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到城里來已經幾十年了。她二十歲過來,三十歲嫁給我父親,起先是住在城西,后來又輾轉搬到了城北。我父親從小是在城北舊街上長大的,他后來雖離開了幾十年,但最終還是又回到這里。城北這地方拆了不少老房子,人紛紛遷去了城東,那里便利,什么都不缺,反倒是城北,處處都落在人后了。
我們家的獨棟小樓就建在馬路邊上。后門推出去有一大片的水地,幾年前或許有人無心撤下了蓮子,接天蓮葉便一季之間鋪滿了整個池塘。池塘邊上有閑置的田地,原先的人家種有玉米、紅薯,之后也不知是遷走或是散伙,地就一直空著。后來我出去讀書,遠在東岸的孤島。母親給我電話,她又驚又喜,說是聯系上了那戶人家,他們近來缺人手,地只好閑著,順水人情就讓母親征去用了,也不收佃租,只管把土養肥便是。
母親從書架上翻搗起了講授種植的陳年舊書,又詢了田間的老農,便卷縮袖子在地上種了蔬菜,當起傍晚的農婦。
她原本是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工作在城東,每次回到家里就仰躺在沙發上休息。不運動,常常就頭暈。晚餐沒食欲,吃完了就看八點檔的泡沫劇。可種上蔬菜后,母親就又恢復了從前的一層身份。她是在鄉下長大的,年輕的時候種地,后來來到城里,安穩下來,和田地就再無瓜葛了。直到開辟了家后的這塊土地,她又回到了自己十幾歲躬鋤的光景。
她的力氣好像是從土地里長出來的。踏在松松軟軟的土上,總有使不完的勁兒。每次通電話,母親總要提,生菜長得太漂亮了,鮮綠鮮綠的,還有那豌豆和芥藍,長勢很猛。她樂此不疲地同我講自己怎么拖熟人買了種子,怎么翻土刨坑,怎么拿筷子蹲在菜地里捉小蟲。她都五十歲了,歡快得卻如個十六七歲的年輕姑娘。
父親說,母親大概是從我離家了之后就很久沒有這種照顧新生兒的感覺了。她提著水桶一勺一勺澆水,又同鄰人尋糞施了肥。小心翼翼,盼星星盼月亮的,總期待著隔日土里能冒出新苗。就像當初給我喂奶,想著我睡一晚上,天方白,個頭就往上躥一點。父親抱怨著,她照顧起蔬菜來比照顧他還用心了。
一勞動,便汗水淋漓。母親舒張著四肢,覺得腰骨舒服多了。每次澆完水施了肥,肚子便餓,吃什么都來胃口。而她同我的每次電話,一定是繞不過這些菜的最新長勢,還有盤算著再栽種的新種類。她說自己種的菜嚼起來味道好,絕不是攤販那里的能比的。
后來遇到連綿的陰雨,母親著急,這一大片的菜,若是那么給泡在雨里,不過幾天準得全爛了。她穿著雨衣,和我父親兩個人冒雨在泥濘的黃水里,像是搶修堤壩的工人,急促有力地把菜都摘下來,盛滿了,就傾倒在家里一樓的空地上,再返地里。一籃子一籃子地送出去,鄰里親戚,見了面她總要夸耀一番自己種的蔬菜。以至大家都聽聞母親自己種菜的事情,紛紛向她取來嘗鮮。她又嘆惜我離得太遠,這味道是無福享受了。
母親菜園里栽種的蔬菜種類更多了,半年多下來她就輕車熟路了——開著白色小花的空心菜是最好種的,南方濕熱的天正中它的脾性,一兩個月就可以采摘;油菜不好種,雖然小黃花開得嫩艷,但常因光照太弱而長得稀疏;豆苗喜歡肥料,生菜喜歡水,要澆得勤快。
有時會有不請自來的麻雀飛撲著啄菜葉。母親白日上班不得空閑,就讓父親給她扎了個草人,矮矮的,站在那里,身上纏了幾只彩色的塑料袋。風一吹,呼呼作響,那些塑料袋就脹得鼓鼓的,像是涂了顏料的青蛙肚皮。母親說我父親腦袋瓜子不靈光,動起手來倒是不賴。
可是突然有一天母親沮喪地和我講電話,那戶人家鄉下的親戚過來了,湊足人手,那豆腐塊田地得收回去了。沒了菜園,她農婦的身份又變成了家庭主婦。下班回來,她從北門沿街走到鬧哄哄的南門,集市上售菜的攤販總說自己家的菜不施農藥,可母親輕輕一嗅,便知道真假。她挑挑揀揀,總也覺得不夠鮮嫩,除卻巫山不是云,沒一個看得上眼的。但日子總得過呀,她只好挎著籃子繼續走,只是怎么走,也走不進她的菜園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