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學家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踏入同一條河流。泰戈爾說,天空中沒有翅膀的痕跡,但我已飛過。逝者如流水,往事不可追。然而,這并不代表我們不能回望歷史,用對話的方式表達對當下境況的思考。
谷禾《居通州記》是一首非常典型的向海子致敬的詩歌,海子吟誦道“從明天起,做一個幸福的人/喂馬、劈柴,周游世界/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開。”谷禾的房子很普通,補丁大小的藍天里有著指甲蓋兒大小的云彩,和大海以及春暖花開沒有任何關系,但這并不妨礙他感到溫馨喜樂。“我有屬于在自己的舊書桌,有半盞臺燈/深夜里醒來,望著房頂發呆到天亮”,在自己家里他可以虛度年華,也可以吟唱情話,還隨時可以思念母親的溫柔和情意……但是所有私人空間都被鋼鐵撞成齏粉。詩人無可言說,只能獨自感嘆一句“碎成了齏粉……”這泥土之心本來可以出于塵土而歸于塵土,然而變成齏粉的泥土四處飛揚、無家可歸,游子之心亦無處安放。海子的房子固然是個烏托邦,但是一個平凡人的日常居所也難以保全!安居樂業逐漸成了一個遙不可及的夢,人的心靈何以棲居?
馬嘶的《旅行》看起來平淡無奇,旅行雖然像個“告別儀式”,“是生離,但如同死別”,匆匆的瞬間交織,讓人想起了徐志摩的《偶然》,“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你記得也好/最好你忘掉/這交匯時互放的光亮。”徐志摩瀟灑地揮揮手,告別了情感的悸動,但是在當今這種真愛簡直如童話的年代,詩人無比珍惜地對待丘比特的降臨,“我愿每一天當作一年來過/甚至一輩子。我愿緊緊跟隨光陰,一點也不要挪移”,我寧愿時間停止,空間凝固,“萬物不再流逝”,情到深處所有的言語都成了無益之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詩人唯有直接表白“讓我們就相愛在那里”,一個“就”字強烈地體現了情感的濃度和詩人的沖動。“那里”是哪里?可以是流水,也可以是大山,時間匆匆流逝,萬物皆不可靠,那只有把握當下,享受這相愛的時刻。
劉虹的《當代文學一瞥》就更有趣了,它簡直是李亞偉《中文系》的升級版。李亞偉的《中文系》是“一條灑滿釣餌的大河/淺灘邊,一個教授和一群講師正在撒網/網住的魚兒/上岸就當助教,然后/當屈原的秘書,當李白的隨從/然后再去撒網”,老頭在“爆炒野草”,吃魯迅的“利息”,經歷過四年的苦讀之后,中文系什么也不是,“像亞偉撒在干土上的小便,它的波濤/隨畢業時的被蓋卷一疊疊地遠去啦!”中文系都如此,那么當代文學是什么呢?劉虹說它是“自摸”的產物,“自家一個噴嚏一只寵物,也能洋洋數十萬字/它的快感是腥紅的,暴力、刑具加苦難玩賞”,它的姿態是“眼睛向后”與“耳朵朝西”,思想上混雜了“資本”和“國家主義”,“為美得病態而得意”。當它嘗試了所有的方法,“犬儒的力學,和顛倒常識的譫語”,充滿了“黃的性黑的道紅的恐怖白的空虛”,最后無可奈何地返回到殺手锏上“解構:瞄準一切價值……”,混亂的文壇和學界讓精神病人都難以忍受,大喊“讓出床位,有人比我們病的更急!”真真是入骨三分,讓人忍俊不禁。李亞偉的詩調侃之中有所尊崇,劉虹的詩則是諷刺與批判,當代文學確實難以和時代的主流對話,這其實不只是當代文學的困境,其實也是整個文學學科的困境。文學研究越來越成為一個小眾群體的自娛自樂,雖然大家都努力地關心生活,想盡一切辦法和時代對話,但效果往往微乎其微。
那么谷禾、馬嘶和劉虹的詩歌還有什么意義呢?它們不也是當代文學的一個組成部分么?和歷史對話難道是拒絕現實的表現么?其實,思考本身就是意義,無論如何淺薄也是對于居所、情感和思想的真實感受。和歷史相比,詩人對于居所的夢想愈發卑微,對于情感愈發珍惜,對于思想愈發苛求,這恰恰是時代的特色。雖然說,詩人無法影響時代,但是時代影響了詩人,詩人不能不成為時代的歌手,即便這歌聲是嘶啞的,無法和他們與之對話的徐志摩、海子和李亞偉相比,沒有他們的影響力,但畢竟這是時代情感的真實記錄,當后人回顧這個時代,我們可以說,此時的詩人也唱出了自己的歌謠,嘶啞的歌聲就象征了這個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