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意“春芳”歇

六月的閩南，青蛙，知了，鷓鴣，輪流演繹著初夏協奏曲。鄉間，田畦，菜園，莊稼日日攀長生機勃發。瓜棚豆架絲瓜、苦瓜水靈靈，排闥入門的稻田或抽穗，稻花香撲鼻，或灌漿，籽粒日漸飽滿。徜徉在新春村這一片靜謐的田園，滿是詩意的歡喜！

坂里鄉位于長泰縣西北角，而新春村位于坂里鄉最肥沃的腹地。這里山朗水潤，林茂草秀，養育著一群特別的坂里人。為什么說特別呢？只因坂里人那一口軟軟甜甜的閩南方言，類似漳州首善薌城的腔調，而不似長泰其他鄉鎮，易于辨認。筆者是巖溪人，兒時常隨母親到巖溪鎮民國古街赴圩。每逢三、六、九，附近的鄉親們攜兒拖女背籠挑擔向著這古香古色的老街市聚攏而來。熙來攘往，討價還價聲中，我早就聽慣了自家方言，巖溪、枋洋、林墩、陳巷，幾無差別。倘安溪縣人來赴圩，特殊的口腔自然入耳即可辨別。而那些在長泰扛石討生活的泉州惠安女連口音也不必聽，只須憑那“封建頭、民主肚”的特別裝飾。所以，當我離開巖溪去縣城上中學，第一次聽到同學說出類似薌城腔調的口音時，著實驚訝。為什么赴圩時我極少聽到呢？后來漸漸長大，才明白，由于過去交通不便，良崗山、董鳳山等山脈連綿阻隔，坂里群眾極少赴巖溪圩，他們直接去漳州和華安赴圩。改革開放后，坂里人比長泰其他鄉鎮更早、更多地接觸城市，他們的生活早早進入了多姿多彩的世界。那時，穿著花裙的多是坂里女生，在藍黑長褲的海洋里是多么靚麗的一抹！不知不覺我對坂里朋友產生了特別的關注和好感。我在長泰二中任教期間，曾有幾個來自新春的同事，不論男女，無論教語文還是數學、英語，幽默風趣，學校藝術節總是少不了他們精彩的指導與表演。碧瑩瑩的小溪從他們的敘述中流過，桃花繽紛的村莊，一群趕牛的孩子一扎猛子跳進溪里，摸魚捉蝦，歡樂的笑聲仿佛回響在耳畔。而這一切，對于離開教學崗位三年多的我來說已漸成風中記憶。

如今，由于從事旅游工作的需要，我一次次走進坂里，走進新春，去探訪這片土地上所承載著的一切花草樹木古厝老屋，也一遍遍地翻閱與之有關的圖書史籍。我想，當我在鍵盤上敲下這篇文字的時候，我與坂里新春這一段緣就結下了。撫著《長泰縣志》（清·乾隆版）里的“春芳”二字，多么詩情畫意，只有風光晴好的地方才能擁有呀。關于商周文化遺址的記述更令我驚訝。新春村后壁溝山遺址出土的石錛和飾有網紋的砂陶硬陶片，后溪山遺址出土的石錛和飾有繩紋的夾砂陶片，圓山遺址出土的飾有交錯紋、曲折紋的陶片，無不是三千年前勤勞智慧的新春先民留下的未解暗語。在這樣一方厚重土地上繁衍生息的新春人，留守家園也好，走出海外也好，又會書寫怎樣神奇的故事呢？

坂里鄉是漳州市重點僑鄉之一，目前旅居海外的華僑有4000多人。其中，印尼望加錫聚居的新春籍僑胞就達2000多人。帶著祖先頑強拼博團結進取的精神，他們到了陌生的南洋一落地就生根，還長成了參天大樹。在艱苦創業成就事業的同時，還情牽故里不忘造福故里。從文史書上我了解到新春籍愛國僑領湯河清、湯龍飛父子兩代“戴花翎副將”桑梓情深、氣壯山河的故事。清光緒三年（1887），我國山西曾發生重大水災，民不聊生。時任印尼望加錫甲必丹的湯河清在得知祖國的災情后立即慷慨解囊，發動當地華僑捐款賑災。1萬石谷物，13萬大洋，也許僅能解決部分災民一時的困擾，然其愛國深情令人贊嘆、激勵后人。為表其功，清政府御賞其“戴花翎副將”，并賜“將軍第”牌匾一方，重臣李鴻章親自接見了湯將軍并親書“將軍第”相贈，于是新春村就有了這座頂天立地的百年老厝。忘不了這段史料：“二戰后期，日軍侵犯南洋諸島。1942年日軍圍攻望加錫，湯氏率眾堅守抵抗，終因孤軍無援，寡不敵眾，戰敗被俘。日軍多方誘降，湯龍飛等6位首領寧死不屈，慘遭殺害。湯飛龍的5個兒子、1個女婿同時遇難。日本投降后，當地政府為他建立紀念碑并降半旗致哀。”湯氏一家英勇抵御外侮，鐵骨錚錚，正氣浩然的故事令人蕩氣回腸。拜訪“將軍第”，仰視大廳屏風，著官服戴官帽，湯氏父子的遺照氣宇軒昂，“仁德可風”匾額高懸其上，凝聚了多少后人景仰的目光。撫著將軍第的大宅門、老石鼓、紅磚墻，捧一掬堂前的古井水，走上湯氏華僑幾輩人捐修的梁崗石坎路、埔仔腳大路，還有梁崗王亭、亭口亭、嶺頭亭、埔仔亭……從新春村出發，一直抵達漳州母親河九龍江北溪，從北溪起航，一直抵達東南亞太平洋，這一路，灑落的豈止是晶瑩的汗珠和淚水？當我們走進新春湯氏宗祠“崇本堂”，仿佛看見遠在南洋的湯氏鄉親正聚集在異域的“崇本堂”，透過燕尾翹脊，對著中秋圓月，思鄉念親追憶故土的芬芳……

亭仔溪彎彎地流，六月的新春草木葳蕤。山鄉迎來了第一撥漳州市作家協會采風團。走在這二十多位熱愛山鄉人家的作家行列，胸中一團火熱。走進新春，西洋山十人合抱的200歲古榕，臺風擊不垮；車陂頭枝繁葉茂的風水榕，“乞丐身、皇帝嘴”的羅隱故事比它的榕須還長；青龍坑原生態風水林一地堅果，藏著象鼻蟲、龍眼雞、天牛，藏著多少童趣回憶。崇本堂、重慶堂、將軍第、大夫第、浮山寨、西谷庵、龍顯宮，為我們開啟了一扇扇走進閩南古老土地的歷史門扉。走進僑鄉故里，幼兒園，影劇院，自來水廠，疊加著新春籍華僑湯登育、湯長福、黃惠珍等僑胞代表對故土的深深眷戀……而“養在深村人未識”的大夫第，恐怕是此次采風活動最大的文史收獲吧。一座清代古民居擁有200年歷史，也許算不上特別久遠；一座閩南古宅第擁有3個大廳18個房間，應該算不上規制宏大。然而我敢肯定，這座宅第的意義絕不簡單在此。落滿塵埃的“海防軍民府”、“奉議大夫”等匾額，講述的是一代先賢重視鄉情與教育的動人故事。大夫第的主人名叫湯永川，好學上進，為人實誠，60歲時方受清穆宗授官五品同知加三級承戶部銜。任公職時，清廉自律，勤政愛民，機智善諫，德高望重，被拜為帝師。歸隱的永川公做出了一個對新春歷史有著深遠影響的決定。他將所建大夫第分與族親共住，所置田園分為養老和讀書兩種公益田，供給需要的族親輪流耕作貼補家用，從清代同治年間一直堅持到新中國解放初期。這種濃郁的鄉情公心燭照新春后人，激勵著代代旅外鄉親。當我們審視新春僑胞多情系故土熱心公益的緣由，我想這是重要的答案吧。

春芳搖曳，搖曳生姿，姹紫嫣紅！

那個初夏的午后，一個個詩意的心靈在這片土地上且行、且吟、且歌。采風團把那面鮮艷的團旗獻給了這片土地，大伙兒在團旗上簽下自己的名字，也簽下了對新春的承諾和愛戀。作家們用手中的妙筆為芳菲搖曳的新春著文贊頌。今夜，我端然坐在燈下，拜讀這一篇篇情思飛揚、詩意盎然的佳作。年屆七秩、德高望重的青禾老師，為了完成這篇史料翔實、旁征博引的萬言《新春“將軍第”》，我仿佛看見了他在浩瀚史冊中查閱資料的忙碌身影。清癯干練的漳州市作協主席楊西北老師，在蘭芳馥郁的書房中一氣呵成寫下《浮山寨聯想》，神來的遐思翩翩起飛，讀了叫人神往。詩人高羽歌唱《浮山寨》，文卿姑娘想念《一個有念想的村莊》，艷霞姑娘感悟《在原地旅行》……感謝這萬物繁茂的勃勃生機，感謝大自然的無私和深情，才使我們如此動容和投入！我愛屈原筆下的“皇天嘉樹”，也愛有著“文旦”雅名的坂里龍柚。那一樹樹潔花的柚花香過小橋，香過大路口，也一定香進了詩人們的筆端，香進了許多海外游子的夢鄉吧。

迢迢苔石巷，楚楚鄉音長。不必閱盡滄桑，我已感同身受。曾無數次眺望森林迤邐的良崗山，念想著良崗山西麓坐擁著的新春村——我愿沉醉于這個有著三千年爛燦文化的古老村落，一個可以隨意“春芳”歇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