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正灼燒我們

一、“鼴鼠”的卑微暗戀

高二（1）班的秦慕在每天早上七點十五分會準時經(jīng)過二樓樓梯口，所以那一刻是林蕭肅最幸福的時刻。她要在早自習鈴敲響的剎那沖出教室，第一個趴到靠近樓梯口的走廊上，然后小心翼翼地扯整齊自己的校服，理一理厚重到快要擋住眼睛的劉海，最后要在秦慕經(jīng)過時裝作不在意的樣子低頭看腳尖，但是余光必須牢牢盯住對方才可以。等到對方“無知無覺”地走過，林蕭肅才慢吞吞地回到教室，開始自己漫長的一天。

漫長的一天開始于不美好的早餐。那時候，林蕭肅每天早上要吃掉一塊壓扁的面包，喝一盒快要過期的牛奶——媽媽是開雜貨店的，每次賣不掉的食物都會要求她吃完。有時候還要額外解決一塊不知道什么年份的肉千。坐在前面的男生會在她吃東西的時候做出夸張的掩鼻動作，好像林蕭肅整個人都在散發(fā)過期品的味道（他的確這么嘲諷過）。

嗯，十七歲的林蕭肅，既不漂亮，也不聰明，有最老土的發(fā)型和最陰沉的性格，是大家口中灰撲撲的“鼴鼠”，連喜歡一個人都不敢聲張，只能小心翼翼地享受每天的那五秒鐘……是完全看不到任何未來的家伙。

這樣的林蕭肅，連喜歡人的眼神都不太好：秦慕長相一般，一張還沒有褪去嬰兒肥的臉有幾分討喜，人緣感覺還不錯，每次路過都和不同的人勾肩搭背……除此以外，想不到別的優(yōu)點，偏偏林蕭肅的口味就是這么詭異。“他在我的眼里一直閃閃發(fā)光。”日記本上，林蕭肅這樣寫著，好像是在為自己一場暗戀找到支點。

月考成績出來的第二天，林蕭肅依然準時等在走廊，可是來的人卻是和秦慕同班的夏子陽。他用嘲諷的語氣問：“林蕭肅，你就打算這么混過高中三年嗎？”林蕭肅咬住嘴唇不吭聲。自己的成績的確是慘不忍睹，可是，這和夏子陽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喂，看樣子夏子陽很討厭你啊！”和這樣的聲音一樣，整個世界都在幸災(zāi)樂禍。

二、我曾是你的超級英雄

林蕭肅沒有告訴任何人，夏子陽其實是她弟弟，是雙胞胎的弟弟。

和現(xiàn)在的陰沉不同，小時候的林蕭肅喜歡和男孩子一起爬樹，性格開朗，當然了，她那時候姓“夏”；而和現(xiàn)在的“全民校草”的形象不同，夏子陽小時候是個大胖子，肉乎乎到?jīng)]有人帶他玩的那種，所有人都叫他“肉山大魔王”。林蕭肅一直覺得，夏子陽不愛說話的毛病就是從那時候開始的。

那時候，院子里的小孩分成兩撥兒，一部分是軟綿綿的女孩子，她們喜歡玩跳皮筋和過家家；另一邊就是男子漢陣營，上樹下河是他們的愛好……林蕭肅屬于后者，而夏子陽因為沒有人帶，只能屬于前者。本來這一切沒有什么，可林蕭肅在偶爾看到女孩子的玩法時，還是生了氣：她們的過家家游戲?qū)儆诮巧缪荩腥税鐙寢專腥税绨职郑墒撬齻冏屜淖雨柊缪菀活^豬——

“我們家這頭豬好胖的，能賣好多錢啊。”

“真是一頭大肥豬啊！”

夏子陽不聲不響地趴在地上，身上的肉疊成褶子。他用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盯著門口，盯著林蕭肅每天離開的方向….-

林蕭肅和全院子的女生打了一架。一個打五個，就算她會打架也難免“掛彩”，但是她還是雄赳赳地扯著夏子陽站起來，對所有人宣告：“這是我弟弟！你們再欺負他，我打死你們哦！”

那是再普通不過的夏天，一部叫作《大話西游》的電影走紅，里面漂亮的仙子眼眸明亮，她說： “我的意中人是一個蓋世英雄。”小孩子并不能理解這樣的臺詞，可是夏子陽卻默默記住了，并在晚上睡覺前認真地告訴姐姐：“你是我的蓋世英雄。”

七歲的林蕭肅因為這樣的贊美豪氣萬丈，可她不知道的是，有的時候，英雄之所以在他人眼里蓋世，不過是因為那人的世界太小了。

再后來，父母離婚，林蕭肅被判給了母親，夏子陽跟著父親離開。彼此努力地去適應(yīng)只有一個人的生活……

“好想見見子陽，沒有我在身邊，他一定會被欺負的。”初一的林蕭肅在日記本上寫下這樣的句子，然后偷偷撥通了母親平日嚴格禁止的電話號碼。

見面的日子很快到來。林蕭肅激動了整晚，然后看見一個幾乎陌生的少年朝自己走過來——身形修長，長相俊朗。林蕭肅好一會才反應(yīng)過來這是夏子陽，但真正讓她吃驚的不是對方在四年里脫胎換骨的形象，而是那不再有任何羨慕的眼神……她忽然記起，夏子陽的確是好久沒和自己聯(lián)系過了。

“被拋棄了。”這是當時林蕭肅唯一的念頭了。

三、你是我的一束光

晚上回到家的時候，母親照例詢問了考試成績。林蕭肅沉默地把試卷遞過去，然后低眉垂眼地接受斥責——她習慣了。

離婚的波折和生活的不如意早已將記憶里那個溫柔的女人打磨成一個粗手粗腳的婦女：像個男人一樣搬運貨物，斤斤計較每一頓飯錢，連睡覺都會發(fā)出沉悶的呼嚕聲……母親不愿意承認自己還不如前夫會教孩子，也不愿意放棄對于未來生活的向往，所以才會把所有的希望寄托給女兒，并在對方失敗時怒火攻心，吼道： “我怎么會生出你這樣沒用的孩子？！”林蕭肅諷刺地笑了笑：看吧，母親一定是后悔當年沒有要夏子陽，他可是成績十分優(yōu)異呢！

“如果被愛才能成長為大人的話，那么我一定是永遠無法踏上那座階梯的。”但是啊，如此糟糕的林蕭肅一開始也不是這樣的。剛剛跟著母親過日子的時候，林蕭肅也很努力地去當一個好孩子：每天認真學(xué)習，按時回家做飯，周末的時候還要幫母親看店和整貨……可是，母親還沒有振奮起精神來，班上倒是先有了流言蜚語。他們說，林蕭肅身上有怪味。

人在青春的時候，總會下意識欺負不那么合群的家伙。等林蕭肅意識到這點的時候，她已經(jīng)被孤立了。回答問題會有嗤笑聲，吃飯也會被人指指點點，連一模一樣的校服也能因為洗不掉的墨點被嘲笑邋遢……林蕭肅終于不敢說話，也不敢和人靠近，她以為自己身上是真的有怪味了。

“我一直在等，等有人帶我逃離這場暗無天日的生活，希望秦慕可以是那個人。”這是林蕭肅第一次在日記本里明確提及秦慕的名字，也是最后一次，因為隨后，她的日記就被人公開了。

也許是值日生打掃時不小心碰掉的，也許是班上的同學(xué)又想到了新的惡作劇方法，總之，等到林蕭肅察覺到時，全年級都知道成績墊底的“鼴鼠”喜歡秦慕這件事了。所有人都在發(fā)出惡意的嘲笑，包括秦慕。不被嘲笑的最好方法就是去跟著嘲笑他人。林蕭肅手腳冰涼地站在位子上，竟連哭泣都忘記了：好像一個人淹沒在海底，沒有光，沒有聲音，是與死亡一樣厚重的絕望。

之后，夏子陽卻和秦慕打起來了。

紅著眼睛把還在和他人大聲抱怨晦氣的秦慕拉出來，然后在所有人的目瞪口呆中，一拳打了過去！夏子陽從來沒有打過架，現(xiàn)在卻是僅憑本能在拼命，被他的氣勢嚇到的秦慕在挨了好幾拳后，終于記得還手，順便罵道：“你神經(jīng)病啊！我罵‘鼴鼠’關(guān)你什么事！”

老師已經(jīng)趕來把兩人扯開，夏子陽眼睛充血地沖所有人吼了出來：“林蕭肅是我姐姐！你們再欺負她，我打死你們哦！”

時間忽然和好多年前的那個夏日重合，林蕭肅呆呆地站在樓梯口，然后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你是我的一束光。

四、我們都曾翻山越嶺

那天放學(xué)，林蕭肅和夏子陽是一起走的。

嘴角有一點淤青的夏子陽看起來有點慘兮兮。林蕭肅費了好大勁兒才克制住自己不去安慰對方，卻也找不到什么要說的。兩人就這么沉默著走了好久，直到夏子陽跑去買了一支冰淇淋。

“給你！”

林蕭肅傻乎乎地接過來，那些困擾在心底很久的疑問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那時候，你為什么不理我？”明明是最親近的姐弟，為什么要在那個時候遠離我呢？

“我沒有！”幾乎是立刻的反駁，夏子陽低頭看著腳尖，聲音有點委屈， “我只是太緊張了，太長時間沒見，不知道姐姐過得怎么樣，也不知道姐姐是不是還需要我，你那時候看起來好冷漠……”

有很多事夏子陽沒有辦法說出口。父親并不是一個會關(guān)愛孩子的男人，新轉(zhuǎn)的學(xué)校也不適應(yīng)，夏子陽就這么迅速地消瘦了下去。好幾次沒帶鑰匙而被關(guān)在門外一整晚時，他都會偷偷掉眼淚： “要是姐姐在就好了！”可是祈禱的同時也會害怕，這樣沒用的自己，會成為姐姐的累贅吧？就是這樣一邊自我否定一邊努力生活下去的。

林蕭肅怔愣了一會，終于想起來，一緊張就面無表情，這的確是姐弟倆共同的毛病來著。

夏子陽卻是以為林蕭肅的沉默是因為難過，只能笨拙地伸手摸摸姐姐軟軟的頭發(fā)，信誓旦旦：“我會保護你的，所以不要再為不重要的人難過了。”

少年微微彎腰的瞬間，林蕭肅覺得自己體內(nèi)好像有成群的鴿子飛起，是從靈魂深處感受到的輕松。然后她說了“好”。

接下來的高中生活，林蕭肅用了全部的精力去學(xué)習，不張望，不倉皇，笑起來的時候重新有了蜜糖的味道；夏子陽成為她的家庭教師，哪怕還是不善言辭，哪怕還是別扭得要死，但不可否認的是，他們都在按部就班地長大。

最后高考出成績的時候，母親歡喜得幾度掉眼淚，念叨著自己攢的大學(xué)學(xué)費終于可以用出去了。林蕭肅一時間又好氣又好笑，卻還是給了女人一個大大的擁抱： “謝謝你，這么辛苦地撫養(yǎng)我長大。”

謝謝你們，沒有放棄那樣糟糕的我。

夏子陽曾經(jīng)在補習的時候問過林蕭肅：“你還恨爸媽嗎？”那天陽光剔透，空氣里滿是香樟喑啞的香氣，有鳥雀振翅而起，林蕭肅瞇著眼看著窗外，終于坦然：“不恨了。”

哪怕他們都曾因為年少而飽受痛楚：被遺忘的恐懼也好，偽裝的不在乎也好，那么倔強地不肯露出一絲脆弱，被廉價的自尊心驅(qū)使得團團轉(zhuǎn)……這些痛苦是比烈焰還要灼熱的存在，他們便只能翻山越嶺，試圖找到妥帖安放歲月的方式——這是最壞的時光。

“但是，這也是最好的時光了。”在日記本里，起碼林蕭肅和夏子陽都是這么堅信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