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秋雨仿佛是去年的那一場
又遇秋雨,仿佛是去年的那一場
慢慢地斜飄,綿綿地斜飄,細細地斜飄一開始,就與時間消磨。
不像你我,在人世間的腳步匆匆
自己縮短了自己的時間長度
自己不知道。
而它,從不著急什么
隨風飄來飄去。飄落哪里
就到哪里落腳,安身。
它明白,快是一個節令
慢也是一個節令
不能一晃而過。慢慢地
才會品出秋天的味道。
在人們看不見的落腳點
它眠過冬,眠過春,眠過夏
自始至終,那每一滴
都做著秋的夢——
訪舊
他說:他看到了自己
少年的影子。在舊宅原址,在街邊
他以腳踩點,踩著一株老槐樹
投在地上的一個又一個碎影。我知道
他想在群樓的夾縫間撿拾到
那走過的足印……
走過來,又走過去
說到他出生的那間小屋子
竟哽咽起來,不住地抹淚
轉身。一步一回頭
一路上我聽見他喃喃地
念叨:“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不曾想到是她笑在了最后
“當好一個家庭主戶
相夫教子”。當年——
作為自己的理想,她認真地
寫進中學的作文里。
老師笑了,全班的同學都笑了。
在“不愛紅裝愛武裝”的那個年代
就像觸犯了天條。她從座位上站起來
孤零零地,低頭,滿臉通紅
那天同學會,有人又提到這件事
我沒有笑,所有的同學也沒有再笑
她反而朗聲大笑起來。
還是那么美麗的一雙大眼睛
笑出了淚花……
時光肖像
忽略未記的過往,比如青春,比如驕傲
就無須追記。你就畫現在,畫出我現在的真實。
不堪入目的相貌之于我
你盡可直筆
前額的深皺,失血的面容,謝頂的
幾綹白發,你不必心生可憐
盡可無情勾勒。
不要涂抹夕陽的色彩
更不要夸張青松的象征
背景只畫一座雪山
在云端,若影若現
絕塵的雪峰映白那日月星辰之光,在靜穆的
天地之間,我無法再復寫日之晨,日之午
僅以黃昏的寫實,肅立于你的畫面。
而你卻無視我的瞪眼,總是以你的意志
緊握著那支毫無表情的畫筆
不歇氣地對我揮上揮下——
中秋說月
李白之白,可以說無色,也可說有色
他把你說成霜色;
東坡之坡,可以說坡度,即可說高度
他把你說成高寒。
眼見為實。我一輩子在低處低調
踏著你灑下的疏影,說朦朧,說素潔
你總是敞開襟懷,用暖意
擁抱大地……
聽大海的潮汐,我聽到你的呼吸。
天空的蔚藍是你的心情,你的遼闊。
晝伏夜出,你并不完全應節氣而露臉
拉開云的大幕,你總是
想缺就缺,想圓就圓
但,此時此刻
我要告訴遠方的朋友
(或許這是掉了渣的隱喻)
——夜之白,是你皎好的臉
——夜之黑,是你深邃的眼
車過劍門
我讓車開慢
我想緩緩地開成馿步之慢。
下車。同伴們紛紛走向
大寫著“劍門”的石碑
長伸起食指與中指,與劍門合影。
而我,獨自站在路邊
望天望山,上下搜尋
那條古老的驛道,隱隱約約
蜿蜒千年,閃爍千年的
那雨幕,那馿影,那孤獨的
背影;脊背上那透心透背的劍氣
中原浴火延至蜀地的劍氣——
一下子疊印在我的眼前
劍門有幸,進入那個詩人的視野
進入到他沙場馳騁的夢回
進入到一首詩。詩里的那場細雨
帶著風,一路飄灑,一直在下……
草原地草
母羊,母腹,羔羊,跪乳的
一幅畫面,頭頂藍天,白云
俯身草原青青。放牧望眼——
寬寬的,亮亮的
一張生命的溫床。
陽光潮涌的感覺,一下子
在我的內心蕩漾起來……
有人正抒情的地唱著
“我愿做一只小羊……”
我佇立一旁,默不作聲
忽然想起另一幅畫面:
鐵架下,熊熊的火舌
騰躍著,燒烤著,吞噬著
那只被剝了皮的綿羊……
我從老遠老遠的現代大都市來
年輕時,也曾迷戀追蹤過那支歌。
而今我畢竟老了,我要對我的孩子
吟唱另一支謠曲:
“人吃羊,羊吃草
草不知道被羊吃
羊不知道被人吃
只有人知道……”
太陽當頂
一經踏上影子之路
就像踏在了心上。與生俱來
多少人繞不開的黑色沉重
繞不開的宿命?
但現在,我從我的心上開始
以上天下地的腳步縱橫
走向太陽的照射
走向月色的皎潔
我無需像風一樣
掠過河流,湖泊,以及
深井里的反光
也無需跟隨燈塔,云山
或者那些頂點的閃耀。
趁歲月還沒有把形影風干
迎著當頂的太陽,我
與太陽同行,明暗截然。
輪回中,我一步,一步
走出自己的影子……
父親
他站在那若隱若現的
塔影下,白色的
懸置于云端,高高在上。
他說,很冷很冷。
我說:你下來呀,大地上
有的是春光,有的是綠色暖陽
昨夜,我又夢見他
背景仍舊是塔影的閃爍
恍恍然,我飛離地面,飛向他。
他突然大叫起來:
“快回去,快回去!”
飛身撲向我,狠狠地重拳一擊
一下子從高空摔倒在地。
摔疼全身的我,醒來——
一切
身陷其中。從上輩,從上輩的上輩
流淌在我血液里的積淀
因其本性,一根筋的粗苯
善意地看待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東西
越陷越深。如入泥淖,污了自身
被淹沒了自身
斷腕。換血。硬下心腸
舍棄那些看好的一切。打碎那一切。
轉身,抬頭。打開上天的窗戶
太陽的輝光潮水般涌進內心
的感覺,一下子通電全身
再次重生一樣。我清掃頭腦的
每一個角落,清洗眼睛的云翳
擦干殘留的酸楚
跨出那一條斷頭路
從頭開始。推倒一切,我
又放眼一切……
石魂
誰都知道,是那個長發飄逸的老者
他以他石化的心思打造了我
在這人跡罕至的高山之上。
但卻無人記得,是何年何月
我孤身站在這里,高高地,站成人的形象
只依稀記得那老者離去時
丟下一句話:“靈魂的雕塑
山中一日,山外百年。“
披一身風雨的斑駁于云嶺之巔
納一方水鄉開闊于視野之遠
這傳說的風水寶地
我不知道自己是在守護
還是一種占領?
有人鄙棄我,有人供奉我。
喜歡的人來了,又走了
不喜歡我的人來了,也走了
一撥一撥地……
我知道自己,只是一個石頭
一個又小又丑又硬的石頭。
前世,以及今生
自鑿刻的那一刻開始,我石化的脈動
石化的體溫,就從未停止過心跳,呼吸……看見我的人都說:
“他仰首沉思的神態,活靈活現
——不就是那個老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