訪復旦大學附屬華東醫院院長俞卓偉
采訪/唐曄 周芳誠 編輯/周芳誠 劉彥杰
“我身體好,一天只吃兩餐,很少生病,連感冒都沒有。這個得益于在貴州農村礦區的十六年,爬山涉水,下礦井,跑農田,吃著蒸玉米粉給當地人治病,練出來的身子骨。”
“每救活一個病人,我身上就多一分免疫力,我的血管里,全是抗病疫苗。”
“我做過全科醫生,知道一分鐘內,作為院長,我該做些什么。”
上海華東醫院院長俞卓偉,勞模,黨代表,上海人的群體偶像。每天五點起床,直到午夜一點睡下,中間不是在病房,就是在開會、做管理的事,像一只陀螺,一旦轉起來,不到粉身碎骨,停不下來。連120都知道,病人送進華東,就能找到他,知道他始終都在醫院,全年不歸,全年無休。許多人的記憶中,俞卓偉一直在組織搶救危重病人,出現在危機最前線。
由于醫院的特殊性,俞卓偉的病人里頗多名人,徐玉蘭,傅全香,秦怡,他說,“都是上海國寶級老人。”;“我和醫生、護士一起管著,誰都放心。”
他渾然忘記了,自己也是上海一寶。
一片赤誠
《問健康畫報》:請說說您從醫至今印象難忘事。
俞卓偉:我1962年考入上海第一醫學院, 1968年畢業。當時黨的政策是“把醫療衛生的重點放到農村去”,于是我被分配到了貴州一個煤礦當醫生。當時剛畢業,抱著一顆赤誠之心去工作了。貴州地處邊陲,條件差,不過我從中學就一直住宿,獨立生活的能力很強。
《問健康畫報》:從小生活在大上海,告別了父母,不知什么時候能夠回來,應該很留戀吧?!
俞卓偉:我從小受的是正統教育。小學一年級就評為模范生,從小就崇拜英雄,所以也沒有太大的留戀,去貴州,是響應黨的號召。不過,到了那邊才知道,那里“天無三日晴”——指太陽很珍貴;“地無三里平”——指到處坑坑洼洼,出門就是山:“人無三兩銀”,指當時人很貧窮。那里的工作的確很艱難,但既然學了醫,就要為病人盡最大的努力,救死扶傷,即使缺醫少藥,也要發揮自己微薄的力量。
《問健康畫報》:那時候,覺得自己能施展得開嗎?
俞卓偉:正因為缺醫少藥,所以老百姓特別需要醫生。特別是聽說我是上海名牌醫學院畢業的醫生——上海來的醫生只有我一個,對我充滿期盼。雖然我是內科醫生,但是當地老百姓一傳十、十傳百地說,“大城市來的醫生,什么病都可以找他看——婦產科也能看、小兒科也能看……”于是,許多山村里的老鄉,翻山越嶺,抬著病人找到我。
有時候出診,需要翻山越嶺,甚至是攀爬陡峭的山崖。我現在的身體素質好與那個時候的磨練分不開。鄉民非常質樸,因為盡力盡心,不管醫術如何,都很信任你,盡了最大的努力,即使沒治好,他們也理解。那個時候一天只吃兩頓飯。主要是玉米和辣椒。一個禮拜趕一次集,買幾個雞蛋,就算改善伙食。過年過節殺豬,才能吃到豬肉。
那時候是初生牛犢不怕虎,經常穿著長統膠鞋,背著藥箱,到礦井下面去給礦工治病,不怕危險,也不怕發生爆炸、塌方,越是接近工人,和他們的情感越融洽,有一種人生的價值感。
《問健康畫報》:那十多年,您收獲了什么?
俞卓偉:收獲了極大的人生感悟。我有這樣一種情感,每個病人,不管身份高低、家庭貧富,都是一樣的。很多普通老百姓,每天默默無聞,種一點稻、小麥、玉米,采點煤,換取微薄收入,誰都不知道他們做了些什么。但是不可否認,他們都在為社會做貢獻。如果沒有這段閱歷,只是從校門到醫院,就不會有這份感情;沒有親眼看到他們揮灑的汗水,是做不到關愛每一個人的。自己體會了以后,就會受用一輩子,走的地方越多,收獲越大。后來我當了縣衛生局局長,綜管全縣的醫療衛生工作,這種感悟對我當管理者很有幫助。
以后,我回到了上海,1987年后調到了瑞金醫院,當醫療副院長十多年。在瑞金醫院工作時期,我經常在深夜騎一輛舊自行車在各個病區之間巡視。有一次,因過度勞累,在騎行中居然睡著了,人也從車上摔了下來。這輛自行車已經被收入上海博物館珍藏。
我覺得,自己是從醫生走過來的,不管當什么官,總是要為病人解除病痛,這是首要的任務。不過,做了管理者不光要自己干,還要組織協調最佳的團隊,協同作戰。2005年我調到華東醫院當院長,幾乎365天都在醫院。要知道,我們這個行業特殊,是和生命打交道的。越是節假日,越是晚上,你稍微懈怠一點,一條生命可能就沒有了。我在醫院,就能夠及時到現場,及時調度組織。
生命守護神
《問健康畫報》:說說您記憶深刻的哪次搶救。
俞卓偉:去年8月,上海著名的93歲的越劇泰斗徐玉蘭老師突然病危——半夜一點半,忽然呼吸衰竭,氧飽和度只有40%。我馬上趕到組織搶救,奮戰了二十天,呼吸監護室的團隊非常盡力,終于搶救回來了,現在恢復得非常好,風采依舊。
還有一次搶救。2013年7月,一個52歲的公交車駕駛員劉銀寶,早上8點鐘,在當班的時候一下子覺得人不行了,此時正在市中心交通擁擠處,他在關鍵時刻把車剎住,把車門打開,然后大小便失禁昏倒在了方向盤上。送來后,我馬上到急診,發覺腦干大面積出血,死亡率幾乎是百分之百。我們把他安排在重癥監護室,病人全身多個臟器都衰竭了,各種身體的指標過山車一樣上上下下。但是哪怕有一絲希望,也要盡最大努力。整整昏迷了六十天,經重癥監護室醫師、護士全力搶救,病人奇跡般地醒來了,后來還評為上海精神文明十大好事之一,司機被稱做“最美司機”,現在還住在華東醫院,在逐步康復中。
《問健康畫報》:華東醫院收治過很多名人。
俞卓偉:巴金、秦怡、草嬰——的確非常多,巴金在這里住了七年,一直到102歲。到最后彌留之際,我搶救了他四天四夜,一分鐘都沒睡。他的家人說,父親的一生也是為別人活著,你們已經盡力了。
我們有1300多張床位,但七成是面向普通大眾的,并不是坊間所傳的“單一的干部醫院”。我覺得,有限的醫療資源要為更多的人群造福。
《問健康畫報》:據說您大年夜也從沒回去過,而且還救過好多人。
俞卓偉:是的,這個春節和大家一起救過一位百歲老人,還有幾位危重病人。我幾十年沒有回家吃過年夜飯,年夜飯時我就給愛人和女兒打個電話,他們都理解,習慣了。
“特異功能”
《問健康畫報》:您這么累,圖什么呢?
俞卓偉:這是我的責任。醫療這個行業是不分時間的,因為病人生病不分時間。作為醫生,就要在關鍵時刻救人。作為醫院的管理者,我一直講,救活一個人,等于救活一個家庭。做醫生就是圖這個,要不學了干嘛?穿上白大褂就是一身的責任,的確有些人扛不住做其他事情了,但是多數人還是堅持著的。
雖然累,但我身體一直很好。我經常戲說,我接觸的病人多,各個科的病人我都參與搶救,每搶救一個,身體里就多一種“抗體”,而我的血就是疫苗。曾經有一個禽流感病人,給他治療的醫生、護士全部發燒了,但是我通宵陪著他,一點問題都沒有。大家說我有“特異功能”。
盛名之下
《問健康畫報》:您是上海市民的偶像,在盛名之下,您是否也有煩惱呢?
俞卓偉:應該正確地對待名譽。有名譽,是別人對你的認可,也很容易讓別人產生信任感。名譽不是包袱,我覺得這可以讓我與病人相處更加融洽。但是,你要對得起這種名譽,如果不能盡最大努力治好病人,那就是徒有其名,時間一長,就會喪失掉這個光環。很多病人都很聽我的話。他們會說,你讓我開刀我就開刀,都聽你的。
《問健康畫報》:遇到付不起錢的病人怎么辦?
俞卓偉:我們的原則是先救人,再談錢。
《問健康畫報》:作為醫生,您最痛恨什么呢?
俞卓偉:最痛恨在工作中,由于我們的疏忽,令病人失去搶救的機會。如果是主觀原因,比如不負責任引起的失誤,那是更不能容忍的。
《問健康畫報》:什么時候最放松?
俞卓偉:看病就是放松,每天都排滿了。
《問健康畫報》:您有沒有特別想做的事情?
俞卓偉:總想把醫院的醫療、教學等再提升一步,員工的待遇能得到提高,人生價值得到體現。我來華東以后,引進了十多位學科帶頭人,各個學科都在不斷發展,特別是老年醫學,現在是國家的重點學科。這里有上海唯一的老年醫學研究所和老年醫學重點實驗室,2013年又成立了復旦大學老年醫學研究中心。
我們這里,100歲以上的老人有10多位,90歲以上有278位。八十歲的病人會被開玩笑說“你還這么年輕呀”。當然,還有更多的舉措都在實施當中,時不我待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