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次看到傅惟慈,是在地攤上。一片花花綠綠、袒胸露乳、都市言情、江湖黑道中,有一本絳紅、淡藍"、褐色鋸齒色塊組成的封面——《長眠不醒》。外國現代驚險小說選集,編選傅惟慈。在90年代的街邊艷俗讀物之中,這本冊子倒也安之若素,自得其所。
打開封底,但見出版年份為1980年,那是一個我剛誕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年頭。目錄頁中,硬漢偵探作家錢德勒當時被譯為昌徳勒。除了傅惟慈、李燕喬合譯的《長眠不醒》,還有美國古典推理大師奎恩的《上帝的燈》,譯者是施咸榮。最后一篇克里斯蒂的《十個小印第安人》,譯者署名傅濤濤,這是傅惟慈用了自己兒子的名字。再加之一篇加德納的《紅吻痕案件》,這格局與我們今天閱讀圈的偵探推理世界幾乎并無多少差別。
剛從一場場運動和高壓之下緩過勁來的老頭,卻翻譯編選了一部頗具娛樂性的驚險小說集,這在當時是一種另類。因為那年頭,大部分翻譯家劫后余生、正為追回失去的時間而集中精神翻譯大部頭西方經典文學。例如汝龍翻譯了契科夫的全部短篇小說,李文俊一頭扎進福克納。但是,似乎傅惟慈對于翻譯這項事業看得更通脫。“貶低一些,翻譯只不過是一種文字的游戲——文字的轉換、排列與組合。”畢竟,翻譯不是原初的創作,我們今天讀《月亮和六便士》、讀《問題的核心》、讀《一支被出賣的槍》,我們都是在讀毛姆和格林,而不是在讀傅惟慈。
1970年代末80年代初的外國文學譯介在當代中國的語言進程中究竟處于怎樣的一個位置,是一件頗為糾結不清的事。這也是對于傅惟慈的評價是否能夠落到實處的關鍵所在。
在諸多成長于六、七十年代的作家、評論家的回憶中,那些貧瘠年代給他們帶來慰藉和一層白日夢虹彩般精神生活的是大仲馬,是巴爾扎克,甚至是被批判文章中引用到的只言片語的尼采。吳亮說他自己觀看上海的目光和方式,便襲自巴爾扎克之眼。而香港作家王璞追憶自己在大陸的成長年代,說偶一得到機會撲向無人看管的圖書館時,大家搶奪的唯一對象,就是外國小說,中國小說全都扔在一邊。批評家張閎,則說那時候只要是西方的小說,不管翻譯得如何,讀來就是不一樣。事實上,在他們的回溯中,沒有誰,會注意到這些西方名字下面的譯者是誰。
但是,那批崛起于1980年代中期的先鋒小說家中,頗有些感謝翻譯家的。格非就曾表示要感謝翻譯博爾赫斯的王央樂,翻譯卡夫卡的葉廷芳、還有湯永寬等一大批人。這種感激,可能首先在于當時這撥先鋒小說家西語不佳。但問題并非如此簡單。在這批作家之前和之后,真正拿著原版小說來讀的也并不在多數。真正的問題在于,在文革這樣的閱讀和日常語言極度被壓縮和貧瘠化之后,人們需要另一種語言另一個世界。正是在這種背景下,來自另一個世界的語言所講述的故事成為了一種生活必需品。正是在翻譯文學中,中國的寫作者得到了一種新武器和一個美麗新世界。在那些帶有從句的曲折句式和隱喻修辭中,他們與傳統漢語尤其是1949年以來的漢語寫作相斷裂。因此,在某種程度上,當時的翻譯本身就成了文學,成了開拓全新語言空間的運動。
但即使如此,這些作家的感謝名單上,也幾乎從未出現傅惟慈。傅惟慈翻譯的毛姆、格林、錢德勒,骨子里都不是什么先鋒的新潮人物。毛姆在傅惟慈看來,本身就是一個“老派”的人。格林有著濃重的天主教背景,探討倫理困境和靈魂問題。錢德勒的硬漢偵探更是常被列為娛樂流行讀物。尤其是格林,在中國純屬很多人聽說過,但很少人真正完整讀過的特殊品種。即使曾經頗為流行的毛姆,事實上也從未成為寫作模仿的一種范式。
傅惟慈所青睞的毛姆、格林和錢德勒,并非一個先鋒世界的代表。在今天看來,他將我們引薦進入的恰恰是一個失去了的老舊世界。老派的人、老派的沙龍生活、老派的靈魂痛苦和老派的硬漢。這個老派世界,有它自己的時間和節奏。那些毛姆沙龍中的閑談和格林殖民地的苦悶漫游,在今天讀來,是當下一日三變的這片時間球場的后場。而當年傅惟慈選擇翻譯那些喝著下午茶聊天的英國佬故事時,恰恰也正是出于對現實生活慌亂不堪的一種防守甚至逃避。
“開不完的會,學不完的政治,干不完的勞動活,打掃不完的衛生,且不言消滅‘四害’時敲鑼趕麻雀,站在屋檐下揮旗轟蚊子,大煉鋼鐵時上山砍柴,困難時期到郊外采樹葉……”
“這是早春的一天,天氣很好,大家興致都非常高。我們談東談西,什么都談到了。瓦特爾芙德小姐拿不定主意,是照她更年輕時的淡雅裝扮,身著灰綠,手拿一支水仙花去赴宴呢,還是表現出一點年事稍高時的豐姿;如果是后者,那就要穿上高跟鞋、披著巴黎式的上衣了。”
這兩段讓人恍惚、幾乎無從聯系的文字,恰恰出于同一個時間段。傅惟慈最初嘗試翻譯毛姆,正是在文革被勞動改造的時日中。“我只覺得自己這個小齒輪隨著一架龐大的機器無盡無休地運轉,除了生理需求還無法戒除外,幾乎難以擔當‘人’這一美好的稱號了。”因此,傅惟慈在另一種語言和對語言的轉換中獲得了某種內在的自由感。場景上的歧異感,在于現實生活的沉悶、疲乏與異域小說世界的自由閑逸之間的劇烈反差。這種沒有現實空間的內在自由存身于語言中的從容安閑。
“我寫第一本書的時候非常年輕,但由于偶然的因緣這本書引起了人們的注意,不少人想要同我結識。……我并不認為當時風雅放浪的詩人作家執身如何端肅,但我卻不記得那時候文藝界有今天那么多風流韻事。”
夠了,這一段就足以說明問題。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傅惟慈譯著中最廣為流傳最為著名的一本。對照英文原版,我們可以看到,傅惟慈在語言中織造的蘊藉安閑,這種安閑所帶來的從容,便是語言呼吸之中的自由感。
英文原文,I"do"not"believe"that"there"was"in"that"genteel"Bohemia"an"intensive"culture"of"chastity,"but"I"do"not"remember"so"crude"a"promiscuity"as"seems"to"be"practised"in"the"present"day.在這里,英語行文是相對抽象的,毛姆使用了文縐縐的抽象性概念性名詞來描述“我并不認為當時追崇波西米亞風格的藝術家(genteel"Bohemia)中間有一種多么謹嚴的貞潔文化(an"intensive"culture"of"chastity)”。而傅惟慈在漢語中以柔軟燙貼的方式,將抽象名詞轉換為某種老派人的姿態和口吻——“執身端肅”,正如一個老派的英國文人喝著茶、端坐柔軟的沙發中所持有的和藹威儀。在一種漢語世界中,我們獲得了一種現實生活中從未經驗的經驗,一種緩慢乃至略帶陳舊的節奏感和時間感。
正如格林在其小說《問題的核心》中所寫的那種人物,“他好像晴雨計上一只落在后面的指針,在它的同伴早已移向‘風暴’之后,它卻仍然指著還‘晴朗’。”這種時間感上的延遲,帶來了內在空間上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