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前列的引路人

在外求學逾兩年，每次回家前，腦海中都塞滿家人迎接我時驚喜的表情和歡聲的期待。這些人中，當然也包括我親愛的表妹。盡管中考不盡如人意，家里還是想盡辦法幫她選擇了一所省級示范性高中，希望她能夠在隨后的三年華麗逆襲，成為我們家又一個值得夸贊甚至炫耀的驕傲。

我曾不止一次撰文描述我們姐妹倆間密不可間的感情，也曾用只言片語的細碎文字記錄下我們一同成長的點滴片刻，如同一母所生一般，我們掛念彼此，分享一切，切分家人的愛與關注，也深沉地愛著彼此。

這次回家，恰好趕上她的生日。前兩年由于求學的關系，都沒能到場為她慶生，是遺憾，更是抱歉。好在她心大，收到一份郵寄過去的禮物，便樂呵呵地心滿意足了。而今年，為了送她一份獨特的生日獻禮，我頗費了一番周折，將在江南游玩時搜羅的有趣新奇的小玩意兒整理起來，做成“驚喜盒子”，準備在那日親自交到她手里，追憶一下她臉上萌發的與兩年前生日時如出一轍的興奮和酣然。那些雕刻著姐妹情誼的畫面，就像從未褪色的泛黃膠片，在腦海中吱吱呀呀地切換著，回想起來滿是愛與被愛的幸福。

中午吃過飯后，妹妹拿出了一疊宣紙，準備為新班級的裝飾添上幾筆濃墨。她上小學時，曾經學過很長一段時間書法.每每到了要練字的時候，便穿起姥姥做飯用的大圍裙，鋪開碩大柔軟的宣紙，全家人出動，一人在前面舉著課上教授的樣品，一人幫她扶著要落筆的那張紙，還要一人幫忙時刻清理桌上灑落的墨汁。印象中她每次寫字都聲勢浩大，卻不記得她在這方面有過多么傲人的成就。也可能妹妹的長處在短短的十幾年間始終沒有被開發出來，因而始終過得平凡簡單，甚至普通到讓小姨時常為了她捉襟見肘的成績憤懣不已。

家人們都各自在忙，我便坐下來取了支毛筆，陪同她一起練字。我們聊著天，一練便是兩三個小時。她連著寫了很多張，卻始終不滿意，漸漸地有些懊惱。我安慰她，教她用繁體字寫，寫出的效果會稍好一些。小姨也在旁邊煽風點火，認為她寫字方面本就沒有天分，卻還沒有自知之明。一來二去，終于惹怒了她，母女二人爆發了一場前所未有的激烈爭吵。我把小姨勸去房間，又折回來安慰受傷的妹妹。誰知她話鋒一轉，又沖我發起脾氣。

她大哭著，把我寫的字狠狠地揉成一團，砸在房間的角落里。我局促地坐在沙發上，屏氣凝神，不知如何是好。她劇烈地抽泣，嘴里嗚嗚啦啦地抱怨著一堆細碎的怨語。我努力地想要聽清卻毫無頭緒，直到她哭吼著說，姐，我恨你！

我剎那怔住，滿滿的全是無解。她痛哭著，斷斷續續地說：“從小到大你都比我優秀，成績比我好，又會寫文章，還得了那么多的獎，你永遠都那么優秀，我怎么追都追不上……因為有你的存在，所以無論我多么努力，永遠都得不到認可，因為我永遠都比不過你。我以為自己學過毛筆字，終于可以展示一下自己擅長的東西，可是你第一次寫，就比我寫得好……憑什么？憑什么？！”

她情緒越來越激動，由最初的哭喊演變成了傷慟的失聲痛哭。而我亦是傻了眼，呆呆地坐在原處，竟然不知還能說些什么。

以前看過許多諸如此類的文章，講述家里的老二是如何在老大的陰影下掙扎成長。看龍應臺先生的文集，體味著安德烈和菲利浦兩兄弟的生活，還無比慶幸我與表妹之間的親密無間。每一次取得眾人為之驕傲的成績時，我也從未考慮到我親愛的被歡天喜地的家人們所忽視的表妹是不是存為了一次不理想的測驗成績而傷懷，或是因為我頭頂的光環與眾人的認可而感到默默的失落和尷尬。

她哭了許久，斷斷續續地抽泣著，“數落”著我的種種“罪行”。我看著地板，不敢抬頭看她淚眼滂沱的樣子。那一刻我覺得，或許這么多年來，自己始終在對最親近的人施以無形的壓力甚至傷害，才會讓積蓄的能量在一瞬間爆發出來，變成如今這般。

直到末了，她說，姐，你為什么要回來？我寧可你永遠都待在北京，這樣大家才能看到我，才能意識到這個家不只有你一個令人驕傲的孩子。我默聲，無言以對。

后來我想，從頭至尾我對表妹的姿態，都是一個走在前列的引路人，而家人似乎也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狀態，以至于，自以為最愛她的我，到頭來卻帶給她最多的痛苦。

回到北京后，我再沒有收到她的任何消息，發出去的短信微信也全部石沉大海。我不知道是否有朝一日，我們還能如過去般惺惺相惜彼此依賴，但是靜靜地揣度著她成長路上的艱辛和孤單，覺得自己所有的上進都變成了一種另類的自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