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兒與少年

那年，我和我的父母從歷史悠久的北方老城遷居到了依山傍水的南方小鎮。恰巧我的遠房姑姑生活在這里，于是我們就暫住在她家。她獨自一人生活，有些孤獨。我們的到來，可以給她的生活增添更多的歡樂。她很歡迎我們和她住在一起。

我的遠房姑姑以賣花維持生活，她在小鎮的中心開了一家不小的花鋪。花鋪的生意很好，經常是清展開門賣花，不到中午就銷售一空了。她的店里賣的大都是當天清早剛摘的，還帶著露珠的鮮花。

姑姑住的是一幢獨立的房子，房子前還帶一個大花園，種滿了各式各樣的花。姑姑很勤快，把花園打理得井井有條。每天天才蒙蒙亮的時候，她就到自家的花園里挑揀要拿去賣的花。不論什么時候，姑姑家的花園都是熱熱鬧鬧的。

我們一家是初秋來小鎮的，還記得剛到姑姑家門口的時候，鼻翼就被馥郁的桂花香所縈繞。她家花園里的桂花樹的枝頭綴滿許多淡黃色的小花，惹人喜愛。我常常會趁大人不注意，悄悄摘下一捧，放在透明的小瓶子里，盛滿水。細碎的花蕊靜靜地浮在水面上，淡淡的香氣彌漫在空氣中，讓入神清氣爽。

父母馬不停蹄地穿梭在南方小鎮，一面找新房子，一面忙著重新找工作。我也因為遷居，暫時休學一年。閑著沒事，就在屋子里上上下下地躥著，要么在閣樓里寫字看書，要么在花園里玩耍，有時也會和姑姑一起去看花店。總之，初到小鎮的日子過得悠閑自在。

屋子的第二層有一個閣樓，書架上放滿了各種書籍，大多數都是關于花的。我獨愛一本泛黃褶皺的百花工筆畫集，我常常會拿透明而薄的粉連紙，蒙在書頁上，用寫字水筆細細地描。大案桌上還有一本《花間集>。因為母親喜歡唐詩宋詞，在母親的熏陶下，年幼的我便早早接觸了這本書。可姑姑家的《花間集》是一本以硬殼紙為紙底，用粗麻線裝縫起來的收藏集。本子里粘滿了自制的鮮花標本，每一種花都有獨立的一頁，標本下還有一段段文字介紹，內容十分豐富。

我看過姑姑做鮮花標本，有兩種方法。第一種方法是將一朵花瓣摘下，在花上灑一點水，就直接壓在家中的大砧板下。幾日之后取出，用帶黏性的透明薄膜沿著輪廓細細包好，做成像書簽一樣的標本。二是將整朵花壓平，裝在竹簍里，放在陽光下曬。等花朵的顏色褪去得差不多了，花瓣被曬干了，就用第一種同樣的方法將它們做成標本。一般一種花都有兩種不同形態的標本，一種為原本顏色的，另一種為淡褐色或黑白的。

姑姑家的花園，也是令人留戀的好地方。我常常是一完成母親布置的讀書、寫字任務就飛奔去花園，和花朵進行親密接觸。但在花園里待久了，各種各樣的花粉加上干燥的天氣就會使鼻腔和呼吸道變得脆弱不堪，常常打噴嚏或者是干咳。這時，姑姑就去花園里采上幾朵黃秋菊，壓平曬干并配上胖大海和小塊的冰糖給我泡水喝。秋菊的淡淡清香和甜甜的冰糖水，使我的肺部頓時朗潤起來。現在回想起這件事來，仿佛依然被花茶的騰騰熱氣簇擁著。

記得一個下午，我閉著眼睛靠在姑姑家花園的秋千上，天馬行空地幻想著。我假想自己生在古代的江南小鎮，綰著好看的發髻，穿著翩翩的素衣長裙置身一處小小的庭院。院中小橋流水，各種花朵熙熙攘攘地擠滿了庭院，蜂飛蝶舞。若是抬頭仰望，便可以看見變幻多姿的流云。低頭又見斑駁的陽光在綠蔭之下點點蹣跚，空靈澄澈。

突然，有叫聲把我從幻想中驚醒。我猛地睜開眼睛，跳下秋千，四處張望。突然看見有一個年齡和我相仿的小小少年靠在花園角落的石凳邊。少年把頭埋在手臂里，他的小身體有規律地上下起伏著，像是在哭泣，但聽不見聲音。

我走近拍拍他的肩，他像受驚的小鹿一樣猛地抽搐了一下，看上去真讓人揪心。少年緩慢地抬起頭，用一只手抹了抹眼淚，另一只手緊握著一小束花。

“你偷摘我們家的花！”我伸手試圖把少年手中的花奪過來。

“不！”少年執拗地把身子一轉，用手將花緊緊護好。“對不起，我……只想……”

少年依舊在抽泣著。

我擺出一副小大人的樣子： “你想干嗎？”

少年抬起頭看著我，那張沾滿淚水的小臉清秀又可憐。他猶豫了一下，澄澈的眼睛里突然布滿憂傷，然后緩緩告訴我： “我的媽媽不見了，只要我集齊九十九朵不同的花的花瓣就可以找到她。”

聽他說完，我微微一驚，甚至有些同情他了。媽媽不見了，他一定很著急吧。我轉身又摘了幾片花瓣遞給他。他有些詫異和感激，然后把臉靠在我的耳朵：“我叫柒柒，謝謝你。”他鼻子里噴出的微微熱氣使我感到一絲癢，我拼命忍住不讓自己笑，并告訴他我叫梧桐。

“你剛才干嗎要叫？”我迅速地轉移了話題。

“我不小心把花瓣撕破了，它會痛的，媽媽也會痛的。”他的眼睛里又閃過一絲悲傷。他惋惜地捐了指地上的一片秋菊花瓣。我安慰他說，沒關系，姑姑家的花園里有很多花，他可以摘，但只能摘一點，不可以被姑姑發現了。他又感激地點點頭。

我拉著他穿梭在花園里。 “這是黃秋菊，可以泡水喝的。這是觀賞白菊。這是紫茉莉，把它搗碎來可以做指甲油涂在指甲上呢……”我熱情地向他介紹姑姑家花園里的各種花，還不忘每一種都撕下一片花瓣遞給他。

轉眼間就夭黑了，姑姑催促我回去吃飯。我也讓少年趕快回家，不料他立刻垂下頭來，說：“我的家在很遠的地方，不采完花我不能回家。或許我可以偷偷躲在你們家的花園里。”他用乞求的目光看著我，小小的臉上滿是無奈與委屬。

“好吧。你先看看，我等一下來找你。”我軟下心，同意了他的請求。

飯后，我趁姑姑不注意悄悄把少年安排在姑姑家花園不常用的儲物室里過夜，并承諾明天再次和他一起采花。

第二天早上，我們很早就開始了行動。我央求姑姑帶我去她的花店里玩，以便多帶一些品種的花給他。少年柒柒則獨自去小鎮邊的花香小徑去采花。

姑姑的花鋪子剛好進了一些新品種的花，有盆栽木槿，木芙蓉花籃，紫薇花吊籃等等。我躡手躡腳地各摘了一片花瓣偷偷握在手心，并趁姑姑不注意溜了回去。

剛進花園就看見少年伏在石桌上哭泣。我急忙走了過去，看見桌子上有一些零星花瓣，柒柒一手握著那個裝花瓣的盒子。

“花……花全枯了，沒有了。”少年傷心地對我說，“我媽媽不喜歡蔫花，我不要蔫花。”

我拿來一個裝滿水的玻璃杯，把花瓣都浸存里面，希望可以讓它們恢復原來的樣子，可完全沒用。

“梧桐，我該怎么辦？我這樣永遠也收集不到九十九片新鮮的花瓣。”

突然我想起了姑姑的《花間集》，瞬間又充滿了活力，拉著還在哭泣的少年直奔閣樓。我把姑姑自制的《花間集》展示給他看，并興奮地告訴他我們可以把花做成像這樣的標本永久保留下來。他立馬停止了哭泣，把還新鮮的花瓣交給我。我學著姑姑的樣了把花瓣們夾在字典里，等了一小會兒，便迫不及待地把它們取了出來，用透明膠把包好。

“這樣就不會枯了。”我興奮地把它們裝在一個更大的盒子里交給柒柒。他則用記號筆給它們編上號。數了數，共有二十三種不同的花瓣。我們卻高興不起來了，畢竟離九十九朵的目標還遠得很。他手足無措地站在那里，眼睛里一片茫然，仿佛一片沒有邊際的白色。

又過了兩天，少年柒柒決定走了。四夭的時間里，我和他共做了三十個花瓣標本，不多，但這已經是極限了。

我很抱歉，我們幾乎把整座小鎮都找遍了，才找到那么一點。最后兩天，我們的收獲很小，才找到了七朵，藍色的桔梗花，淡紫色的牽牛花，瘦小的向日葵花瓣……它們似乎不知道我們的悲傷，只是迎著風驕傲地笑著。

少年每看到一株花都會眼前一亮，但隨后發現這株花的花瓣曾經見過的時候，眼神就立刻會黯淡下來，只是無奈地嘆著氣。他狠下心決定走了，去另外一個地方，尋找不同的花瓣。

他走的那一天，我忍不住哭出聲來，少年著急地用手替我擦眼淚，安慰說：“梧桐你不要哭，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到時候我帶著媽媽一起回來。”

看得出來，他也很難過。只不過拼命克制住自己罷了。

蕭瑟的秋風中，枯葉簌簌地飄落，隨后無力地打在地上。我看見少年的背影緩緩消失在瑟瑟的秋風中。他走進秋的深處，同時也走進自己的春天里。

“只要有花的地方就是春天。”我的耳邊又響起他的話。

奇怪的是，少年一走，就下了一場小雪。南國的深秋下雪，這是很不尋常的。

姑姑溫了一壺桂花米酒，我們幾個人就圍坐在花園的石桌邊看雪。清冷的月光漫過屋檐，投在石桌上，悄無聲息地吐露出暗藏的惆悵。米酒的騰騰熱氣使我的眼前蒙了一層薄霧。在這其中，我仿佛看見少年瑟縮著在雪中尋覓著花瓣的影子。他應該還沒有走遠吧。

當我正在發呆的時候，一個穿著單薄衣服、上了年紀的老婆婆顫顫巍巍地走進了姑姑家的花園。姑姑什么也沒有說，把自己的大衣給她披上了，并招呼她坐下來喝米酒。

老婆婆感激地點點頭，神態跟少年幾天前感謝我給他花瓣時的一樣。

“你們有沒有看見我的孫子，就跟她差不多大。”老婆婆環顧了一周，用手指了指我， “他說他去采花給媽媽，然后就沒有了音訊。我一路找來的，看見你們這兒花多，就想他應該來過這里吧。”老婆婆的聲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她在講柒柒，但我沒有出聲，只是默默地聽著。原來，少年很喜歡花朵，他媽媽為了給他摘好看的花，失足掉進了山谷，再也沒有回來。奶奶騙他說媽媽去了花谷，給他采花。等媽媽采夠了九十九朵不同的花就會回來。哪知道柒柒就出去了，說要幫媽媽采花。

老婆婆說完就伏在桌面上，肩膀有規律地上下抽動著，這動作像極了柒柒。

他真的走了嗎？或許他還躲存雜貨間里默默地哭泣，或許他已經走上了屬于他自己的鮮花小徑，看純潔而美麗的花朵炫目地開著，興奮地做著一個又一個標本，等待媽媽的歸來。

花事，還未了。

又是一年的秋天，在自家的房子里。媽媽叫我練書法，我用毛筆在紙上偷偷寫著少年的名字，在他的名字旁邊我還用不同的顏料畫滿了花兒。

媽媽做的墨水是桂花味的，淡淡的花香縈繞在我的鼻翼。我又憶起和少年柒柒相識在桂花飄香的秋天。似乎多少的感傷與深情都一并鐫刻在這香味里，成為揮之不去的記憶。等到我頭發花白，眼神黯然之時，或許在歲月的盡頭，在某棵桂花樹下，我可以找回曾經的影子，那芬芳中的流年歲月。

花事，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