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高
我死了么?
周圍一片昏靜。我感覺自己好像飛在天花板上,空蕩而壓抑。發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我最后的記憶,停留在那把左輪手槍。
我感到很凄涼,我感到有種威脅著我和弟弟提奧的風暴。就算是在迷糊中也感覺到的,那種鋪天的風暴。我會成為提奧的一個負擔吧!
在幾個月前,終于,我的一幅《紅色葡萄園》賣給了一比利時女畫家.400法郎。這是我繪畫十多年來唯一賣出的一幅。
我是太老了,我不能再憑自己的雙腿走回頭路了。
1853年3月30日,我出生在荷蘭一牧師家。
由于父母的貧窮,我被一個富裕的叔叔招入畫廊做學徒,跟著他們細細品味每一件藝術品。久而久之,我聽到了從某些收藏者們口中冒出的不尊重的話語,對藝術的不尊重。我厭惡那些把神圣的事業當垃圾來對待的人,我試圖喚醒這些收藏者們對藝術的感覺。但是,我,我多憎恨自己那緊縮的嘴唇,那仿佛是個陷阱,套牢了我本就寥寥無幾的話語,吐出來的常常只是混亂的、磕磕絆絆的詞句,總是會引起誤會。
于是,我辭職了,我不能茍同于那些尊貴的大人物們的觀點,我不肯動搖自己的看法,我固執,我就是這樣看待這一切的。我不想謀生,我想生活。
我開始自己繪畫。在冬日的街頭,給行人或者無所事事的工人幾個蘇,請他們坐下來當模特?!把剑∵@種畫仿佛出自一個十二歲的孩子之手吧!”某天,我聽到了這樣的談論聲。是的,我天賦少得可憐,沒有一條線是直的。我也在努力改這變這種風格。
那日我又搬到了另一個街口,支好畫架,在我轉身找調料的時候,我感到一絲燦燦的光線在我眼中閃了閃。我瞇了瞇眼。
馬路那邊好像是陽光的集中地,漸漸地,陽光從馬路那邊逛了過來。
向日葵。
不,我睜大眼睛看清楚了,那是太陽,是落在地上的太陽。我好像在恍惚中作畫,不,似乎不是我自己在繪畫,而是太陽在敲打著我的畫筆。
黃色,燦燦的黃色,這太陽的色彩就是喚醒我思想的鞭子?。‘斚奶炫R近,生命在每一個葉片悸動,血液也在血管中跳躍,一撲一撲地打在我的太陽穴上。
光線從一天的最開始就使我無法追逐。神經和貧窮狠狠地折磨我,像無數只蜜蜂狠狠地蜇疼我每一條神經。我住進了奧弗修養。一到這里,我又開始作畫,但畫筆幾次從我的手指縫間滑出去??粗€在地上打滾的畫筆,我確實知道我缺乏什么。
我一直四處尋覓,卻找不到片刻寧靜。但我已經邁開了步子,因此必須沿著這條路走下去。不這樣的話,如果我停止追尋,停止思考,那樣我才會真正迷失。
我看到自己站在我最愛的黃色麥田中,一片烏云遮天蓋地壓向我,伴著身邊環繞的烏鴉。忽而我看見有陽光極力從烏云縫隙中擠進來,光線從一絲一縷漸漸擴大,從馬路那邊緩緩逛過來,最后我看到黃色,典雅的黃色,華麗的黃色,那是我最愛的向日葵。
“哥哥!”睜開眼看到提奧在呼喚。
我低聲用荷蘭語對他說: “我想回家?!?/p>
拍賣師
一直以來我都做著同一個夢,我夢到自己站在黃色麥田中,一片烏云遮天蓋地壓向我,伴著身邊環繞的烏鴉。
“范先生!范先生!拍賣就要開始了,你準備好了嗎?”門外有人在催促。
“噢……好!我就來?!睋问郑瑖@氣,我從沙發上起來。對著鏡中的自己,我好好整理了領帶,也整理了自己疲倦的面容。因為我,就是今天的拍賣師——范告。
拍賣師就好比是一個看守,看管著溝通藝術家和門外漢的橋梁,這可是一項重大而光榮的使命。但每天回來把自己往沙發上一扔,疲倦席卷而來,一寸一寸地繞著我,我一度以為自己快窒息。我早就感覺到累了,這不是我想要的。但我說不出口,一直都說不出口。
洗了一把臉,呼一口氣,我對著鏡子練習微笑。
今天拍賣的是一百多年前凡·高的《向日葵》。這幅畫到達拍賣行時,我曾經對著它發過很久的杲,不由自主。大片的黃色總讓我想起夢中的那片麥田。
凡·高,放棄畫商職業轉而自己繪畫,而我,其實也曾是一個作畫者,是個賺不到錢的作畫者,所以在高經理的幫助下轉行拍賣。
可現在,是我該重新考慮考慮了么?
不知不覺,我來到了拍賣場。柵欄將整個拍賣場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是拍賣臺,一部分是觀眾席。
今天人很多,畢竟拍賣行在拍賣會前進行過隆重的宣傳,這幅畫完全可以期待打破繪畫作品拍賣的世界紀錄。
整理整理心情。拍賣開始。
“今天是3月30日,是凡·高誕辰134周年紀念日,所以,今天拍賣的就是他的《向日葵》!”說著,我揭下了蓋在油畫上的紅絨布,嶄新的紅絨映得我的臉好像也那么榮光?!胺病じ撸灾赝康墓P觸施色,黃色與棕色調的色彩充滿希望,這是個美麗新世界。然而,在畫此作時,畫家拼命想抓住的這個世界,還是在他的手指中間滑出去。”雖然對拍賣師這一行感到了厭倦,但對于這種宣傳詞,我還是熟練得很。最后,我說:“起拍價,500萬英鎊!”
11秒內,價格上升到1000萬英鎊,這正是拍賣行對這幅畫事先估計的成交價。但價格還是不斷在上升,看著臺下觀眾興奮的臉,我忽然感覺胸口莫名堵得慌,身邊奠名悶得慌。扶著馬蹄形的拍賣臺,我握緊了拍賣槌,以為能得到力量。
4分鐘內,熱線電話中,就有一位不愿透露身份的顧客,報出了2250萬英鎊。
“2250萬英鎊,還有加價的嗎?”我努力舉起手中的櫻桃木小槌。
“2250萬英鎊一次!”
“2250萬英鎊兩次!”
“2250萬英鎊三次!成交!”
一錘定音。拍賣這幅畫,前后只用了四分半鐘。
回到后臺,沒有紅絨布的映襯,我也好像失去了什么,仿佛剛才站在拍賣會上那么熱情的拍賣師,并不是我。
“小范。”抬頭,是高經理,他笑得臉上的橫肉都突了出來。“今天干得不錯?!?/p>
領帶好像系得有點緊,勒得我有點喘不過氣來。
“高經理,我……”
“你好好準備準備,還有下一場?!?/p>
下一場?還有下下一場,下下下一場……
“可我想休息了?!蔽以谡f什么?意識到自己好像說錯了什么,我馬上改口,“不,經理,我的意思是,是……”哎,還是無法表達,多笨拙的嘴,我垂下頭。我感覺高經理正注視著我,他在想什么?我讓他失望了嗎?他這種在自己喜歡的行業風生水起的人,會懂我這類人嗎?
經過幾秒漫長的等待,我聽到了答聲——“好!”
假批下來了,但可以去哪?于是我只身一人來到了奧弗。傳說中凡·高最后生活的地方。我看到了,這有一塊廣闊的麥田,讓我忍不住想把它畫下來。我終于又支起了畫架,久違了,我的畫筆。沾上顏料,一筆一筆,勾勒出我看到的陽光下的麥田,這無與倫比的鄉村風光快令我窒息,我竟有種呼吸一口空氣便可以將這種夢般的景象凝固的錯覺。
我躺在麥田中的小道上,小道悠長,逐漸消逝在泛著微光的遠方。我聽到風廝磨麥子的嘶嘶聲,陽光曬著麥子的沙沙聲,還有自己勻緩的呼吸。岑寂得讓我想睡覺。
還是那個夢,我夢到自己站在黃色麥田中,一片烏云遮天蓋地壓向我,伴著身邊環繞的烏鴉。但我看見有陽光極力從烏云縫隙中擠進來,光線從一絲一縷漸漸擴大,從馬路那邊緩緩逛過來,最后我看到黃色,典雅的黃色,華麗的黃色,那是凡·高最愛的向日葵。
一個月后,回到拍賣行,我敲開高經理的門,遞上了辭呈。
我開始四處寫生。每當我看到路邊的向日葵,我都會抬頭看看它所崇拜的太陽。有時看到的是烏云,但我也會停下腳步仰望,我知道太陽金色的光輝就在烏云的后方,因為那可是向日葵朝著的方向。
我也相信,總會有陽光,從馬路那邊逛過來,灑在身上,暖洋洋。
一個人能在趕在行業最紅火的時候做事,一輩子都不會有幾次。而我有這種機會,為什么不把握呢?
落地窗上映出我的倒影,我將西裝袖口翻好。
窗外陽光正好。
通過這扇落地窗,可以看到半個大的城市。一條條縱橫交錯的馬路,就是張開的巨大蛛網。車,來來回回,人,聚聚散散。一切都是有交集的,都是走不出的。
我是一拍賣行的經理——高帆。拍賣事業蒸蒸日上,而行下的拍賣師范告,卻愈見憔悴。我想該是時候找他談談了。
小范是我拉進拍賣行的。在這之前,他是一個默默無聞的畫家,甚至只是個比默默無聞還無聞的作畫者,看在多年的交情,我幾度推薦他來拍賣行,最后終于以能接觸更好的藝術品為由,把他拉了進來。他的表現也并沒有讓我失望過,拍賣臺上的熱情,總是能鼓舞各種買家。但,這鼓舞到他自己了么?
那天我接到消息稱,有一遺囑執行人過來,他遵照遺囑要將一幅收藏品放在我行拍賣。按照規矩,我要提前去鑒賞。
這次拍賣還是交給他吧!于是我叫上小范。
絨布一掀,大片明亮的黃色跳入眼中——《向日葵》。
這是凡·高以向日葵為題材的十三幅作品中最大的一幅。但畫的不是欣欣向榮的姿態,反倒是萎靡不振的樣子,這個恐怕就是象征著在某個角落奄奄一息的作者自己吧??茨乔o,染上的是血紅,還有底處陰暗的淺藍。看起來的確是一種非現實的美。
“小范,我們……”我轉頭,卻看到小范呆滯的陶醉,被這無規則的筆觸吸入了么?也罷,我繼續跟遺囑執行人了解情況。
這幅畫是原主人早年在巴黎買進的,但不肯透露當時的價格。
“這是一幅很有魅力的畫,令人難忘?!蔽覍嵲拰嵳f,“我確信,這幅畫一定會走向世界,印在世界的各個領域?!弊詈笈c遺囑執行人握手,合作愉快。
馬上安排時間拍賣,當然,這場拍賣之前的宣傳,一定要做足。
“放話出去,這是一幅可以創造印象派油畫世界紀錄的畫……”
在忙碌中又過了幾天,一直找不到時間好好與小范談話。偶爾在畫廊上遇到,也顧及外人在場,無法細說。還是等這場拍賣結束吧。
拍賣要開始了,小范呢?
“高經理,這是其他行寄過來的文件,希望你盡快同復。”
“好好,你快去找到小范,要拍賣了!”我擺擺手。
真是的,百忙抽不出一絲空。
拍賣開始了。
可別出錯啊……懷著這份心情,我踏入了拍賣場。
“今天是3月30日,是……”看著臺上的小范還是像以前那樣激動著整個拍賣場,我忽然覺得自己之前的擔心是多余的。
咦?怎么了?
我猛然覺得畫上明亮的向日葵變得火紅火紅,像一團團熾熱的火球。黃色的花瓣像太陽發出刺眼的光。忽然,火焰從畫中一躍而出,整個裹住了小范。而我,卻驚得說不出話,不得動彈。
“2250萬英鎊三次!成交!”拍賣槌悶沉的敲聲喚醒了我。
在觀眾的驚訝歡呼聲中,在閃光燈和攝像機的鏡頭中,《向日葵》還是以厚重的筆觸,帶著雕塑感擺在那里,整個畫面還是被耀眼的黃色所充斥。
去后臺找小范。
“今天干得不錯。”我夸他。
“高經理,我……”怎么了?我們可是接著還有下一場拍賣,你可要好好準備。
“可我想休息了?!?/p>
“啊?”
“不,經理,我的意思是,是……”
看到他垂頭喪氣百口不知何解的模樣,我意識到,拍賣行怕是留不住他了。
“好!”
我還得繼續我的生意。
第二天,我才知道,原來那位在電話里不肯透露身份的顧客,是一個外國公司的代表。此消息一出,就在國內引起了軒然大波。本國當局為了平息民憤留住此畫,就援引本國公民享有優先購買權的法令,等待愿出同樣售價的本國買主出現。
作品在作者去世后才出名。凡-高要是知道自己多年賣不出的畫,現在正被兩個國家的人在爭搶,不知他會不會也覺得可笑?
當然,這些對于我的影響不大,我行總是受益方。所以我們是抱著看新聞的態度,等待最后的消息。
可惜的是,沒有人或公司愿意花這么多錢,大家就只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幅《向曰葵》在我們細心打包下,在他人精心護衛下,運出國。
忙忙碌碌的一個月后,意料之中,我接到了小范的辭呈。聽說他去了奧弗,傳說中凡·高最后生活的地方。想來也是受那幅畫的影響吧。
我走到辦公室的小隔間里,打開燈,這里支著畫架,上面擺著畫板,鋪著的畫布上的顏料還是濕的,仿佛未干。這是我的秘密,沒有人知道其實我本也是個普通的作畫者,一度愛繪畫愛得瘋狂??赡怯惺裁从媚兀砍沁@個興趣是你的擅長,否則不該拿它做職業吧!所以我才毅然決然投身到拍賣。
我拿起畫筆,接著昨天的描摹,憑著自己的記憶,畫出屬于我自己的向日葵。忙完一天亂七八糟的事情后,可以做做自己喜歡的事情,這不正是興趣的意義么?
拉開窗簾,我仿佛看到陽光從大街小巷逛過來,滲入到我的畫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