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也:著名詩人,作家,著有詩集、散文集、中短篇小說集和長篇小說等10部。現任教于濟南大學。
“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時值初夏,天氣暖和起來了,日朗風清,各類草木蓬勃生長。這是屈原投汩羅江之前寫的《懷沙》的開頭句子,寫的正是農歷五月初五左右。
我們的傳統節日全都與“吃”有關:春節吃水餃,元宵節吃湯圓,清明節吃冷食——在北方吃雞蛋和涼飯,在江南吃青團,中秋節吃月餅,而端午節,我們紀念一位詩人的方式竟然也還是“吃”,仿佛我們是用腸胃來思考和記憶的。
我從小就不喜歡吃粽子。主要是不喜歡粽子那五花大綁的模樣,包裹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像個守身如玉的老處女,看去讓人感到壓抑,那些繩子或線,對于缺乏耐心的人來說,要動用牙齒去咬或用剪刀去絞,實在麻煩。最早是父親向我講了粽子的來由,說屈原跳江自殺后,當地老百姓往江里撒米喂魚,以避免魚們去吃屈原的尸體,后來就用吃粽子來紀念屈原了。以后我又從別處讀到另一個為何吃粽子的版本,說屈原其實不是自殺,而是被楚王派人謀殺的,捉了屈原將他塞到麻袋里去并以繩索緊緊捆綁,扔到了江中,后來的粽子其實就是模擬了當時的情狀。這后一個版本實在荒唐,而且不可信,同時還是對屈原的誤解和貶低,竟把屈原弄成了一個偷生不成的人。
讀讀屈原的詩就知道了,他是一個有著孤傲、自負、狂放和激烈之性格的人,還是一個不肯生活于瞞和騙之中同時一定要對真理窮根究底的人。《離騷》寫得多么自信又多么絕望,那首《天問》里的一百七十多個對大自然和歷史的不懈追問,恐怕只能歸結到上帝那里去了,非得動用整整一本《圣經》來回答不可,這大概是中國人最早對于絕對真理和普世價值的向往吧,里面已經有了宗教信仰的端倪。那《招魂》不管看成是屈原所作還是宋玉因哀憐屈原而作,總之都與屈原有關,東西南北上下都沒有安置靈魂的處所了,所以魂兮歸來,回到美麗人間來吧,這多少有些類似于海子在自殺前寫下《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本想用對世俗生活的眷戀來論證活下去的必要性,本想用生存本能去戰勝死亡本能,卻最終不可得。至于《懷沙》其實是屈原以詩的形式寫下的絕命書,里面將自己要死的原因寫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一個真正的君子在污濁的人世間活著是屈辱的和悲傷的,只有死亡這條路可以了結這一切不公正,因此表達了赴死的決心。他將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對死亡的回避態度“未知生,焉知死”,直截了當地改換成了直面人間慘淡并向死而生的“未知死,焉知生”。
一個朋友向我表達了她的一種直覺:宋朝是一個界線,宋朝以前的中國不像中國,宋朝以后的中國才像中國。我想,其實這個意思同樣亦可以表達成:宋朝以前的中國很像中國,宋朝以后的中國不太像中國了。關鍵是,真正的中國究竟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屈原對于生死的態度是中國文化的另一面,是一種非典型中國文化,他是幾千年來能夠直面死亡的極少數中國人中的一位,退一萬步講,即便完全不符合中國正統文化中的死亡觀,屈原也是可以理解的,因為天才向來都是時代的特例。那些把屈原說成是弄臣和愚忠的人們完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屈原是誰?他是中國的哈姆雷特,“是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
幸虧有了一個屈原,或許勉勉強強還可以加上一個莊子(此處恐怕還是高抬了莊子),對周吳鄭王的儒家進行了大的補充,對“暮春者,春服既成”那類膽怯的小浪漫進行了大的補充,否則這文化該是多么乏味而且令人窒息!
端午節是中國所有節日中最深情的節日,最有著南國風味的節日,是一個驚采艷艷的節日。當我們在吃粽子的時候,不妨想想屈原吧,不妨讀讀楚辭吧:“湛湛江水兮,上有楓。目極千里兮,傷春心,魂兮歸來,哀江南!”那里面有一個真正的中國在,那里面有一個典雅而爛漫的國度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