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電影|小丑不死

從他在里米尼的童年時光起，費里尼就著迷于馬戲團、小丑和流浪的表演者們。從他的處女作《賣藝春秋》開始，你總能從他的電影中找到形形色色的賣藝人的身影。這之最著名的或許是《大路》和《八部半》，而《小丑》（I，Clowns）則是最直接的。這是他第二部由電視臺贊助的電影，所以1970年的圣誕，《小丑》同時在影院和電視上放映。費里尼將自己看作小丑和馬戲演出指揮的雙重化身，而馬戲團正是生活本身的隱喻。電影《小丑》充滿困惑和不安，令觀眾品嘗個中苦味，矛盾情緒和對死亡的迷戀此消彼長。它混合了紀錄片、回憶錄和經典的插科打諢的形式，無法被準確分類。只能抽象地說它是一種幻想曲，關于這個垂死的藝術形式的歷史和自然。

我曾看過一部對杰里·劉易斯進行的訪談，其間他講述了被邀請到法國馬戲團里進行小丑表演的經歷。他回憶了《小丑》從重建8歲的費德里克夢境開始——顯然男孩是費里尼自身的影子。在電影中透射自身形象這種做法，顯然《小丑》比他自傳式的杰作《阿瑪柯德》還要早。他被一群大喊大叫的工人們吵醒，他來到窗邊看到令人難以置信的畫面。馬戲團班子進城并在他的房屋外邊搭起了帳篷。

最初他被帶來觀看這場號稱“地球上最偉大的表演”的一幕幕，包括女大力士、據說從北海捕獲的美人魚、扔飛刀的人和假的托缽僧。而這中間的真正主人公是小丑們。他們的例行表演嚇到了男孩，這經歷漸漸轉變成噩夢，小丑們讓男孩想起蟄伏在小鎮里的怪誕的外鄉人，比如騷擾婦女的老變態和在當地修道院與庇護所之間奔波的侏儒修女。

隨后它變成了一個偽紀錄片，片中費里尼本人和一群無能的助手開始調查淪落在巴黎和羅馬的退休的小丑表演專家、史學家以及仍在工作的表演者的現狀。首先他們訪問一位在意大利的演藝人，在那里他們遇到了費里尼鐘愛的女演員之一——安妮塔·艾克伯格——她正打算購買一只寵物豹。很顯然在這部偽紀錄片中，部分是真實的，但許多事件是有腳本的幻想，并有清晰的人為安排的痕跡。

下一站是巴黎，特里斯坦·雷米——一位研究馬戲團的史學家聚集了一批上了年紀的小丑們，互換他們鼎盛時期的故事，傷感和悲觀的情緒在他們之中大部分人身上蔓延著。雷米一度表明他很驚訝任何人會想拍這部紀錄片。“馬戲團的世界已不復存在。”他解釋說。“真正的小丑都消失了，馬戲團在當今社會不再有任何意義。”當一位受訪者面對導演，問他這部電影將傳達什么信息時，在費里尼開口說話前一個桶掉到他頭上，另一個桶掉到受訪者頭上。這是一個我們必須自己搞清楚的問題。最后電影話鋒一轉，擴展到一群小丑在一場葬禮邊上的表演，這場葬禮屬于一位馬戲篷里的偉大明星。

你欣賞《小丑》的原因可能在某種程度上取決于你對小丑和馬戲團的一般態度。費里尼自己一生中都對小丑著迷并從其身上得到啟發，認為他們是“反權力結構”的象征，是拒絕融入社會的反叛者，并把他們視為自己的化身。不過即使你從來沒有，即使在童年時期也沒有發現小丑們有趣，即使他們使盡渾身解數展示滑稽的動作也不能獲得你一個微笑，更別說是開懷大笑，也不妨礙你享受這部電影的過程。

這是一部制作精美的電影，1970年的電視上很難看到這種令人陶醉的色彩——飽和的顏色非常適合馬戲團，以及聽到尼諾·羅塔攝人心魄不拘一格的配樂。一些場景我相信將長存于我的記憶中，比如夜間訓練最近收購的年輕的老虎和以葬禮結束的寓言般的影片結尾，導演在雷米和其他人的說服下，終于接受了一個時代的終結。

這遠非一個大師的隨手一拍的小作品，它是費里尼最復雜、引經據典、難以捉摸的影像。對此山姆·羅蒂在他的費里尼詞典中寫道：“《小丑》是對童年里的小丑身影和小丑魅力，甚至他們身上恐怖意象的紀念。這部電影是他們回歸生活，結束職業生涯的安魂曲。它是某種意義上的和解。”

在這里，燈光暗了下來，兩個小丑互相為對方吹響了猶豫的喇叭。費里尼以這種辛酸詩意的方式向他的心所棲息的娛樂形式告別。他認為，這形式一旦消失，人們眼中的世界會變得多么貧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