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聞名中外的文學大師林語堂的祖籍地離我出生的地方不到20里,那個地方過去叫五里沙,現在叫珠里村,隸屬漳州薌城區天寶鎮。珠里村在一片又一片香蕉園的包圍之中,在此起彼伏的蕉園中,有一座小山叫虎形山,山上,有林語堂雙親的墳塋,還有一座別致優雅的現代建筑——林語堂紀念館。
一條觀光棧道在蕉園中穿梭,連綿逶迤,時隱時現。在一個陽光和煦的秋日,我走在棧道上,清風徐來,蕉香蕩漾。我是陪一位遠道而來的詩人,走在這充滿詩意的棧道上的。我們邊走邊聊,話題總是繞著林語堂轉。
不知為什么,在“和樂園”,我們會一起想到蘇東坡,想到林語堂的《蘇東坡傳》。也許是因為和樂的關系,和樂是林語堂小時候的名字,我由此而想起林語堂《蘇東坡傳》序言中的一句話,“蘇東坡是個秉性難改的樂天派。”我說,在讀過的林語堂的著作中,我最喜歡《蘇東坡傳》。
我也是,詩人駐足道。他環視四周的綠色,又說,寫蘇東坡,實際上是寫他自己。
是啊,“蘇東坡并非才不如人,因而也從不恨人。總之,我們所得的印象是,他的一生是載歌載舞,深得其樂,憂患來臨,一笑置之。”讀這樣的文字,聯系林語堂的生平,你實在分不清,他是在說蘇東坡還是在說他自己。
我們就這樣說著林語堂,邊走邊說。走得慢,說得也慢。和風習習,幾抹白云在藍天上緩緩移動。棧道下,香蕉樹上碩果累累,那一串串飽滿的香蕉罩著藍色的尼龍袋,下面都有三根竹竿斜撐著,仿佛三只瘦弱的手捧著一串藍寶石,在綠葉紅土之間閃爍。
詩人突然說,你是漳州人,作為老鄉,能不能說說你心目中的林語堂?我說,你這個問題太大,一時說不清楚的。他笑了。他的笑有點天真,他其實并不年輕。也許,天真是詩人的本性,也許,這十里蕉園的綠色會讓人不由自主地自我年輕起來,天真起來。他說,隨便說說。
于是這一路棧道,便成了我傾訴的舞臺,我的傾訴時斷時續,我的唯一的聽眾,那個遠道而來的詩人收起浪漫,把自己變成一個老實的中學生,靜靜地聆聽,不插嘴。
在我心目中,林語堂是老鄉、朋友和老師。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我在中學語文課本第一次知道有個老鄉叫林語堂。那是在魯迅作品的注釋中:林語堂,1895生,福建龍溪人,現代作家。龍溪就是漳州。不知道你有沒有這樣的感覺,平時說我是漳州人和在書上看到有人是漳州人的感覺是不一樣的。有一個上了書的名人是漳州人,對于十四五歲的我,有說不出的興奮。總是想,林語堂長什么樣子?不知道,也無從知道。不知道又想知道便有了一種牽掛,這種牽掛時隱時現,一直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曉風書店”第一次看到林語堂的著作,這種牽掛突然變為邂逅的驚喜。
《八十自敘》是我閱讀的第一本林語堂著作。這是中國戲劇出版社出的一本小冊子,小32開,窄本,不到200頁(書后附有《林語堂自傳》和施建偉的《林語堂出國以后》以及章克標的《林語堂在上海》)。正是這本小冊子,作為漳州人的林語堂走進我的視野。我想,我和林語堂擁有同一個美麗純樸的故鄉。這個故鄉注入我們的心靈,就像林語堂說的,“永留諸記憶中”,影響我們的一生。直至幾十年后,林語堂還說,“那些一年或半年一次在西溪中的航行至今仍是我精神上最豐富的所有物。”
我們剛才說到《蘇東坡傳》,我記得這是林語堂52歲的時候用英文寫的,在美國出版的,“也是他自己最偏愛的一本書。”這是我閱讀的第二本林語堂的著作,我讀的是張振玉的譯本,時代文藝出版社1988年出的。那時我43歲。43歲的我一口氣讀完,有一種找到知己的激動與清爽。首先打動我的是林語堂自序中的一句話,“我若說,一提到蘇東坡,在中國總會引起人親切敬佩的微笑,也許這話最能概括蘇東坡的一切了。”我就是一提到蘇東坡就會從心底發出親切與敬佩的微笑的中國人。
從那個時候起,我就想,林語堂喜歡蘇東坡,他是把他當成自己的榜樣來寫的,他和他的心靈是相通的。林語堂講到自己時說,“個人的生命究竟對于我自己是最重要不過的。也許在本性上,如果不是確信上,我是一個無政府主義者,或道家。”“我的天性近乎道家”。講到蘇東坡時說,他“為父兄,為丈夫,以儒學為準繩,而骨子里則是一純然道家。”一個“本性上”,一個“骨子里”,都是道家。
你讀過子通主編的《林語堂評說七十年》嗎?我問。其時,我們已經不知不覺地坐在“快哉亭”的休閑椅上,詩人笑了笑。我不知道這樣的笑是表示看過還是沒看過。我也不管,接著說我的,這本書的前言《全球化:邀林語堂赴宴》中說,“他的心目中,道家的地位很高,其小說中一些理想化的人物,都是道家的兒女,老莊和道家思想,被他推為中國人的人生智慧和生活美學。”我想這種說法是很本質也很得體的,道家的思想根植于林語堂心中,自然流露于他的作品之中。
不瞞你說,我有時偷偷想,我也有一點道家,我的祖父是個道士,我的父親也是個思想很自由很了然的民間藝人。但我只是有一點,我的道行太淺,一身俗氣,離巖下清風很遠,與山間明月無緣。所以只能站在邊上喜歡,只能在更深夜靜的時候偷偷地羨慕,而不是本性上的認同。我想林語堂是得道家真諦的,《列子》所謂“天生萬物,唯人為貴。而吾得為人,是一樂也。”正是林語堂人生觀的寫照。林語堂珍惜生命,本真自由,早在1934年他就說過,“我要有能做我自己的自由和敢做我自己的膽量。”在他看來,“順乎本性即身在天堂”。這就是我心中的林語堂。
詩人站起來,在“快哉亭”中來回走動,仿佛來了靈感,要寫詩的樣子。我于是就住嘴不說,怕擾亂了詩人的詩緒。他突然又站定了,說,說啊,接下去說,怎么不說了?說著,他又坐在我的身邊,恢復一個傾聽者的中學生的可愛模樣。我便接下去說。
湖南文藝出版社1988年出版的《人生的盛宴》是我閱讀的第三本林語堂著作,這本書實際上是由當代人從林語堂大量著作中有關論人生、生活、文藝等方面的論著中選編而成的。正是從這本書上,我開始真正懂得文學。說來慚愧,我當時已經寫了十幾年小說,卻沒有真正感悟文學。書中關于文學的論述讓我有一種“頓悟”的感覺,豁然開朗,茅塞頓開。我在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初連續讀了三本林語堂的著作,林語堂從老鄉變成了朋友和老師。
我現在天天和林語堂在一起,他在我的書房里。我有一套東北師范大學出版社出的《林語堂名著全集》30卷,有他的著作單行本和他的各種傳記、研究文集,還有我的文友們寫的有關林語堂的各種集子,計60本。其中還有一本林太乙著作《林家次女》的簽名本,上面寫著:青禾先生指教 林太乙 4/4/02。2002年4月,林太乙和她的先生黎明、妹妹林相如一起回漳州,看家鄉,看父親出生的地方,看祖父母的永居地,看坐落在珠里村的這片蕉園中的林語堂紀念館……
我還沒有說完,詩人跳了起來,你這家伙,撈到了,撈到了。我笑了笑,說,還是邊走邊說吧,否則,我們就走不完這棧道了。遠道而來的詩人說,什么時候把林太乙的書給我看看。我說,看看可以,拿走的不行。我們再次并排走在棧道上。
我喜歡林語堂,但我不可能真正理解他,因為我不懂英文,不了解西方文化。我只是把他當朋友,有空看看他的書,看他的書就像和他聊天。作為老鄉,我喜歡和他聊天,在和他的聊天中我發現,我們有許多共同語言,我們都喜歡吃家鄉小吃、說漳州閩南話;我們都喜歡蘇東坡,都從道家文化中汲取營養;我們都很愛自己的家人。當然也有許多不同,最大的不同的是,他“兩腳踏東西文化,一心評宇宙文章”,飄然如云中仙翁,我很土而且一土到底。還有,他喜歡抽煙,而且抽得很有樣子,他女兒林相如說,“父親抽煙斗,可以說是他最感痛快的事了。”他的外孫女黎至文說,想起外公就會“想起他拿著煙斗在鼻子旁邊擦來擦去”的樣子。他的煙斗,他抽煙的照片幾乎成了經典,而我不會抽煙,聞到煙味就喉嚨癢癢,想咳嗽。
對了,大詩人,林相如在《憶父親》一文中有一個細節,我想你會感興趣的。詩人說未必。我說一定。他說,洗耳恭聽。
那時他們住在法國南部,林語堂教她們學唐詩,教到崔護的“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只今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那首詩,他講述那個故事給她們聽時,“哭得涕泗交流,把書都弄濕了。他為詩詞感動而哭過好多次,后來我們一起念《紅樓夢》,有時他也哭得眼淚汪汪。”林相如說,這是父親可愛的一面。
說,接著說,怎么不說了?此時,我們走到“天寶閣”的臺階下。我們拾階而上,我一邊喘著氣,一邊說,還說嗎?詩人說,到上邊再說吧。他也喘著氣。我們都不年輕。
站在“天寶閣”前,眺望腳下的萬畝蕉園,有一種說不出的舒暢。
詩人說,看來,你還是有感覺的。我說,什么感覺?他說,對林語堂的感覺啊。我說,你高看我了。要說感覺,只有一點,那就是林語堂很偉大,我很渺小,但我們是老鄉,他是我心中的朋友。他的偉大就在于他讓你感到很親切很隨和,敢拿他當朋友。
詩人久久不語。我們就這樣站著,任憑清風吹拂,傾聽蕉園低聲的吟唱。在燦爛的陽光下,蕉林似海,微波蕩漾,美不勝收。
詩人突然說,我得寫一首詩。要不,就白來了。
我說,你非寫不可,我不能白陪,更不能白說。
詩人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