他人眼中不過是寥寥幾筆的涂鴉而已。
“其實,沒有天分的家伙也可以畫得很開心吧。”腦子里冒出這樣的念頭時,連自己都嚇了一跳。
沒有人知道,我小時候也是接觸過畫畫的。每天去補習班,鋪開大張的白紙,學著老師的樣子笨拙下筆,然后一身顏料地回家。這樣的學習持續了一個星期,然后老師讓我們自己創作作品,全班都通過考核,唯有我交上去的一幅《雪地里的腳印》被老師打回,說沒有天分。
沒有天分的家伙,再怎么努力也無濟于事。明明應該是這樣的定理,為什么還會有人告訴我“沒關系的,我們都是這樣成長的”呢?為什么自己還會冒出那樣傻乎乎的念頭呢?唯獨這樣的疑惑,是比相對論還要讓自己搞不懂的存在,只不過,我已經不想再去糾結了。
每天早上起床要背一大段古文,喝一杯濃得發苦的速溶咖啡,然后在課上強撐著做筆記,寫幾大張試卷,聽聽力聽到睡著,連每晚的涂鴉都換成了理綜的定理記憶……高三那一年,連呼吸都是沉悶的銀灰色,讓人在沮喪的同時,又生出幾分希冀來:這樣的我們,也是可以創造出什么來的吧!
畢業的時候,我把校服拿出來給同學們涂鴉,作為給自己的畢業禮物。每個人都在上面畫了東西,歪歪斜斜的小人,纏成一團的花朵,還有各種各樣的餅干和冰淇淋……大家笨拙地涂抹幾筆,然后彼此揮手說了“再見”。
倉皇,不安,滿懷期待,我們便如此奔赴一場未知的未來,未來里有明黃色的風,有琉璃綠的雨,還有一場場看不清的相遇。
其實哪怕是現在,我也搞不清楚畫水粉應該用哪個牌子的顏料,畫彩鉛又要怎么打光影,但是那又有什么關系呢?像那件校服上的笨拙涂鴉,色彩斑駁,筆觸粗糙,但是那份發自內心的情緒,已足以與歲月匹配。
“身處在有限的時光中,描繪出笨拙的自己,現在只要這樣,便足夠了。”
喜歡的少年已經不再畫畫,聽說他學了一個更有前途的專業;班上那個曾經和我一起涂鴉的小女生已經開了自己的工作室,給不同的公司設計LOGO和繪制廣告宣傳;而曾經甚至不敢在人前畫畫的我,現在為整個學院制作宣傳海報,斑駁的色彩在紙上絲絲縷縷地渲染開,仿佛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我們都過得很好,所以才會篤信那句話——“你終會知曉屬于自己的路,只要你走下去。”
會沮喪,會不安,會因為沒有天分而消沉一整天,我們都是這樣普通的家伙,普通到連哭泣都是無色無味的透明存在。但是,其實可以再勇敢一點的,因為——
沒關系,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