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肥市東郊大興集有個名不見經傳的郢村,在這里,曾經埋葬著一個人,和他的遺恨。大興集不是他的出生地,也不是他家祖墳所在,之所以埋身于此,因為這里有他一生崇仰的名臣——包拯。是的,他就是晚清重臣李鴻章。
看過一張李鴻章暮年的照片,過目難忘:眼神深邃、目光冷漠,像深潭,表面平靜,內心可怕。隱藏、扭曲、深不可測,細看似有一絲難言的無奈和凄楚,這是一張中國官場文化長期浸淫的臉!而同樣是這張臉,少年時因身材頎長而博得“云中鶴”的綽號,至中年而倜儻成熟,至晚年而不怒自威。
一個人的內心世界就是他的氣質。李鴻章的功過是非世人多有議論,而他的情感世界則窺之不多。這個月寒如水的星夜里,閑居無聊,重讀《李文忠公全集》,心有戚戚而泫然久之。
大多數人熟知李鴻章的那首《臨終詩》:“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三百年來傷國步,八千里外吊民殘。秋風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海外塵氛猶未息,諸君莫作等閑看。”
然而,少為人知的是,終生在死棋局里博弈的李鴻章,早年參加秀才考試的考題,居然是一則《天臺仙子送劉晨阮肇還鄉賦》的愛情神話。李鴻章極力描繪了相愛中男女的情狀,滿紙的卿卿我我纏綿悱惻,卻被安徽學政當場錄為第一名。更有甚者,李鴻章還寫過一組其情也哀,其詞也艷的悼亡詩,而這個人不是他的原配周氏,不是繼室趙小蓮,甚至不是側室莫氏,她是李鴻章一個叫冬梅的侍妾。試看其一:“蓮房墜粉夢京華,戎馬飄零何處家。無那江城傳一紙,隔年又唱落梅花。”
冬梅去世時,李鴻章的內心還可以從這首詩里揣摩一二。就在冬梅死后一年,夫人周氏也棄他而去,《入都》之六有一句詩:“回首昔曾勤課讀,負心今尚未成名。”周氏是李鴻章老師的侄孫女,比他長兩歲,大腳,一直在老家照顧婆婆。周氏為李鴻章生了兩個女兒。常年帶兵打仗的李鴻章也有鐵漢柔情的時刻,譬如那句“惟有嬌癡小兒女,幾時望月淚能乾”除了表達對兩個女兒的思念之情外,也可看出李鴻章對妻子周氏是滿含愧疚之情的。
這邊有人中年喪妻,那廂有女待字閨中。自言“非將相之才不嫁”的趙小蓮時年已經二十四歲。郎情妾意,洞房那天,趙小蓮從門縫出紙:“女非將才不嫁。”李鴻章對:“男須嫦娥方娶。”又出:“名門閨秀逢儒將。”又答之:“翰林巡撫配淑女。”都說趙氏有“旺夫運”,她嫁到李家的30年,恰是李鴻章在中國政壇大紅大紫30年,定天京、辦洋務、督海軍、興學堂……李鴻章70歲那年,趙小蓮歿去,而趙一死,甲午戰敗、撤消職務、簽署不平等條約,時也,命也,運也?如今,在李家祠堂門口仍然立著兩株葉翠如蓋,枝干粗挺的望春樹。據說,這是時任駐日大使的李經方回故里守孝,日本首相伊藤博文特意送李氏父子的。
1879年,天津李家,發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事件,李鴻章的側室莫氏病了,照現在的說法就是中風。中醫束手無策,莫氏危在旦夕。李鴻章想到了西醫,女西醫師郝維德臨危受命,月余,莫氏痊愈。這讓李鴻章對西醫有了新的認識,甚至自己出錢捐建了西醫醫院。在落成儀式上,李鴻章撰聯曰:“為良相,為良醫,只此痌瘝片念;有治人,有治法,何妨中外一家。”所謂“上醫治國,中醫治人,下醫治病”,李鴻章并非醫家,而他的歷史功過,則是智者見智,仁者見仁了。
1895年,李鴻章與伊藤博文談判,簽訂《中日馬關條約》。他想起臨行前恭親王率文武百官上奏的一句話,老淚縱橫:“中國之敗全由不西化之故,非鴻章之故。”從此,這個曾經氣沖霄漢的男人,像被水淹過的土山一樣坍塌了。他像一只受傷的老虎,躲在一邊舔舐自己的傷口,卻沒等到伺機一擊的那一天。1901年,簽訂完《辛丑條約》后,李鴻章大口吐血,不久,這個以喜劇的方式進入世界,卻以悲劇命運終場的老頭,走完了他風雨飄搖的一生。歷史留給我們的,除了一個蒼老的背影,似乎還有那句:“勞勞車馬未離鞍,臨事方知一死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