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諒不溫柔的孩子吧

青春考卷

初中時，我對于學習十分不熱衷。姐姐也不責備我，只是笑著說：“做試卷其實是最簡單的事，你寫了答案就一定會有對錯。而其他事就不會這么明確。”

后來直到姐姐出國讀書，我上了高中，我也沒能完全理解這句話。但我知道，姐姐總有她的道理。而這個道理，在我十七歲時候，漸漸露了些許端倪。

谷雨剛過，南方多雨，房間的空氣里都有濕潤的青草氣息。我將昨天做好的便當放進書包，鎖了門沿著窄窄的樓道下去。

孫雨琳早已等在樓下，打著小碎花雨傘，嗓音清脆略帶慍意：“林鋒，我都喜歡你這么久了，你怎么都不給個答復？”

她故意踩著水洼，蹦蹦跳跳地跟在我身后。我走得快了些，又比她腿長，她幾乎是小跑著才能跟上我。骯臟的泥水濺滿了她的牛仔褲。

我皺了皺眉，瞥了她一眼，稍作停頓：“我不喜歡臟兮兮的女孩子。”

離我半米遠的孫雨琳也站定了，委屈地抬頭看了我一會兒，然后迅速往反方向跑掉了。我微微一愣，審思了下自己的語氣，并未覺得有何不妥，抬腳又繼續往前走了。

習慣于陳述事實，不太喜歡廢話，也不愛去揣度別人的心思，實話實說，我覺得對大家都有好處。

我和我姐姐性格有些相像，都喜歡真實。只是表達方式不太一樣，我習慣簡單直接，姐姐喜歡迂回婉轉，而導致的結果是，我沒什么朋友，而姐姐卻是交友甚廣。

想來，孫雨琳不知道被我直接打擊了多少次，可還能鍥而不舍，兩年如一日，我倒是挺佩服她的隱忍。

不出所料，沒一小會兒，孫雨琳打的從我身后追了上來。她換了一身連衣裙，亭亭玉立于朦朧雨霧里。

曾經太過年輕

剛上高中，我和孫雨琳成了同桌，她就跟我說喜歡我。我當時在解一個X方程式，得出的結論是——無解。我淡淡地“哦”了一聲。孫雨琳嘟著嘴氣急敗壞地說：“林鋒，活該你沒朋友，太難相處了！”

我終于抬頭看了她一眼，問道：“如果我也喜歡你，我就有朋友了？”

孫雨琳的臉頓時通紅，我的聲音雖然不大，但周圍的人早就被她夸張的動作吸引了注意力，聽到我的回答都笑了起來。我略微掃視了一圈，喧囂也就漸漸變成了竊竊私語。我渾然不太在意，繼續做習題，孫雨琳卻已經沖出教室去了。

在青少年時期，我始終不太理解“喜歡”這個詞的含義。在我看來孫雨琳所表達的“喜歡”就是：我喜歡你，所以你也要喜歡我。如果你不喜歡我，那么也不能阻止我黏著你，如果我天天在你身邊轉悠，你也不能嫌棄我，因為那是我喜歡你的表現。

如果這就是“喜歡”，那在我看來“喜歡”并不算一件很美好的事情，反而讓人十分煩惱，它會打亂一個人正常的生活秩序，妨礙人的思考，考驗人的耐力。

好在我從小就習慣了包容姐姐的鬧騰與思想跳躍，長大后也就萬事泰然，處變不驚了。

沒過兩周，就聽說孫雨琳跟班長有情況了。這些我倒也不怎么在意，可我不在意不代表別人也不上心。

班長大人找到我，鄭重其事地跟我談心，他說：“林鋒，我真沒跟你搶的打算。可你現在看到了，我們是相互的。再說，你們換了位置，隔了兩個過道，交流也不方便了，時間久了是會產生隔閡的，往嚴重的說，就算是‘異地戀’了不是，所以我只好跟你說對不起了。”

我有些好笑地看著他，滿腦子只有他所說的“異地戀”，這讓他嚴肅的面孔也滑稽可笑了起來。我只好右手握拳捂嘴低咳掩飾我的尷尬與笑意。

彼時我并沒有想到孫雨琳就在我們身后瞧著我和班長，并且產生了某種匪夷所思的想法。直到第二天，孫雨琳雄赳赳氣昂昂跑來跟我說：“林鋒，你看你，明明很在意我嘛，我一說我跟班長合得來，你就失望得腦袋都抬不起來了。好啦，我都知道了，你就是死鴨子嘴硬，總有一天我會讓你親口承認的，你等著看吧！”

這次我真是有些扶額震驚了。我很想撬開孫雨琳的腦袋研究一下，她的思維到底是怎么運轉的，她又是怎么得出了這種令人哭笑不得的結論。可我做不到，甚至連辯解都覺得無力，只好苦笑地搖搖頭。

更要命的是，連這也被她看成了我的默認，興高采烈地跑開了。

姐，你睡了嗎

英國比中國晚了七小時，我這里天蒙蒙亮，姐姐那里天正黑。

最近陷入了莫名的低落情緒，睡眠質量不太好，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漆黑的房間，靜謐的清晨，時針剛剛指向4的刻度，我坐起身摸出手機，給姐姐發了信息。

“姐，你睡了嗎？”

良久沒有回復，然后突然彈出QQ視頻的嘟嘟聲，我點了接受。姐姐燦爛的笑臉占滿了整個屏幕，她揮著手眉飛色舞地喊道：“嗨，小鋒！”

我點點頭，連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谷雨帶來的壓抑濕氣也慢慢蒸發掉。

孫雨琳最近不再圍著我轉，確切地說，她生病請假了。

兩周過去，我才遲緩地感覺到些許異樣，存在了很多年的人，竟然猝不及防地憑空不見了。習慣會潛移默化，真是可怕，我竟然習慣了孫雨琳的聒噪。在她離開后，生平第一次覺得有些寂寞。

喜歡你，就會有朋友嗎？我想不是。但你不喜歡我了，我就真沒什么朋友了，原來是這樣。

班長組織幾個班上同學去看望孫雨琳，我也被叫上了。他看我的眼神有些復雜，想說什么終究還是沒說，只是重重拍了拍我的肩膀，嘆了一聲：“你小子……”

我們一行人并沒能如愿見到孫雨琳，而是見到了孫雨琳的爸爸。孫雨琳的爸爸長得瘦高瘦高，唇邊生了一圈濃密的胡茬，眼袋很重，泛著青黑，他禮貌地接待了我們，全程都在強撐笑意。

寒暄到最后才說到孫雨琳的病情，說得也不清不楚，只說孫雨琳跟她媽媽去外地看病了，感謝我們的關心，諸如此類的話。

回去的路上，班長走我旁邊，腳踢著小石子，走得有些沉重：“林鋒，你說孫雨琳還會回來嗎？”

我搖搖頭誠實地回答：“不知道，但看情形，不會了。”

班長狠狠瞪了我一眼說：“你怎么能說得這么輕松呢？孫雨琳喜歡你真是瞎了眼！”說完，他憤怒地邁步往前走了。

我什么都沒說，只是原地后轉，走了相反的方向。

嗯，再見

一周后，老師宣布孫雨琳轉學。紛紛議論中，許多雙眼睛暗地里窺視我的反應。我以面無表情回應他們的好奇。

高中畢業典禮，我抱著各種資料走出禮堂，遠遠地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站在籃球架下，她瘦了很多，似乎也長高了些，黑發齊肩，白襯衫，牛仔褲，看到我依然笑容明媚。

“林鋒！畢業愉快啊！”話剛說完，她的笑容便垮了下去，眼淚美得像朝露晨曦。

夏季的炎熱，就連水泥路都冒著熱氣，傷感的眼淚很快被汗水混雜掩蓋而去。我們沿人行道走到公交車站，孫雨琳低頭看腳尖，囁嚅：“那……我就先走了。”

“嗯。路上小心。”我轉過身打算離開，只覺背后涼風襲來，然后是厚重的觸感。

孫雨琳甕聲甕氣的嗓音通過肌膚傳遞：“林鋒，我盡力了……再見！”

直到她竄上了公交車，我依舊覺得背后有濕潤的涼意，如同谷雨后的天氣，有壓抑潮濕的氣息。我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爸爸有交給你什么東西嗎？”

公交車漸漸遠了，我看到孫雨琳拍著車窗，紅潤的嘴唇一張一翕，那口型分明是：“你說什么？你說什么？”然后是一遍遍重復我的名字，看她急切的樣子，我忍不住微微笑了，舉起手來用力揮了擇“嗯，再見，孫雨琳。”

我看到那漸行漸遠的嬌小身影，驀然消失在街角轉彎的樹蔭里，她嘴角了然的微笑定格在了我的腦海里。

不懂溫柔

高中畢業以后的暑假，我去英國看望姐姐。她一個二十幾歲的女子，依舊像少女一般天真明媚。

“小鋒，你跟她說了嗎？”

“說什么？”

“裝傻，你喜歡人家啊！”

“……”

“唉，真是個不溫柔的孩子。”

到現在，我依舊不懂得喜歡到底是什么樣的感覺，它也許只是一種好感，一種情緒，一種本能與習慣而已。

孫雨琳并不是生病。那天，當去她家看望的同學們都離開后，我單獨去拜訪了她父親。孫父對我不算友善，從他的抱怨里，我得知，孫雨琳因為不愿意轉學，跟家人鬧了一場，還因為絕食引起了胃病。即便如此，她父母還是將她送到了市區的重點高中，她母親隨同照看。

我知道了來龍去脈，默默從書包里抽出一個本子和一個紙包，里面是抽了真空的回鍋肉。

“叔叔，這個請你幫我交給孫同學，這是臨別禮物，大家的心意。”

孫父不耐煩地接過，重重關上了門。

姐姐腦袋搖得像撥浪鼓：“你也真是的，人家都送鮮花巧克力，你送人一袋回鍋肉。”

我聽著姐姐的埋怨，只覺心底溫暖而熨帖。就是這么一個女子，當她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時，將我從街邊抱回了家里，從我記事起，就在我耳邊說：“小鋒，我是你姐姐，以后姐姐都會陪著你。”

我不知道女孩子們喜歡什么東西，我只記得我便當里的回鍋肉總是會被孫雨琳吃干凈。因為不清楚以后她吃不到會不會覺得遺憾，于是我順帶手繪了做法。我畫得很詳細，二十來頁，笨笨的孫雨琳大概也不會看不明白。

夜里我做了個夢，夢見不久前與孫雨琳告別的午后。仿佛我們坐上了同一輛公交車，車子里只有我們兩個。她坐在我身邊唱歌，我看車窗外風景移動。她沒說，可我知道她難過。我沒說，可我知道我很想牽著她的手，問她想不想吃回鍋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