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灣里走丟的青春
1
我拖著巨無霸行李箱走進宿舍的時候,莫曉晴正在背校規第二十五條。我噼里啪啦地把東西往床上一丟,正準備先躺下歇一歇,只聽到蚊子嗡嗡的聲響,翻過身來,莫曉晴的臉在我瞳孔中被無限放大。我一下子躬身坐了起來,終于聽清楚莫曉晴說的是“同學,這是我的床位。”就這樣,莫曉晴在之后的歲月里被我親切地喚作奠小聲。
莫小聲背到校規第五十六條的時候,一個踩著松糕鞋、穿著超短褲搭配黑色骷髏頭T恤、戴著像祖母的手鐲一樣大的耳環的許月閃亮登場。而校規第五十六條的內容是:“女生不準戴耳環,不準穿高跟鞋。”
多年以后,我看到那些懷念青春的文藝片,還是會想起那個父親帶我看冰的午后。噢,不,我還是會想起許月踩著松糕鞋、戴著大耳環報到的黃昏。
莫小聲摸著我的額頭嚴重懷疑我是不是燒暈了,我撥開她的手說我是《百年孤獨》看多了。莫小聲有些憂郁地看著我,這么多年,她還是改不了動不動就一副受了氣的小媳婦的模樣,她說,阿格你真的發燒了,這樣明天能去爬山嗎?
當然能了,我閉上眼睛,心里咒罵瓢潑似的大雨,真是離奇,我一路落湯雞似的跑回旅館,這雨也就停了。
這樣的雨,在我剛剛過掉五分之一的人生中蒞臨過不止一次。今年我20歲。是的,我一直相信我是個能夠長命百歲的人。
2
那時候,我所在的致遠中學原本是一所走讀式學校,走讀的原因很簡單,大多的孩子家都住得很近。后來為了招收各地的優秀學子,學校才把一些老師的宿舍劃給學生。
莫小聲很久之后才敢相信,許月是從阿勒泰地區考過來的良莠不齊的“良”,而我是靠老爹老娘的人脈進來的良莠不齊的“莠”。
莫小聲和許月的關系不算是太好。莫小聲這個呆腦瓜怎么都不能理解頂著爆炸頭穿著低腰褲的許月是如何兩眼如炬地盯著老師,右手如椽地抄著筆記。在她眼中,乖,成績好,白襯衫,馬尾辮,這些詞語是可以通過加減乘除的運算得到的,我為了安慰她就說,可能許月的那些特質是通過平方、開根號得到的。說罷,自己都笑抽。
但是阿格,你也應該認真一點了,明年就分科了,你這樣吊兒郎當怎么辦啊?莫小聲憂心忡忡完許月又開始憂心忡忡我。我取笑她說她生來就是個“棘心天天,母氏劬勞”的命。然后起身,開始我的日常籃球訓練。
我叫曹格,是的,跟那個馬來西亞的男歌手一個名字。性別女,愛好籃球。這不那么正常的愛好只能怪爸媽給我起了個太中性的名字。
我和莫小聲真正同許月打成一片,是因為那場800米比賽。賽前,忘了我是出去買書還是做什么,回來的路上下起了瓢潑大雨,我是個沒有帶傘習慣的人,在雨中飛奔,心情好得像只小鳥。后果就是回到寢室渾身發冷高燒不止。為了向奠小聲表現我的英勇無畏和頑強拼搏的運動精神,我頂著奠小聲親自寫的“必勝”白布條走到了賽場。
槍聲響過,我奮力飛奔,得意洋洋,跑過一半,輕松甩第二名10米。然而,整個跑道在我眼中慢慢變成一條盤旋的赤龍,仿佛地面伸出無數的細爪扣住我的雙腳。我預料到不好,正準備順勢躺倒裝死,卻被一個熟悉的身影架了起來,被拖著跑完了全程。很高興我是倒數第二個到達終點的,更讓人高興的是裁判們激烈討論后決定取消我的比賽資格,理由是我“不是一個人在戰斗”。
那天晚上,許月買了兩份全家桶,說是為了給我壓壓驚并且慶祝她終于靠著自己的智慧和努力介入了我和莫小聲的二人世界。莫小聲啃著雞腿堡感動得淚流滿面,就差以身相許了……
3
高二分科過后我們三個人仍舊在一個寢室。此時,許月在文科實驗班,莫小聲在理科實驗班,我也在理科實驗班……吊車尾。
自從知道許月家是他們村兒的首富,我和莫小聲都恨不得往自己腦門上貼上“求施舍”三個大字。俗話說得好,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村里的首富也是首富啊。
那天,我們仨秉燭夜談時,我才知道許月是蒙古族。許月說她家鄉有個很漂亮很有名的湖——喀納斯湖,里面有個很美麗的灣叫月亮灣,她小時候很喜歡坐在山腰俯瞰寧靜的月亮灣。
莫小聲跟著她的描述癡癡地想象著,表情就像是凝滯了。
原來那個大名鼎鼎的湖就在你們家?!莫小聲一句話讓我覺得她的智商恐怕在出生時就凝滯了。許月嘿嘿一笑說,是在我家旁邊,旅游業興起那會兒,我爸買了輛車拉人,現在可都村兒首富了。那架勢活脫脫就是傳說中的土豪!
我把一個網址發給許月,于是乎,寢室里有了電飯煲。莫小聲歡呼雀躍,這個“大學霸”還有另一個身份——小廚娘。此后,周末的寢室里時常逸散出排骨的香氣,我和許月大快朵頤的同時覺得可以給莫小聲換個名字叫莫小廚了。然而,就像所有的中學寢室里的違禁品一樣,我們的電飯煲也沒有逃過被寢管大媽沒收的命運。從此奠小廚被打回學霸原形,而賴在床上看了一整天小說后的我和許月只能雙雙對著老壇酸菜牛肉面感嘆人生無常,酸才是真諦。
文科生許月對我床上散落著的五花八門的書十分感興趣,但她對我“郭敬明與魯迅齊飛,安妮寶貝共卡佛一色”的閱讀理念完全不能理解。我瞄準床上可憐的空白躺下來,懶洋洋地跟她解釋雜食動物一般是最健康的。她搖搖頭說,那你一定牙口不好。我強辯道,我將來可是要長命百歲的,牙齒反正會掉,裝假牙不就好了。
此時,莫小聲又在喃喃自語,許月湊過去聽,大聲重復著,門前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一棵還是棗樹。這種寫法起到了強調的作用。我翻個身語重心長地教育莫小聲,你要是這樣寫作文,零分非你莫屬哦。
后來想起,這樣的日子總是充滿了歡聲笑語。窗前遙遠地懸掛著一枚橙黃的月亮,月下窈窕靚麗的少女分享著豐滿又瑣碎的青春。
古人說彩云易散琉璃碎,世間種種皆敵不過時光,尤其是美麗的事物。
4
高二期末考試之前,我被班主任叫到了辦公室,在那里遇到了許月。她朝我吐吐舌頭,活像一只小萌貓。許月是辦公室的常客,老師們開始是批評她的裝束,不久后就變成給她分析錯題。
我常常悲嘆,這個分數至上的年代里,其他的,都是浮云。正在我思想插上了翅膀要飛入云端之際,班主任一棒子敲醒了我。如果期末還是倒數的話,你就給我走人。我不耐煩地看著班主任說,倒數第五十六名也是倒數好嗎?然后瀟灑地轉身給許月拋了個媚眼離開,想象著老師吹胡子瞪眼睛的樣子我便要笑出聲來。
那天,體育考試結束,我最低的分數是自選科目籃球。
我開始努力復習。莫小聲不住地夸贊我,像是幼兒園阿姨對待小班的小朋友那樣滿臉堆笑——這個比喻讓我自己都渾身起雞皮疙瘩。
莫小聲問我為什么從三千里外的Z市來到W市,我輕飄飄地說,這邊分數低,競爭小嘛。我沒有說的是,初中畢業前我通過了Z市最好的高中的體育生考試,如果是做體育生的話,即使在Z市也能輕而易舉地考個好大學,這有什么用呢?拿來控訴我專制的爸爸或者證明自己沒有那么弱小嗎?這種行為本身就是示弱吧。我嘆了口氣,莫小聲真是單純得讓人羨慕,一心一意地好好學習,可惜,不是每個人都相信有付出就有收獲的。
在我熱火朝天地忙著復習的時候,無事不歡的許月大小姐高調地和一文科漢子談起了你儂我儂的小戀愛。莫小聲多次用她不可耳聞的聲音勸阻許月不要“早戀”,說是會影響學習之類的話。許月充耳不聞。看著許月長發飄飄、長裙飄飄的樣子,我只能感嘆。
網上流行過那么一句話, “最怕土豪是學霸,最怕學霸是女神”。所以我下了結論,致遠中學最可怕的人非許月莫屬。
期末,我果真考了倒數第五十六名,班里總共六十個人。班主任欽點我大名問我這成績是不是作弊得來的,莫小聲嘭地站起身來說,曹格真的很好好學習,我能證明,曹格同學,我要向你學習。然后她像日漫里那些人物一樣鄭重地向我鞠了一躬。班主任臉上訕訕的,揮揮手,這次質問就此作罷。我的眼圈有些紅了,這個傻瓜。
那一次,莫小聲是第五名。
5
自主招生之際,我拖著行李箱要離開的時候,奠小聲跑過來叫住了我,她說許月出事了。
我和莫小聲趕到時,只見地上散落著亂七八糟的書籍和文具,人群中間一個穿白色襯衫的男生不耐煩地用衛生紙擦拭身上臉上七彩的粉筆灰。而許月坐在另一圈同學中,雙眼通紅、發絲凌亂。她目光呆滯像是時間在其中停駐不前,手指卻不斷絞動笨拙又激烈地撕扯著書本。我大叫著許月冷靜下來,邊向她走過去,從她手中奪去滿是褶皺和裂痕的書扔到一旁,然后抱著她顫抖的身體,任由她的淚水掛滿我的衣襟。
那個穿白襯衫的男生正是許月曾經很癡迷的羅賓。
我和奠小聲一起把許月架出教室的時候,奠小聲的身體也不住顫抖,之后她示意我停下,然后轉回身,狠狠地向羅賓撞過去。她的身體中仿佛蘊含著一個小宇宙,一米八零的羅賓被她撞得跌了好遠。
我擦干了許月臉上的淚痕,輕輕地說我們替你報仇了。
許月的家人很快來接走了她。我和莫小聲相對無言。我默默拖起箱子漸行漸遠,驀然回首才發現莫小聲的身影被日光拉得那么長,那么寂寥。
我沒有趕上去上海的火車,同時錯過了唯一一個可能讓我在高考中加分的機會。
我在一個叫昌吉的小鎮荒廢掉了六日,每天看著東升的旭日,看著遠方冒著白尖的山巒,逗弄路邊的流浪貓,或者什么事也不做。
我和莫小聲很早就知道許月的家族有精神病史,她對我們不隱瞞這些。她是陽光下長大的孩子,什么都得來很輕易,因而不在乎失去。莫小聲終于明白張揚的外表和認真的學習態度是被這樣一條丑陋的橋梁連接。
反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病發,所以要體驗每一樣生活才夠本。
許月談戀愛的時候,莫小聲怕她情緒波動太大才竭力阻止,我卻覺得應該讓她去愛。高二的期末考試前,許月“早戀”被老師發現叫去談話,她也笑嘻嘻的。我不相信羅賓的改變會讓許月精神失控,我只覺得也許這就是命運,懸在許月頭頂的那把劍恰好在她最美麗的年歲掉落下來,砍斷了許月的青春、未來還有那不曾明晰的夢想。
6
回到學校的時候,緊張的復習已經開始了。我自嘲地笑著對莫小聲說,真應該去浪跡天涯,不回來面對這高考。莫小聲不置可否,捧著那本做過了三遍的復雜資料,神情虔誠又堅定。
從高三的第一次考試,我的成績就開始回落,后來抵達了正常的中下游水平。班主任好似撒手不管一般放棄了我,害得我還真的懷疑我的倒數第五十六名是作弊得來的。
高考前的日子平淡如水波瀾不驚,很難講述那種一分一秒都很難挨過和一個月“嗖”地就不見了這兩種體會同時在身體里游走的感覺。
我們很快上了戰場也很快出去。我只記得高考結束那日明晃晃的陽光格外刺眼,好似漫天飄浮著精靈灑落的銀粉一般。
那天晚上,莫小聲買了很多聽可樂,我恍惚中想起了三年前那個戴著巨大耳環看似飛揚跋扈的姑娘,想起了許多漫散的時光。
莫小聲說,許月隨家人回家后,病情依舊沒有得到控制,她跳進了月亮灣。我聯絡不到你,我自己去見了她最后一面。奠小聲滿臉都是淚水,整個人都顯得很模糊。
我知道!我說,莫小聲先是驚訝隨后拿手抹了抹臉,握著易拉罐笑了。
來,許月,我敬你。莫小聲輕輕地說,然后一個人仰頭喝了兩罐可樂。莫小聲真是搞笑,還堅持搞笑了三年。我用力抽動嘴角仍舊制造不出一個完整的嘲笑。
我安靜地坐著,莫小聲一個人不知道喝了多少可樂,那些氣泡在她胃中咕咚咕咚地響,像是螽斯在晚秋時節寂寞地鳴叫。她說了很多話,好像又什么都沒說。
我覺得很傷感,時光像水一樣從我身上劃過,我卻什么都抓不住。
7
我一路昏昏沉沉,莫小聲一路嗔怪我不吃退燒藥。很決,我們爬上觀魚亭的最上方,一瞬間,那景色太美我竟不敢看。
水是碧綠色的,如一汪流動的翡翠,那么晶瑩純凈。山頂有縹緲的細雪,白得那么飄忽優雅。半山腰上,白樺樹舞動著金黃色的葉子婆娑生姿,冷杉以翠綠的笙歌裊裊相和。
你說,它們像不像是會說話的眼睛守護著這個月亮灣?莫小聲指著對面山上的白樺樹葉說。我正準備夸她有了點藝術細胞,她又說道,美得像假的一樣。
這一年,我20歲,在一所差不多的一本讀著差不多的專業。莫小聲也是20歲,在一所差不多的一本里讀著很熱門的專業。我對她說,你看,我永遠在你后面。莫小聲說,你從來就不努力卻做到了我要花很多力氣才能做到的。
其實,上帝很公平。
20歲告別青春的旅行中,我和莫小聲把喀納斯湖一帶的所有景點都游覽完了,然后拖著疲憊的身軀在火車站告別。緊緊擁抱之后,我走進車站,漸行漸遠沒有回頭。
當然,我們誰都沒有提起許月。
那個在月亮灣里走丟了青春的姑娘,和我18歲那場不能被稱為旅行的流亡,被永恒地埋藏在了時光的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