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不知道是不是每個孩子年幼時都迷戀過色彩充盈的幻覺,我想肯定不在少數,否則動畫片和填色游戲為什么那么盛行。兒時我能想到的最期待的禮物,就是一盒超大的水彩筆,包裝精美的、七十二色的那種。然而那時我真的其實不知道什么叫繪畫。
或許我只是單純地迷戀著色彩的變幻和組合,以及線條在筆底被駕馭的錯覺。與其說是繪畫,我更寧愿叫它涂鴉。因為繪畫需要有功底,需要有技巧,需要有意義,而涂鴉不必——隨心所欲,信馬由韁,任那些線條扭曲成我要的模樣,然后著色,像為赤裸的軀體添衣。
我有個很要好的朋友小Z,她很會畫畫,而且顯然更有天分。她每次看到我筆下的產物都會露出一種“這是個什么鬼”的表情,而我根本無顏去窺探她所能構造出的涇渭分明的美丑。她問我“你究竟,是想要畫什么呢?”
我說,我不知道。
是的我不知道,可我總覺得有什么在不斷翻涌著驅使我落筆,像是某種訴求或者告白,即使它們一如既往面目模糊,從未成形。
然后我就遇見了一個名字,以及所有被這個名字打上印章的幻境。這個名字叫作宮崎駿。
當初看《千與千尋》尚年幼,還來不及領悟其中關于成長的隱喻和悲歡,甚至也未曾明白,原來千和千尋只是一個人的名字——前一個被給予,后一個被剝奪,而所有的路只有在不斷接受給予中學會尋回剝奪掉的那個蛻變的自己。我只是根深蒂固地記住了那個幻境:洞穴出口的背景里,波斯菊、躑躅花、山茶、瑞香和蠟梅都在灼灼地盛開,四季的花齊聚一堂,這本就不是人間,是神域。
宮崎駿有著天下最迤邐的幻想,他所給你的比你想要的還要好。這感覺像極了我晝夜不歇的綺夢,方寸間鋪展出一花一世界。我忽然間想起小Z曾一臉憧憬地形容她的紙上小城,她說:“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我似乎,開始隱隱有些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心情。
2
當我畫得漸漸多起來,爸媽看出我喜歡,便送我去學畫。教我繪畫的老師頗有聲名,一臉古板,像個老學究。他專業是西方畫派,講繪畫總是從名家人手。他說學畫要由實入虛,所有好的畫者都要先學會寫生,再開始創作,就像達·芬奇從畫雞蛋起步。
達·芬奇作為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家,本就生長在一個講究寫實、光影和黃金分割比的時代。世人都信奉著天才是百分之一的靈感加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而事實讓我固執地相信有時這百分之一的靈感比那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更為重要。這就是傳說中的——悟性。不是畫了夠多的雞蛋,就人人都能成為達·芬奇。由實入虛,真實到毫厘畢現本就是他的追求。
他還說學畫的人要懂得審美。他跟我們談現實派、印象派、野獸派,談米勒莫奈畢加索。他說你看這幅《格爾尼卡》象征著什么什么,那幅《哭泣的女人》表達了什么什么。
我從來欣賞不了畢加索,覺得完全沒有美感,不過比起蒙德里安等冷抽象派,起碼還算是幅畫。野獸派初露頭角時也曾遭無數詬病,我一直深深懷疑它之所以興起,從來都不是因為美,而是因為足夠新奇、怪異和博人眼球。我想這是需要緣分的,注定邂逅的東西,第一眼就會被吸引;而不能理解的世界,即便有人反復告訴你門后有多么豐厚的寶藏,也沒有開門一探的欲望。沒錯,我只喜歡能看懂的東西,就是這么膚淺。
老師說我不適合學畫:我的畫質感粗劣,且沒有章法;我從不專心聽講,只一意孤行;我也不用心去觀賞作品,只是敷衍。
也許他這次說對了,我本就不適合學畫。我只是,固執地、純粹地愛上了畫筆與紙張親吻的感覺。于是我毅然收拾起身離開了那間教室,抱著我狼狽的畫具,留下決然的身影。
那時年少輕狂,回去的路上心里唯一吐槽的是:六百塊學費,我不要了。
與我對比鮮明的是,這時候小Z的水平已經突飛猛進到能畫出故事,而她從未正經學過畫。她說她喜歡莫奈——層疊的印象,迷離的光影,絢麗的幻景,一層一層鋪展出來曼妙得如同希望。而我每次提起莫奈就想到《泰坦尼克號》,想到Rose體態妖嬈地側臥在沙發上,戲謔地說:“你臉紅了,大畫家。莫奈作畫的時候也會臉紅嗎?”然后Jack巧妙地答:“莫奈畫的可是靜物。”
或許這就是有天賦和沒天賦之間的差別吧。
3
弗洛伊德在釋夢理論中這樣闡述:夢是潛意識的投影。
或許畫也是一樣,我不過在描繪我經年的夢境。于是那些面目模糊的影子終于成了形,在初陽或余暉的撫摸下醒來。
上課時我會不自覺地在課本邊角描摹各種繁復的花紋,課下我在光潔的A4紙上用鉛筆涂抹成片的灰白光影。而每個閑暇的夜晚,萬籟俱寂,我才真正開始我想要的——
在沉醉武俠的日子里我畫過金庸筆鋒下縱情生死、快意恩仇的江湖。刀光劍影里飄落的灼灼桃花鋪滿了溪,落紅殘蕊里是灑脫的酒氣,是猩紅的血色,是飲不盡的英雄淚,是清冷月色下無數癡男怨女嘴角哀愁的蒼涼的笑。
在迷戀三毛的日子里我畫過她故事里四海為家的漂泊旅途。從撒哈拉沙漠到加里納群島,從落雪的西班牙到赤道上的尼日利亞——異鄉的游子不知歸家,有人心甘情愿陪她游走紅塵,看千帆過盡,浮生漸老。
這其實有點像宮崎駿筆下哈爾的那座移動城堡,且歌且行,且行且繪,總有那么一處,是我魂里夢里似曾相識的風景。風景中的山水是我妄圖沾染的世界,有人在橋上看,也有人在看橋上的人。我同它們于此間重逢,如同久別的舊友,歸來自倚修竹,酹酒一樽。
凡·高在給提奧的信里說“每個人心里都有一團火,路過的人只能看到煙。”
我想,那幅舉世聞名的《向日葵》在問世之前,一定已經在文森特的心里沉默且熱烈地存活了好久好久,只是在它們即將凋落之前才被匆忙賦予實質的生命,躍然紙上。
可我相信總有一個人能看到火,然后走過來,握住我的手,陪我看煙火。
這是幻覺還是奢望?
4
后來小Z畫畫好在同學間出了名,連她暗戀的男神都問她:“你這么會畫畫,是天生的嗎?”
沒想到她居然順桿爬,順勢展開花式表白:“對呀,我有一條祖傳的很會畫畫的染色體,想傳給你兒子,女兒也行,怎么樣?”
我問她男神聽了什么反應,她說跟你現在的反應差不多。
那我就明白了,因為我正用一種看神經病的眼神看著她。
她神態自若:“畫畫的人本來就都有點神經質,你看達·芬奇、凡·高、畢加索,哦,還有日本那個搞設計的草間彌生,哪個正常?”
我略做思考,深以為然。
于是當她后來拖著我由畫各種詭異的文化衫發展到妄圖去荼毒公共墻壁時,我毫不意外。可我還是堅決地制止了她這種異想天開的行為。英國那么多畫者在街邊墻上涂鴉,是街頭藝術;而我們如果這么做,除了稱得上任性,還可能會被叫家長,以及賠償重新粉刷的錢。
她的計劃未得逞,很是憤慨:“你怎么這么現實?這是藝術!”
我只好老實承認:“而我真的不懂藝術。”
我想,小Z或許是真正懂藝術的,而藝術對于我從頭至尾不過是個偽命題。它更類似一種表達方式,就像我有話傾訴不出所以去寫信,有氣宣泄不出所以去跑步,而有夢無人共賞,所以我將它們涂鴉在紙上。
綿羊在云朵上放牧,泉水從青蘋果上流過,伊甸園唱響的圣歌里又迭生出伊甸園。
小Z的話其實在某種程度上一針見血: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而有些世界,我們注定只能,自產自銷,自生自滅。
世界很大,我想去看看。
我筆下的風景,其實從來都不曾存在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