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著摩托車拐出小區匯入街上車流人流的時候,有幾粒雨點滑落春天的夜幕,擊打在我的臉上,疲憊的臉頰頓覺清爽起來。這是春天,涼風習習、空氣中沒有一點濁塵。街上的風景樹把城市的燈光隔成一道道的柵欄,一道明一道暗,讓我仿佛回到故鄉牧牛的林蔭山道,回到童年趕赴學堂種滿油桐樹的公路上。很快來到今夜聚集的場所、鬧中取靜的茶樓,受到茶樓外廣告牌上巨大“茶”字的觸動,我的鼻翼條件反射地吸動幾下,仿佛濃郁的茶香從茶樓四周噴涌而出,頃刻把我籠罩。
飲茶成為時尚,成為酒局和飯局的美妙序曲和升華,這是自小穿梭在茶園里的我所始料不及的。
印象中,父親是村子里種茶的領路人,種的是“梅尖”、“毛蟹”。春季,雨水充足的滋潤之后,“梅尖”的葉梢竄的老高,有近一尺長,一小撮一小撮的簇擁在茶樹上,在風中輕舞著傲人的身姿,但是這種茶采摘容易加工難,加工之后茶葉片卷曲,看上去僅剩下老長老長的茶梗,必須用剪刀剪短了才好賣?!懊贰本筒煌?,它長不盈寸、成片臥伏的樣子,采茶時略嫌難采,但是容易加工,而且,它的味道比起“梅尖”好一些,加工得好的話有蘭花香。那時候,大隊有茶山,小隊有茶山,父親也有,但不是茶山,只能叫茶園,一小片而已?!笆畾q上大人樣”,山里的小孩過了十歲的生日,無論高矮,都得上山或下地,干不了主力打打下手也行。因此,大隊或小隊采茶時,大人們老老實實站在茶樹前一株一株依序采過去,小孩子則背著與身高差不了多少的茶簍在茶山上亂跑,哪兒的茶葉長勢好、嫩芽竄的高就奔向哪兒,不像大人那樣好好地采而是倆手亂抓。采不到半茶簍,背在身上嫌重,就提到統一收茶的會計那兒稱好倒進大竹筐里。小隊老會計是個被稱作“秀才”的人,衣服左胸部插著筆,有時一插兩根,不像其他人什么也沒有。老會計在本子上記下各家小孩子采茶的斤兩,回到隊部再折算成工分。小孩子其實采不了多少茶,不到小半天就鬧采茶的手指痛,就跑到就近茶園外的山上尋找野果子去了。
在家鄉,茶與辛苦是同義詞,尤其是暑天,野外烈日下采茶,室內高溫中翻炒,夜以繼日的烘焙,手、腳因茶汁的浸染而烏黑,頭發因粘滿茶葉茸毛而花白,雙眼則因熬夜而通紅。制茶之時,茶香飄出低矮的農舍,可以溢滿全村,可以讓外邊的人駐足感受,而屋內的制茶人對于那濃烈的茶香卻了無知覺。父叔輩們制茶時腰間都要綁著一條汗巾,擦過汗水,一絞汗巾,汗如雨下,滴答作響。大隊小隊集體制茶時幾十個大人在一起,大家嘻嘻哈哈的有說有笑,互相說些消遣的話,熬夜制茶的辛苦感覺弱了許多。倒是各家各戶的茶開采后,自家幾個人悶頭制茶的情形,真是讓人覺得累得慌。十天半月之后,茶葉采完了,加工好了,祖輩父輩們各自大睡一覺,然后帶著未盡的疲憊登門互訪,互相品嘗,互道茶情。有因時間、火候把握得好、茶香醉人而沾沾自喜的,有因時間火候沒把握好、茶味糟如豬食而罵罵咧咧的。茶葉烘焙的溫度還沒冷卻,只隔座山的廣東大埔的茶販子就來了,劣茶一拱手就到他們的巨大的布袋中,不用怎么講價。好茶也多擱不了三、五天,老實的茶農們擋不住茶販子們關于市場行情顛三倒四的嚇唬。當鄉人手中攥著簿簿幾張鈔票時,他們又經常懊悔起來,怎么就不多堅持一陣子呢,再放它幾天說不定就能賣出更好的價錢呢!渾身臭汗尚未散去,茶葉卻“輕舟已過萬重山”了,好茶被茶販搜刮一空,留下的往往是一些出不了手的劣茶自用。茶香到底怎樣,他們懵然失憶。
出生山里,可謂在茶的苦水中泡大,我滿心里裝載著家鄉人為茶辛苦為茶忙的勞碌形象,也因此我的人生旅程總有茶相伴。小時候,家里有客人來,父親就會先起好小火爐,放上水,拿張小凳子叫我坐在旁邊,用小竹扇把爐火扇地旺旺的,大人們卻坐在臨時當做茶幾的飯桌邊抽煙聊天等水開泡茶。要是等急了,大人們就會開起我們“小孩子屁股三斗火”的玩笑了。等茶泡好,客人會說“你剛才燒開水那么認真,也喝杯茶”,我就端起一杯喝,苦苦的不好喝,就跑開了。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泡茶,是我14歲那年夏天的一個夜晚,父親帶我到三公里外鄰村大伯父家里。大伯父是個威嚴的人,坐在正廳八仙桌旁左邊的太師椅上,父親坐在另一邊,我則有些緊張地把自己端放在八仙桌前的一把長條凳上。煤油燈照著他們兄弟的臉,他倆的臉上寫著某種商量好的秘密。大伯母一會兒就端上茶來了,大伯父就叫我喝茶,茶是什么滋味已經全然不記得,只記得我一邊喝茶一邊回答大伯父的詢問,語文、數學、英語各多少分數,那是中學初一年期末成績。依稀記得大伯父對我的成績還算滿意。之后不久,新學期開學了,我告別了鄉村學校、被父親送到相隔近20公里的古鎮上學,這個結果是那個泡茶的夏夜商定的。在古鎮上學時候,我與茶結下不解之緣,但是喝茶不叫“飲”,不叫“品”,叫“灌”。在租住的老房子里,用紅泥小火爐煮好一陶缽水,沒有茶壺茶杯只有大約可裝一斤水的搪瓷牙缸,取一小撮茶葉放進去,泡上開水,稍等涼些,咕嚕灌下,喉間沒有留下什么味道,摸摸肚子,卻有渾圓充實的感覺。如此之舉,不是貪婪茶香,只是為了趕走磕睡。彼時彼地的我,磕睡不起呀。19歲時,家鄉茶陪我登上了九龍江畔的高樓,我的青春從此有了一段難忘的滔滔水響,更不能忘記的是鐵架床上、枕邊那一袋茶:我每天都在茶香氤氳中告別黑夜,又在茶香氤氳中迎來黎明。父親每次托人寄茶來時都會說,那是好茶。九龍江邊,樓高風大,吹去了春夏,吹去了秋冬,可是茶香卻怎么也揮之不去,悠悠,長長。彼時彼地,每當我深夜翻書看到有關農人勞作的描寫,我腦海中總會浮現父親制茶的情景,因為低頭使勁打包踩茶,豆大的汗珠從額心流向鼻尖,越聚越大,最后砸落地面!
春去春又來,我的人生軌跡始終沒有離開過茶鄉。家鄉好多茶園跟不上現代農業的步伐而荒廢了,野草叢生。單打獨斗各自為陣的經營方式,不可能給村人帶來什么可觀的收入,許多青壯年只得擠上開往廣東各地的汽車,去城里頭做面包,做沙發,一帶倆,倆帶仨,仨帶一大幫,漸漸地村子里僅剩下993861番號的留守部隊(99指代老人,38指代婦女,61指代兒童)。我回鄉再也看不到村姑滿山遍野采茶、與年輕人呼來喚去的熱鬧場景,聞不到制茶時彌漫全村的苦味茶香,就更別說那深烙心中的紅色小陶爐和那被粗糙的手扇得呼呼叫響的木炭火苗,——卻有越來越多,更加優質的茶葉上市,城市里茶樓林立,偶爾經過某個街區聞到茶香馥郁,我總會駐足尋找,那里肯定是一處加工茶莊。
又是一個朋友聚會品茶侃大山的夜晚,茶幾上,小姐細膩的手在茶杯、茶壺、茶爐間穿梭傳遞。看看滋滋作響的電磁爐,我心卻在懷念著以前的紅泥小火爐:彼時的粗陋與慢拍,如今的精致與快捷;彼時的歲月,如今的茶香,人生的時空須臾錯亂,人與歲月,了然遺忘,分不清是遺失還是收獲,在恍惚的精神世界里。而現實是我騎著摩托車,呼嘯著離開了童年,遠離了山野,進出在現代化卻力求仿古的茶樓,在春風蕩漾的夜里品嘗新上市的春茶,茶水沖泡之間,霧汽裊娜蒸騰,茶湯金黃,茶香芬芳,綿綿長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