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墨爾本的雨季剛剛過去,下城區日常的空氣也變得有些騷動起來。路邊停靠著一排排的出租車,印度司機們靠在車門上用別人聽不懂的英文小聲聊著天,順道打量著路過的漂亮姑娘。
薩拉對此深惡痛絕,又毫無辦法——她的呢子大衣太短了,完全沒法把線條優美的小腿遮住。她必須這樣每天穿著短短的制服裙,穿過骯臟的街道去搭公車,然后在喧鬧的酒吧街里消磨掉整個夏天。
司機們的口哨聲在身后響起,她不安地撩著頭發,試圖將提包往手肘內部靠一點,腳步盡量放輕,急匆匆地穿過小巷,一邊出神地想:要是那個男人還在的話,一切一定要好上許多。最起碼,她準能得到一個安安穩穩可以穿長裙的工作。
這個時候,她忽然瞧見了前面巷口那個奇怪的垃圾袋。
它很大,比普通日用的垃圾袋要大上許多,附近根本沒有什么垃圾桶,只零零散散堆放了幾只紙箱,所以擺在那里顯得特別突兀。
她心不在焉地走過去,想要繞開,但鞋跟太高了,她走得又有點急,所以不小心在垃圾袋的邊緣部位踩了一腳。
然后這姑娘再也沒能往前多走一步。
腳下軟綿綿的。
她想,她剛才踩到的,好像是一個人的手指。
克拉克本來特別不喜歡那個叫做迪蘭的男孩兒,他覺得他世故、矯情,臉上常年帶著虛假的笑容,裝作和每個人的關系都非常要好。
可不見得真是這么回事兒——克拉克的母親是社區唱詩班的義工,從修女那里聽說,迪蘭的父親是個牧師,將出軌的母親打死之后就吞彈自殺了,迪蘭六歲就和弟弟分開,獨自被寄養到了姑媽家。
這么個家伙,在和你說說笑笑的時候,那雙漂亮得不得了的藍眼睛總好像蒙了薄薄的一層霧,那霧氣的后面,也不知道是嘲諷呢,還是蔑視?
不論如何,總之那是當時的克拉克相當討厭的一種東西。
話雖這么說,那件事之前,兩個小家伙并沒有什么實際的接觸機會。
轉折點是打架高手克拉克不慎落了單,被馬賽區的一幫吉普賽小混混堵在了學校后門。抱著一疊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出門的迪蘭看見了他,從書包里抽出一根棒球棍,將對方砸了個頭破血流。
兩個半大小孩和一幫小混混廝打了半個小時,收獲是亂糟糟的頭發、撕破的校服,渾身上下的烏青塊,外加一個小小的zippo。
那個年頭小孩子偷偷抽煙的不少,不過這么銀光閃閃的打火機還算得上是個稀罕貨。
為了表示友好,一向不記仇的克拉克大方地把戰利品讓了出來。
滿面虛偽笑容的好學生迪蘭毫不客氣地接過來放進口袋里,輕聲哼哼著說:“等玩兒厭了就給你玩。”
克拉克靠在墻上,踢了他一腳,說:“得了吧,要是玩到死都沒厭怎么辦?”
“那就死了以后再給你,”年輕的男孩兒真誠地回答,“留著吶,當我的遺物。”
薩拉很驚恐。
垃圾袋里是個很年輕的男人,高大,英俊,昏迷不醒,流血不止,還有微弱的呼吸。
她覺得自己大概是魔怔了,把上班這件事拋到了腦后,花了很大的力氣把男人弄上出租,送到街區另一邊的小診所里面,并且墊付了醫藥費。
男人受的傷不重,右腿有一點點跛,是舊傷。
他醒過來的時候,薩拉正抱著自己的手提包,坐在窗口發呆。
意識到男人睜開了那雙蔚藍色的、極其迷人的眼睛之后,她趕緊站了起來,有些局促地說:“嗨,先生,這么問也許不那么禮貌,但是他們需要在入院紀錄里上寫您的名字,您方便告訴我您的名字嗎?”
男人仔仔細細瞧了面前的小個子女人一會兒,從她濃密的黑發,小巧的嘴唇,到抱著手提包的、略微蒼白的雙手,以及雙手握著的,一個小小的裝飾用掛飾。
那是一個精美卻陳舊的小槍套,皮質的,上面刻了個花體的大寫字母:D。
他那英俊的五官,從面無表情,到綻放笑容,前后不過用了一秒鐘:“迪蘭,迪蘭達爾。”
克拉克和迪蘭成了好哥們。
這可不是個好消息。那些貴公子哥兒們都愿意和迪蘭交朋友,因為他英俊、聰明、幽默,會打扮自己,并且還很會說話。
但是如果再加上一個雜貨店里走出來的、莽撞愛打架的壞小子呢?
感覺簡直糟透了。
說到感覺,克拉克本人的感覺可能更糟糕。
自從和迪蘭成為“一起打過一次架的兄弟”以后,迪蘭到哪里都喜歡拉上他,并且持續地絮絮叨叨。
“克拉克,這種顏色的皮夾克可一點兒不適合你,像個老頭子,嘿,你真該聽聽我的,龐斯大街后面有家裁縫店,價格很公道,三百塊足夠做一件很體面的西裝了,我覺得你該去試試。”
“你閉嘴,我要穿著西裝去打工嗎?”
迪蘭擺弄著袖子上的銀袖扣,裝作遺憾地說:“啊,我忘記說了嗎?科爾周末邀請大家去‘藍色夢幻’開派對,我已經替你sign"up了。”
棕色頭發的男孩聞言震驚地抬起頭來,咆哮著:“你問都沒有問過我!”
迪蘭眨了眨眼。
對于一個男孩來說,他的睫毛顯然有些過長了,但這一點也不讓人覺得討厭。
他神秘地笑了一笑,說:“放輕松,克拉克,我們去那兒是有活兒干的,你難道就不想賺點零花錢嗎?”
在幾個同行的少年開始渾身發熱,并且異常興奮之后,克拉克才搞明白迪蘭裝在鞋子里又偷偷拿出來的那些冰藍色的東西是什么玩意兒。
他把迪蘭拉到角落里,摁倒在墻上,惡狠狠地說:“這就是你說的活兒嗎?”
迪蘭不慌不忙地握住了伙伴的手,小聲說:“這玩意兒勁道不大,沒什么危害,何況,有我們盯著呢,真出了什么事情,還可以趕緊送醫院嘛。”
克拉克冷笑:“送醫院?不是應該先顧著自己逃跑嗎?”
迪蘭意味深長地笑了笑:“瞧,伙計,你看,我就知道你適合干這個,想想麗婭,還有你的媽媽,你們有多久沒吃過新鮮的牛肉了?”
克拉克知道自己應該發火的,但想到家里的小妹妹和獨自一個人辛苦經營著雜貨店的母親,他又覺得渾身的火都被澆滅了。
“怎么干?”他覺得自己的臉色一定很難看。
迪蘭松開他的手,笑著攬過他的肩膀,說:“按時間算,你幫我賣一個小時一百,怎么樣?這可比你那些傻乎乎的兼職快遞什么的要輕松多啦。”
克拉克沉默了。
“我是為了母親和妹妹,”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低聲問,“那么你呢?據我所知,你并不缺錢。”
迪蘭笑了一笑,他的笑容在黑暗之中顯得有些模糊,但目光是明亮的,就好像黑夜中的星星一樣:“大概是因為我也有很重要的人存在吧。”
克拉克想要追問,但迪蘭已經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到人群中去了。
兩天后,整個街區都知道后酒吧街的薩拉揀了個英俊得要命的男人回來,淺金色的頭發,藍色眼睛,不論什么時候,臉上都帶著迷人的微笑,除了腿有點跛之外,簡直就是女人心目中完美的對象。
迪蘭被發現的時候身上除了一個垃圾袋,一套衣服和一只手機之外什么都沒有,薩拉安排他住進了隔壁漢克先生的房子里——漢克先生是個年紀挺大的新移民,從最北部的賽摩薩特來,那房子的年齡大概比漢克先生的老舅媽還要老一些,家具也破舊,再加上周圍治安不好,一直都沒有租出去過。
薩拉用很合算的價格就搞定了老漢克,說服他讓小伙子一直住到找到新的住處為止。
然后薩拉很快發現,她的這種操心顯得有些多余——迪蘭的適應能力與他的長相一樣出色,出院的那天下午,他迅速在薩拉工作的酒吧里找到了一份侍應生的工作,并且從老板那里爭取到了不錯的薪資。
然后,他名正言順地成為了薩拉的護花使者,每天接送她上下班。
薩拉不知道這到底是好事還是壞事,接送開始的第三天,迪蘭和幾個黑人打了起來,起因是有個黑人朝著薩拉吹了口哨,并且喊了一句:“嘿,小妞,一個鐘頭多少錢?”
看上去文質彬彬的迪蘭好像一顆陳年的悶彈,被這么簡單的一句話燒著了火星。他沉著臉一言不發,一拳把比他高了半個頭的黑人打了個踉蹌。
剩下的幾個黑人罵罵咧咧地圍了上去。
薩拉在旁邊嚇得臉色發白,當看到其中一個人掏出一把槍的時候,她終于忍不住尖叫了起來,拔腿就跑,一直跑到附近的小巷子里才停下來,不停地喘息。
她想要哭,但卻哭不出來,只能緊緊抓住手提包上的那個掛飾:那是一個非常陳舊的空槍套,上頭用花體字母刻了一個小小的“D”。
她雙手手指緊緊絞著槍套,好像那就是她的十字架,是救贖她的神一樣。
盡管,她的神早已不在了。
這一年圣誕節,麗婭得到了一只盼望已久的泰迪熊公仔,媽媽的禮物則是一條真絲長裙。
克拉克坐在火爐邊看著她們,他生命中兩個最重要的女人,臉上正煥發出不一樣的神采。
祝禱完畢之后,他透過玻璃窗,看到了衣著光鮮的迪蘭。
他坐在一輛黑色的、嶄新的跑車上,正微笑著向這邊招手。
“媽媽,圣誕節快樂,”克拉克回頭說,“抱歉,我得出去一下。”
他從溫暖的家里跑出來,搓搓冰涼的手,快速地跳上車,伸手拍了拍車前燈,興奮地問:“哪里搞來的?”
迪蘭熟練地發動車子:“蓋斯先生給我的酬勞,這車歸我開上三天呢!對了,我帶你去見個人。”
克拉克來了興趣,說:“哈哈,你認識的人里還有我不認識的嗎?”
迪蘭沉默不語。一路上克拉克用盡了各種辦法想要撬開他的嘴,但迪蘭的回答永遠只有一句話:“等到了你就知道了。”
車子朝郊外開,一直開出很久,公路旁邊有一棟小小的房子。
迪蘭把車子停在路邊,熄火的時候很小心,油門輕輕地放,好像怕驚動了什么人。
兩個人下了車,偷偷繞過院子,走到房子的后門外面。
屋子里亮著燈,一家三口正圍著桌子吃烤餅,電視放得很大聲,聽不見他們在說什么,但坐在當中的那個男孩笑得很燦爛。
克拉克看了看那男孩的臉,又回過頭來看了看迪蘭,不可置信地說:“啊……這該不會是……”
迪蘭連眼角都是笑意:“是啊,是我的弟弟。你媽媽跟你提過我家里的事情吧?我父母死了以后,姑媽只肯收留一個孩子,所以弟弟就被送去了孤兒院……那會兒我可沒辦法說不,幸好現在,我已經找到收養他的家了。”
兩個大男孩一起上去敲了敲門,女主人站起了身,給他們開門。
屋子里面的小男孩一眼就瞧見了門后面的迪蘭,一陣風一樣地沖了出來,緊緊抱住了他。
“嘿,伙計,”小男孩兒抱怨說,“你怎么才來?我們都把烤餅吃完啦。”
克拉克聽見迪蘭用從未有過的溫柔聲音回答:“抱歉,我去給你準備圣誕禮物了——你現在想要看一看嗎?”
小家伙的眼睛都亮了起來,他有著淺金色的頭發,與迪蘭一模一樣的藍眼睛。
迪蘭從夾克口袋里掏出一個藍色的小禮品袋,男孩兒興奮地拆開了。
一把小小的仿真槍躺在包裝精美的盒子里,配著一個牛皮做的小槍套。
小男孩對此愛不釋手,天真地說:“這可是件獨一無二的寶貝!我要請手工課的艾瑞老師幫我在槍套上繡上我名字的縮寫!這樣就不會和別人的搞錯啦。”
迪蘭在旁邊呵呵呵地傻笑。
克拉克覺得自己都快要看不下去了,尷尬地陪著笑了兩聲。
小男孩兒這才發現旁邊還有個陌生的少年,跑到他身邊好奇地問:“迪蘭,我從沒見過你的朋友,這是你的朋友嗎?”
迪蘭笑了,拍了拍好哥們的肩膀,說:“是的,這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可以叫他克拉克。”
男孩兒捶了一下克拉克的胸口,眨了眨眼睛,小聲說:“我猜他一定很難相處吧?”
克拉克正在思考怎么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候,男孩兒笑了,朝他伸出手來,爽朗地說:“開玩笑的!你好,我叫瑞恩,初次見面,克拉克。”
薩拉沒有等來槍聲。
小巷子里還能聽見外面嘈雜的叫罵聲、踢打聲,她的手抖得厲害,不敢睜眼,也不敢動。
過了很久很久,她才感覺到外面漸漸安靜了,有人慢慢走近,在她的面前蹲下身,摸了摸她的頭發,然后握住了她的手。
“薩拉,”有人在她的耳邊輕聲說,“寶貝兒,別怕。”
薩拉沒法兒不害怕,她覺得自己仿佛一下子又變成了當年在大街上乞討為生的那個小女孩,頂著寒風露著肩膀,那樣的孤苦無依。
她睜開眼睛,瞧見了迪蘭蔚藍色的眼睛。
他也受了點傷,所幸并不大嚴重,只是衣服被撕破了幾個口子,他的手里還握著個黑黑的、長方形的東西。
“別擔心,瞧,我把彈夾卸了,沒彈夾他們可沒法開火,對吧?”
女孩兒嗚咽了一會兒,一把抱住了蹲在她面前的高大男人。
迪蘭環抱著懷里女孩嬌小的身軀,低聲問:“我覺得你今天有點不太尋常,是覺得哪里不舒服嗎?”
薩拉哭了一會兒,自己也覺得有些失態,吸了吸鼻子,說:“抱歉,大概是瞧見槍,讓我想起了從前的男朋友……總之是些不大好的事情啦。”她想了想,又補充說,“其實在這種地方長大,那些事情根本算不了什么,以后別為這個打架了好么?”
迪蘭溫柔地點頭,目光在那個精美的槍套上停留了很久,忽而問:“你說發生了不太好的事情,是什么事情?你的那個男朋友哪里去了?”
薩拉被問得怔住了。
她分明聽見了自己的回答,那聲音好像不是她自己的,那么遙遠,又那么模糊。
“他叫瑞恩,瑞恩納特,不過其實現在已經沒有什么了——他已經死了。”
瑞恩的養父母是一對非常通情達理的夫妻,他們同意瑞恩每兩周和迪蘭出去玩一次。
克拉克覺得,在瑞恩面前,迪蘭好像忽然變成了另外一種生物。
這種生物大概叫做:滿腦子只有弟弟的笨蛋哥哥。
從來和娛樂設施絕緣的迪蘭,破天荒地同意和弟弟去游樂園,臨行還拖上了同樣被妹妹纏得沒有辦法的克拉克。
于是兩個哥哥帶著弟弟妹妹,開始了游樂園一日游。
瑞恩是個開朗的男孩,同迪蘭不同,他是真正的開朗,并且無憂無慮。
他一眼就瞧見了游樂園正中的摩天輪,興奮地對迪蘭大喊:“這簡直是太棒了!我們得去坐坐看這個,這玩意兒有四百英尺那么高!快比帝國大廈還要高啦!”
游樂場里的設施都很新,像摩天輪這樣老掉牙的東西,已經很少有人感興趣了,他們甚至沒有排隊就坐了上去。
50個吊車位,三三兩兩的乘客。
克拉克和妹妹坐在一起,瑞恩和迪蘭坐上了另一個。
耳邊都是風聲,聽不清說話聲。
克拉克看著前面吊車里的倆兄弟,一樣的金色頭發,一樣耀眼的笑容,覺得有些恍惚。
好像這一瞬間,他和他們之間的距離,忽然變得很遠很遠,快要夠不到了。
為了給薩拉壓驚,迪蘭提出了個建議。
“你最近太緊張了,”他說,“附近有個游樂園,我們該去玩一次,放松一下。”
他們坐上了摩天輪。
輪盤慢慢轉動,夏天的風格外暖和,吹得人熏然欲醉。
迪蘭瞧著她從不離身的D字槍套,問:“為什么里面是空的呢?”
薩拉低頭看看手里的槍套,撇了撇嘴:“我也想知道呢。”
迪蘭“哦”了一聲:“我覺得有點可惜,它看上去相當漂亮——找不到了?是掉了嗎?”
“嗯,”薩拉輕輕地說,“拿了三百萬跑了。”
他意識到她是在說人不是說槍:“你提起過他,那個叫瑞恩的,他是個怎么樣的人?”
薩拉想了想,回答說:“這么一想,他是個很難用幾句話形容清楚的人呢——我是在七年前認識他的,那是零六年,還是零七年?他那會兒還很年輕,剛剛來澳大利亞,我們合作干過幾票。他的身體狀況好像一直不太好,但是槍法很準,腦筋靈活,膽子也大,所以很多人都愿意找他合伙干大生意。對了,說起來他那會兒在警察眼里還是個大人物呢!有個專案組,某個警察千里迢迢從英國追到了澳大利亞,為的就是要親手抓住他,厲害吧?”她說到這里,自己也笑了起來,瞧著迪蘭,“你害怕了嗎?我有個做銀行劫匪的前男友,而且我自己也是個女強盜,雖然已經很多年沒干了。”
迪蘭眨了眨眼,毫不猶豫地回答:“薩拉,我不在乎你的過去。”
薩拉笑了,也眨了眨眼:“我就知道你會這么說。”
兩個人哈哈大笑,然后默契地互相擁抱。
迪蘭把腦袋靠在薩拉的頭頂,過了好一會兒,才輕聲問:“你有沒有問過他,為什么要和你一起去銀行搶那三百萬?”
“這個嘛,他說過到手以后就會告訴我原因。”她回答,“但是到最后,他都沒有講。”
“最后?”
“嗯,”薩拉提起槍套,輕輕敲了敲他的頭,“在搶到了三百萬后,他把我推下了車,一個人逃走了。”
迪蘭直直地看著她。
“哈,其實具體的我自己也記不清楚了……”她指指自己的頭部,“摔下來的時候情況有點糟糕,很長一段時間內說不出話來,但我的確有印象是他推我,”想了想,她又說,“他笑著,一手抓著那三百萬,一手將我推下車——這事兒出了之后我就什么都不敢干了,甚至看到有人打架都會覺得受不了,想要躲開。”
迪蘭沒有說話。
他抓住她在敲他頭的手,斟酌了半天:“別難過了,說不定他還是很喜歡你的。”
“……這個不是重點吧……”
“怎么樣做你才能不難過呢?”
“你什么都不必要做啦……”
“我會替他給你三百萬的。”
摩天輪不知道轉到第幾圈,離地四百英尺的高空,她徹底被一個算不上太熟悉的男人嚇壞,幾乎落荒而逃。
窗戶外面,北風呼呼地吹,沒有人再說話,不知道什么時候,外面下起了大雨。
其實你知不知道為什么我這么喜歡摩天輪?
所有人都離你這樣遠的時候,只有我離你最近。
四百英尺。
是我今生唯一能接近你的高度。
迪蘭受了槍傷。
克拉克把他背到私人診所里面,在旁邊一直等著,看醫生做完手術,整理工具,退出房間。
不知道第幾支煙抽完,克拉克站了起來,說:“聽著,迪蘭,我們不能再繼續了。”
迪蘭沒有說話。
克拉克忍不住吼道:“瞧瞧你的腿!聽見醫生說的話了嗎?會有很多后遺癥!以后一下雨,你這條腿就連走路都走不好。這么下去遲早得把命也送掉。”
迪蘭笑了笑,說:“你已經賺了足夠的錢了,克拉克,你可以選擇退出,我沒逼你非得和我一起干。你有妹妹,希望干正行,這我理解。”
克拉克咬著牙,說:“那你呢?準備就這樣一直到死嗎?”
迪蘭輕聲說:“不,你不會明白的。”
克拉克直直地瞧著他,良久,才從牙縫里面擠出了幾個字:“隨你便吧,我退出。”
從摩天輪回來的時候淋了雨,薩拉感冒了,當天沒有去上班,而是請了假在家里休息。
迪蘭沒法再請假,臨走的時候卻不太放心,把身上最值錢的東西——那個手機,留給了薩拉,囑咐她有事情就用手機打酒吧的電話,他可以很快趕回來。
薩拉抱著手機,在床上聽了一會兒音樂,覺得有些無聊,就翻了翻迪蘭的手機通訊錄。
除了酒吧老板和老漢克,沒有任何聯系人。
但他的語音備忘錄卻是滿的。
她有點好奇,這么個連基本社交都沒有的家伙,還有什么值得備忘的呢?
她打開那個文件夾。
里頭一個一個錄音文件整齊排列,全部都是城市的名字:費城、多倫多、達卡、耶路撒冷,最后一條標注的時間是七年前,在新加坡……她放大音量,打開其中的一條,一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錄音里什么都沒有。
她豎著耳朵仔細分辨了許久,才聽見那好像背景音一樣的,淅淅瀝瀝的下雨聲。
她一條一條地點下去,各種各樣的雨聲。聽著聽著,她覺得好似從那雨聲里分辨出了什么不同的東西:輕柔的、滂沱的、歡快的、憂傷的。
好像它們也會說話一樣呢。
這可真神奇,她躺在柔軟的床上,慢慢地睡著了。
迪蘭下班的時候天完全黑了,他買了宵夜回來,但薩拉已經睡得很熟了。
他輕輕地退出房間,從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煙來。
走廊里老漢克正坐在那里抽煙,瞧見他也出來,順手從口袋里摸出來一個打火機,丟了過來。
迪蘭單手接住,點著了煙。
老漢克在那頭深深吸了一口,忽然抬起了頭:“嘿,你叫迪蘭……迪蘭——戴恩?”
迪蘭微笑著糾正:“迪蘭達爾。”
老漢克想是想起了什么,輕聲說:“薩拉是個挺好的姑娘,心地很善良,你得對她好一點。”
迪蘭說:“我明白。”
老漢克嘆了口氣,說:“她以前……哎,總之有些不大好的遭遇——不過現在挺好,你來了以后,她幾乎沒哭過。”
迪蘭笑了笑。
他把玩著老漢克的那個打火機。銀色的zippo,表面已經磨損了,但是款式非常古樸漂亮。
“我覺得你好像特別關照她?”他說,“有什么特別的原因嗎?”
老漢克笑了笑:“大概是因為她和我女兒的年紀差不多吧,我的女兒現在一個人在賽摩薩特念書,看到薩拉的時候,總是忍不住想起我的女兒,所以也就想多照顧她一些。”
迪蘭點了點頭,真誠地說:“謝謝你。”
那次吵架之后很久,克拉克和迪蘭才恢復聯系。
起因是瑞恩跑到了克拉克家里敲門。
克拉克打開門,看到門口的半大小子,狠狠吃了一驚。
“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他趕緊抓住瑞恩的肩膀,低聲訓斥,“你哥哥呢?你養父母知道你跑出來嗎?”
瑞恩拍了拍他的手掌,輕聲笑了:“嗨,克拉克,放輕松,你該冷靜點。”
這語氣該死的像極了他的哥哥。
克拉克覺得腦子都快要炸開來了。
瑞恩嘆了口氣,說:“我知道你們倆吵架了,也知道他在做些什么事兒,其實你們可以不必瞞著我的,瞧,我已經長得夠大了,你們明白的我都能明白。”
克拉克簡直氣不打一處來,罵道:“你明白個屁。”
瑞恩笑著說:“我明白的可不止是個屁,我還明白你是迪蘭最好的朋友,他不能失去你,他受不了。”
他說得很真誠,克拉克覺得自己的眼眶有點紅。
瑞恩牽起了他的手,輕聲說:“走,我們一起去買點番茄,讓迪蘭給我們做番茄湯——他最近又受了傷,該補補血。喝完了番茄湯,你們就好好坐下來談一談。”
克拉克想反駁,但不知道為什么,看著男孩的表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11月,澳洲南部的雨季來了。
迪蘭撐著傘,薩拉挽著她的胳膊,兩個人在雨下慢慢地走回家。
“你的腳究竟是怎么回事兒呢?剛剛受傷的時候似乎沒有好好地治療,現在還會覺得難受嗎?”
迪蘭溫和地回答:“小時候有很多不大好的榜樣,故意模仿別人,還覺得這些傷口很酷,受了傷也不去治療,現在挺后悔的,每次下雨的時候都會覺得有點不舒服。”
薩拉轉過頭來,眼神晶亮晶亮的:“你去過很多地方……你好像很喜歡下雨?”
迪蘭摸了摸她的頭發:“為什么這么說呢?“
薩拉有些不好意思,小聲說:“那天我看了你的手機,里面錄了好多雨聲,我覺得真好聽——我猜你一定特別喜歡下雨。”
迪蘭想了一想,才說:“本來是想告訴一個人我在哪兒……啊,算了,其實我已經很久都沒有錄過了。”
薩拉輕聲道:“你有很想念的人嗎?”
迪蘭笑了,輕輕回答:“有的。”
薩拉瞧了他一會兒,嘆了口氣,說:“你可真奇怪,一般很想一個人的話,有很多方法呀,可以隨身帶一張照片,但我看你好像也沒有什么照片?”
迪蘭說:“我不需要照片,也可以很好地懷念他。”
薩拉饒有興趣地問:“怎么懷念呀?在腦子里空想嗎?”
迪蘭笑了。
“當然不是,”他輕輕擦去薩拉肩膀上的水珠,溫柔地回答,“我有更好的辦法。”
克拉克和迪蘭很快和好了。
迪蘭聽了克拉克的勸告,開始重拾丟下已久的學業,預備去考考大學,找找別的出路。
瑞恩覺得自己居功至偉,吵著要兩個人帶他去吃大餐。
吃飽喝足,回城的時候,他們路過一家叫做Ragnarok的手工首飾店,陽光十分的溫暖,門面顯得十分光鮮可愛。
小活寶瑞恩緊緊盯住櫥窗里的一枚戒指,大大的立體切割鉆體,有些炫目,但色澤沉穩,顏色鮮亮。
見多識廣的迪蘭瞥了一眼,溫和地解釋:“The"Pumpkin"diamond,世界上最大的橙色寶石,你的眼光不錯,雖然只是仿制品。”
瑞恩依舊直直站定。
“哎,你不會是真的想要吧?”克拉克在旁邊鄙視地說,“這種東西要來有什么用?”
“不,”迪蘭堅持,“我可以把他送給最重要的人。”
克拉克嘲笑地說:“你以后就會發現這種東西一點用都沒有。”
“不,我就是喜歡,要送就送這個。”
好哥哥迪蘭停了下來,笑著摸了摸弟弟的頭,輕聲問:“你真的那么想要?”
瑞恩倔強地點了點頭。
“好吧,等你找到了想送的人,我替你把它弄回來,”迪蘭看了他半晌,柔聲補充說,“我保證。”
瑞恩歡呼,一陣風一樣跑到了兩人前面,又仿佛想起了什么,重新跑回克拉克面前,十分好學地問:“你覺得這些漂亮的東西沒有用?”
克拉克從鼻子里“嗯”了一聲。
“那你會送重要的人什么東西?”
克拉克想了想,說:“送東西什么的好麻煩,我的話,大概就是盡力保證他往正確的方向走,少折騰自己吧。”
瑞恩顯然對這個答案嗤之以鼻,回過頭來,目光閃閃地問另一個人:“迪蘭你呢?”
“我么?”迪蘭在心里回憶那顆南瓜鉆的璀璨光芒,“我大概會給他三百萬。”
薩拉和迪蘭去電影院約會,回來的時候迪蘭用從同事那里借來的摩托車載著薩拉在下城區兜了會兒風。
迪蘭的車技不錯,回家的時候一個漂亮地甩尾,把車停在樓下破舊的小院子里。
這一幕恰巧被老漢克看見了,他走過來特意叮囑兩人:“下雨天騎車不要騎這么快,太危險了。”
這句話反反復復大概說了有幾十遍。迪蘭和薩拉手牽著手,趕緊逃進了公寓。
迪蘭問:“他怎么了?”
薩拉笑著說:“哦,你來得還不夠久,沒聽過那個打火機的故事嗎?”
迪蘭問:“什么打火機?”
薩拉回答:“就是銀色的那個,他一直放在上衣口袋里面,時不時要拿出來炫耀一下的。”
迪蘭記起來了。
薩拉接著說:“這個故事我聽了都快有幾十遍……據說是幾年前,也是一個雨天吧,他那會兒還住在北部的塞莫薩特呢,去超市回來的時候,經過一座人行天橋,有個年輕的巡邏警騎著機車撞破天橋的欄桿沖了下來,摔落到地上翻滾了十幾米,當場就死了。那會兒旁邊沒有人,他就跑過去看看有什么東西好拿——結果就撿到了這個zippo,那個死掉的倒霉家伙死之前緊緊地把它握在手里,老漢克摳了半天才摳出來呢。”
迪蘭聽得出了神。
薩拉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輕聲說:“然后他逢人就說下雨天千萬不要騎車,容易死掉。”
迪蘭輕輕地吻了吻她的頭發,說:“放心吧,我會活得比他們都要久。”
好景不長。
六個月之后,IB考場上,迪蘭接到了一個電話。
瑞恩和養父母在去機場的路上發生了車禍,夫妻倆當場死亡,瑞恩被養母死死地抱在懷里,只有些輕微的擦傷。
他再也顧不得考試,從考場里沖出來,趕到醫院。
克拉克趕到的時候,兩兄弟靠在一起,緊緊握著對方的手,睡著了。
從那以后,克拉克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見過迪蘭,只知道他放棄了考試,開始找工作。
瑞恩的養父母都出生在很普通的家庭,沒有什么積蓄,也沒有什么親戚,這么一來,他連自己的生活都沒辦法照料,更別說學費了。
克拉克幾次試圖幫忙,都被迪蘭斷然拒絕了。
“你還有媽媽和妹妹需要照顧,啊,對了,還有雜貨店,”迪蘭說,“而我只有一個弟弟,放心吧,我能把事情辦好。等一切都安定下來了,我會來聯系你的。”
克拉克覺得自己真蠢。
這句話的潛臺詞其實就是“我們還是不要聯系了”,可是他當時卻沒有聽懂,還傻乎乎地等著對方的電話。
結果當然是什么都沒有等到。
等到他意識到問題的時候,迪蘭已經從姑媽家搬走了,連瑞恩都不知道他去哪兒了。
他懊悔不已,但對此沒有任何的辦法。
他找到了一份新工作,每天走過同一片街區,同樣的商店,看相同的幾只貓打架,下班的時候就和同事去喝幾杯,晚上回去吃妹妹做的熱騰騰的飯菜。
而迪蘭這個人,好像已經慢慢地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了。
直至某一日,那幾年分銷給他們毒品賣的蓋斯先生死了,克拉克看到了追緝逃犯的新聞,在監控錄像里又一次見到了闊別多日的好友。
他還是那樣的英俊,襯衫上面都是血。對著鏡頭,好像還笑了一下,踉蹌地走出了鏡頭。
他明白,他的老朋友,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又走回了那條崎嶇之道。
薩拉百無聊賴,竟然破格研究起男人的背影。
迪蘭背對她躺著,肩膀略微有一點窄,背脊還算寬闊,脊椎痕跡很深,腰十分的細,馬馬虎虎蓋著毯子,手攤在一邊。
外頭老漢克在走廊上抽著煙,濃郁的煙草味道飄到房間里面,帶點暖意。
舊街區被遮蔽在周圍的高樓大廈下,月光始終不甚清晰,靠幾盞裝幀精致燈光卻昏黃的路燈維持,那曖昧的顏色照進臥室里,可以清楚看見柔軟的被榻陷下去的兩個人影。
她看看迪蘭的背影,他的肩頭好像顫動了一下。
她的手在他手邊不到五公分,等要伸出手去的時候,卻猶豫了,背過身去,用被子裹緊自己。
其實她很想跟他說,謝謝你。
迪蘭不見了。
他帶著從毒梟蓋斯那里搶來的錢,從這個他長大的地方消失得無影無蹤。
瑞恩是個堅強的孩子,他沒有倒下,而是每天堅持去上學。
他的賬戶里,每個月都會存進一筆錢,幾經輾轉,根本無法查到來源。數目不大,但夠生活與學費的支出。
克拉克有時候會去看看他,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兩個人總是不能像以前一樣親近,也許是因為迪蘭不在了。
這一年暑假的時候,克拉克發現瑞恩偷偷跟人家飆車、學槍,打架還受了傷。他大發雷霆,將瑞恩揍了一頓。
也是差不多的時候,克拉克收到了一條匿名短消息。
“我拿走了那個槍套,告訴瑞恩,別來找我。”
他沒有回復。
然后又收到了第二條。
“你也不要來。”
他還是沒有回復。
第三條短信接著來了。
“戒煙吧,克拉克。”
他將這幾條信息反反復復讀了好幾遍,一條一條地刪除。
然后,他做了一個決定。
他會把迪蘭找回來,讓他好好地活下去。
不管用什么方法。
時間過得飛快。
這一年的圣誕節,瑞恩失蹤了,第二年春天,克拉克也離開了英國。
聽到新聞的時候,薩拉居然很平靜,好像早就想到會有這么一天。
迪蘭從一所銀行里搶走了一大筆錢。同七年前一樣,被打劫的是commonwealth"bank,上次在塞莫薩特,這次在最南面的墨爾本。
上次是前男友,這次是現男友。
新聞里反復播報著:“罪犯僅一名,已逃逸。”
暴雨肆虐,第三天的晚上,已經過了午夜,有人敲窗。
薩拉打開窗,一個臟兮兮的小孩爬在臺階上,遞過來一張紙條,上面寫著個地址,已經模糊,所幸還能辨認。
薩拉問,誰叫你來的?
小孩擦擦鼻涕說,有個叔叔要請你吃糖。
薩拉拿著紙條怔了半晌。
那是附近一個廢棄的工業區。
薩拉去見迪蘭的那個晚上,迪蘭坐在鋼筋腳手架下,向薩拉伸出了雙手。
他的右手緊緊抓住一個麻袋,居然沒有濕掉。
青年的頭發和衣服全都滴著水,然而他伸出手,懷抱十分溫暖可靠,他想要給她看麻袋,還有麻袋里的三百萬債券,手卻被她死死按住。
薩拉完全顧不上別的,她摟著搶劫犯,咬著嘴唇不停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還算鎮定,問:“冷嗎?”
女人搖頭,手不肯放松。
他被抓緊的手微微顫抖,卻依舊笑了,手指插進她濃密的黑發,竭力將她抱緊。
“我拿到了三百萬,那個人許諾了你而沒有辦到的事情,我已經辦到了。”他微微揚起臉,臉頰貼在女人的額頭上,“你愿意忘記那個叫瑞恩的混蛋,和我走嗎?”
薩拉抓著他的手,只有不停點頭。
有句俗話說,童話難以長久,絢爛歸于平淡。
第二天他們便迅速定好了機票,收拾完行李,早飯是迪蘭親手做的番茄湯。
迪蘭坐在桌子這一頭,看那邊的女人用勺子舀起番茄湯,吃一口,被燙著,然后皺起了眉頭。
那眉間的微小的褶皺,代表著豐富的感情,他曾經坐在桌子的那一頭,同樣被燙著,同樣孩子氣地皺眉,現在卻只能看著,然后羨慕個要死。
凌晨的時候,他們偷偷溜出了這個街區。
沒有人注意到他們,除了老漢克。
老人顯然知道了些什么,但什么也沒有說,只是從口袋里拿出了珍藏已久的那個打火機,放在了迪蘭的手里。
“一路順風。”這大概就是他所要表達的意思。
去機場的路上,薩拉有些興奮,不停地在提問。
“紐約很大嗎?”
“你沒去過?”
“沒有,”她語速很快,聲音愉悅,“以前只待過薩默塞特,這個島的最北邊。”
迪蘭想起來,2012年的薩默塞特發生了一起銀行搶劫案,被劫的同樣是commonwealth"Bank。
罪犯杳無音信,消息轟動全球。
他當時在新加坡一家廢舊的賓館,腳傷正痛,不經意間看到了新聞。
薩拉正等著答案,他連忙回答:“那里十分漂亮,物欲橫流。”
她笑了。
他也一起笑了。
開往機場的路上,風沙漸漸大起來,"前面有一輛車迎面過來,迪蘭想要避開,那車卻橫沖直撞,迪蘭皺眉,狠狠打轉向,最后險險避開。
對方車子停在一邊,所幸雙方都沒有出事。
對方車主下了車,慌忙解釋:“抱歉,趕飛機——”
迪蘭奇怪:“飛機場不是在反方向么?”
車主是個年輕人,早已滿頭大汗,口氣立刻變成了埋怨:“Tullamarine機場忽然全線封鎖,趕不及只好想辦法去維多利亞州轉機,這年頭,治安混亂啊。”
迪蘭和薩拉同時驚到。
“封鎖?”半晌,開車的男人微笑挑眉,“為什么?”
“聽說是鋪網抓捕銀行劫匪,煞有其事,好像很有把握呢。”
“那很好呀,”駕駛座上的迪蘭端正坐姿,笑道,“政府辦事有力,我們也能省心很多。”
那車主笑笑:“哪里,你們也快回頭吧,今天是飛不了的。”
迪蘭微笑著說了聲謝謝,底下薩拉抓緊了他的手。
對方車子走遠。
“怎么辦?”
她忍了很久,臉色已經發青。
他伸手過來,理好她耳邊的亂發。
“不要緊,”他柔聲安慰,“我們調頭去碼頭。”
“他們一定也會檢查船只。”
“相信我,我一定不會讓你死,也一定不會讓你坐牢。”
她看著他,情緒奇跡般的平緩下來。
最后,才低聲說,好的。
三百萬債券裝在旅行箱里,就躺在他們腳邊,這樣的情景,似曾相識。
他掉頭,車子反方向開始行駛,他的車速很快,但卻極穩。
薩拉看得出他仍舊鎮定,打開音響,開始放歌。
她聽了幾句,頓感煩躁,伸手關掉。
他微微搖頭,要說什么,卻欲言又止。
他們沉默了半天。最后迪蘭在煙塵里面慢慢笑了,忽然側過頭:“薩拉,"我有點頭痛,能不能給我拿點藥?”
她怔了一怔,想起來淋了幾天的雨,他似乎有點發燒,連忙彎下身去前面的置物箱找。
就在這時,他的右手繞過她的背脊,輕巧地推開了一邊的車門。
風倒灌而入,她被推下去前感覺到對方往她口袋里塞入了什么東西。
車子絕塵而去。
2014年5月3號,墨爾本。
喀斯特病院,澳大利亞最大的罪犯康復治療中心。
上了年紀的男人終于脫下厚厚的夾克衫換上久違的制服,臉色蒼白。
門口單撥守衛看到他肩上的勛章,肅然起敬。
他拿出證件,表情冷漠而語氣平淡。
“漢克李維斯,”他轉過頭望著里面的人,低聲說,“國際社安一組。”
國際社會安全科,和黑幫打交道的一線。
頓時周圍人都矮了一截。這個部門里的家伙們是出了名的不要命。
老漢克步履沉穩地走進去。
不少人看清他的方向。
左轉第三間房間,紅色房門,寫著大大的字母“PGAT”。
PAY"GREAT"ATTENTION"TO。
他推開門進去,在觀察窗前止步。
床上的女人黑發濃密,眼瞼緊閉。
他筆直站著看了她一會兒,轉身離去。
他出來的時候已經傍晚,剛開出街區,檔案局就來了電話。
“喂?”
“你好,我是負責三零四案的杰森,關于你上次要的資料……”
他不耐煩地打斷對方:“批準了嗎?”
“兩案已被證實關聯,所有資料可以對你解鎖。”
“好,”他皺眉,低頭,快速地說,“我立刻來。”
車子上他翻出一盤磁帶。
本應上繳,但他私自留了一份。
兩年前,塞莫薩特,合作多年的搭檔就死在他面前。
那是一個很棒的英國小伙子,年輕,有干勁。
那天行動結束之后,大家都很興奮。
他要去陪女兒過生日,而搭檔的精神很好,說要去巡視一下。
那時候他們的職位已經很高,多年都沒有騎摩托做過夜間巡邏,沒想到這一去,他就出了意外。
3個小時后他趕到天橋下,那人已經血流滿面,神智不清,沒有送到醫院,就斷了氣。
救護車上他醒來過一次。
漢克啞著聲音問,你怎么回事?
搭檔回答,我拿右手點煙,不小心從天橋上摔下來了。
說完他掙扎著去摸口袋。
漢克攔住他的手問,你找什么?
搭檔喘著氣,用口型說,打火機。
他慌了,找遍了他全身的口袋都沒有找到,反而沾了一手的血。
半天,才反映過來,皺眉說,你是不是糊涂了,哪里來的打火機,你從來不抽煙。
搭檔笑了,說,是啊,我不抽煙的。
他安靜地躺著,不再說話,一開始睜著眼睛微笑,慢慢地就自然地閉上了眼睛。
漢克給他蓋上了白布條,回到天橋下。
他從搭檔摔下來的地方,找到了一個銀光閃閃的打火機。
再然后,他就向上級申請了深入調查本案。
接著,他搬到了墨爾本。
漢克加大了油門。
23:10的時候,他的腳步聲重新響起在資料室。
他接過檔案袋,被告知可以在視聽室里呆30分鐘。
他走進屋子,坐下,戴起了耳機,拿起第一份資料。
想了想,還是把自己的那盤磁帶拿了出來,放進去,然后按下播放鍵。
聲音響起,雜聲依舊很大,監聽帶的弊端。
那只打火機里一直裝有追蹤器和竊聽器。
那天早上他在房間里預先把電池換好,然后輕輕放到了迪蘭的手里。
迪蘭他們走了之后,他一直在自己的房間監聽迪蘭的動向,同時給上頭傳簡訊。
2點02分,有簡訊回來,說一切已經準備好,預備收網。
然后,迪蘭他們撞車。
再然后,薩拉的聲音就消失了。
追蹤器的信號忽然原地不動,竊聽器里,迪蘭年輕的聲音清晰響起。
“漢克,"是你么?”
當時他一定離竊聽器很近。
“我想了好久才發現問題出在哪兒,他們是怎么知道要封鎖機場的呢?除非他們知道我們準確的路線,整個街區里就你是看著我們走的,是吧?警官。”
過了一會兒,迪蘭又笑道,“猜猜我在哪里?”
兩人無法對話,只有青年的聲音低聲笑著述說。
漢克想象得出迪蘭此刻的姿勢,一手握方向盤,一手握著那個打火機,貼住臉。
風沙的聲音越來越大,他想那一定是在郊外,但追蹤器顯然已被拆掉。
“不如我們來換個問題,猜猜那三百萬在哪里?”
他當時曾經跳起來去打那人的手機,這邊鈴聲在響,監聽帶里卻沒有。
那人的手機也不在車上,想要用定位系統是行不通了的。
他頓時覺得沮喪萬分。
那邊的青年笑聲愉悅,故意壓低了聲音:“看在你租給我房子的份兒上,我還是告訴你吧,三百萬就在我身邊。還有,薩拉在耶利公路南段,我的手機在她身上,記得去接她,找不到就打我的電話,最好是政府免費提供治療——她可是好市民,既不在案發現場,也沒有和現行犯贓款在一起,她只是躺在路邊而已,最多違反文明條例吧?對不對,警察先生?”
風聲依舊很響。
而那人依然故我,聲音懶散,仿佛就要睡去。
“你們的范圍已經縮小,我不可能逃走,但是你們已經用了3天,還能不能再花3天時間,來找到我?漢克,我覺得你應該很了解我,我怎么可能去坐牢?”
那邊沉默了一會兒,風聲里面那人聲音忽遠忽近。
“我們打個商量吧,”竊聽器那頭的人語音聽不出情緒,浸滿霧氣濕氣,仿佛虛浮不定,卻又棱角分明地在笑,“我告訴你,哪里可以找到我。”
接著他吐出一個詞語。
漢克猛然醒悟。
帶子嘎然而止,一切走到了盡頭。
迪蘭在那頭輕碰嘴唇,笑意闌珊,他說的那個詞是:“南極海。”
他帶著那三百萬,義無反顧地沖入了大海里。
試聽室里安靜了很久。
過了二十分鐘,老漢克終于平靜下來,提起筆,在檔案上開始寫:
獲罪人:瑞恩納特,國籍英國,在澳大利亞曾用化名:迪蘭達爾。
現行銀行劫匪,涉案金額:三百萬。
洋流期駕車沖入南極海,社會影響過大,一切資料不對公眾宣布。
寫完之后,他慢慢抽出了剛才領來的那卷老帶子,那是兩年前的紀錄了,上面的標簽上寫著:2012年3月4日,編號525+,電話監控。
標簽上的字雖然是用水筆寫的,但顏色已經很淡,下面字跡潦草地簽了一個名字:克拉克。
克拉克希爾,他死去的搭檔。
他沉默了片刻,把帶子換入。
帶子的開頭一片嘈雜,有巨大的車門關合的聲音。
雨聲淅瀝,聽起來卻十分怪異,仿佛遙遠萬分。
接著一個優雅好聽的男聲輕聲說了句。
“喂?”
話尾輕輕上挑。
沉默半晌,終于有人回答。
“是我。“
那聲音年輕而溫潤,漢克已經整整三年沒有聽過。
那是他搭檔克拉克的聲音。
他手指顫抖,而帶子繼續轉動。
“喂?”
“是我。”
那頭的人笑了:“啊,你好。”
“……你在哪里?”
“目前逃竄中。”
“……你還真敢承認。”
“這是事實。現在負責抓我的人是你嗎?”
“抱歉。”
“啊,你真無情。”
克拉克的聲音穩如泰山:“是你沒挑好地方。”
“我怎么知道你跑去當了警察呢?嘿,說實話,你不會是為了抓到我才去當警察的吧?”
沒有回答。
雨聲依舊環繞,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
過了半天,罪犯才忽然嘆了口氣。
“抱歉,我不會被你抓住的,我不想坐牢。”
“誰逼你去搶劫的?”
“話不能這么說的,”罪犯笑笑,“你知道我是為了什么。”
克拉克幾乎是在怒吼:“但你明明還有別的辦法!”
帶子里出現了幾分鐘的沉默。
良久,罪犯才輕聲說:“不,我沒有。我的身體狀況越來越糟了,我得趕緊把要拿的東西拿到手,然后交給他。”
克拉克好像忽然不知道要說什么了,過了很久,才說:“你那里是什么聲音?好吵。”
“哈哈,是雨聲。”
“……今天好像沒有下雨。”
“不用套我的話,我這里也沒下雨。”
“那這聲音哪里來的?”
“有人發給我的,我還有很多這樣的錄音。”
兩個人也許年輕時曾經默契,但現在是典型的話不投機。
又過了半晌,克拉克強調:“我絕不會手下留情。”
“我明白。”同樣年輕的罪犯笑道,“就像我也絕對不會去坐牢——我知道我們講電話的功夫你已經基本鎖定了我的位置,你部署得很周密,這次我逃不掉的,我發現是你的時候就知道了,但我有辦法可以讓我不坐牢,同時讓你完成任務。”
“迪蘭,你少異想天開。”
“我很認真,你以后就會知道。”迪蘭的聲音稍稍一頓,微笑說,“我要掛了。”
“喂——”
罪犯打斷了他。
“啊,對了,我的上衣口袋里有一件東西,”他仍舊笑著說,“如果你找到了我,它就歸你。留著吶,那是我給你的遺物。”
結尾是尖利的一聲呼喚:“不,迪蘭——”
帶子到這里,嘟的一聲,一片空白,應該是有一方先掛了電話。
漢克整整一分鐘沒有動,接著翻開檔案的資料,雙手冰冷。
獲罪人一欄里寫著,迪蘭達爾,在澳大利亞曾用化名:瑞恩納特,現行銀行劫匪。涉案金額:三百萬。
下面敲著紅章,證明死亡。
備注里寫著:洋流期駕車沖入北大西洋,社會影響過大,一切資料不對公眾宣布。
他拿著這薄薄的一張紙,忽然啞口無言。
筆跡仍舊屬于死去的搭檔。
他想起來搶劫犯迪蘭那輛黑色的轎車被打撈起來的時候,克拉克就站在一旁,微紅著眼眶一個個對他們說辛苦了。
罪犯死了并不久,身體還沒有腫脹,也沒有變形,只是顯得有些蒼白,看上去仍舊如生前一樣英俊。
克拉克仔細檢查了尸體,將衣服撫平,好像從口袋里拿出一樣什么東西,然后緊緊攥在手里。
那時他以為搭檔只是覺得累了。
原來并不是。
他當時也許就是坐在辦公室里,寫完了這份報告,然后去巡夜。
也許他是真的苦悶,于是他說他想點一支煙,結果從天橋上摔了下來,臨死前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只打火機。
錄音帶里,嘈雜聲已經停止。
漢克以為帶子已經完結,要取出來的時候,沉寂了很久的聲音卻又響起。
依舊是迪蘭的聲音,優雅低沉。
“喂?能否接通斯諾先生。”
“我就是。”
“抱歉,”罪犯笑著說,“我是瑞恩,我們上次有交談過。”
“是的,您考慮得怎么樣了?”
“啊,我想,預定的鉆石得取消了。”
“瑞恩先生,如果是價錢的問題——”
“不是價錢的問題,”罪犯說,“只是行程上出了點小問題。”
“嗯?”
“我可能沒有辦法再過去。”他笑,“不過那么好的鉆石,一定會有人來買的。”
“您真的不考慮了?它的收藏價值我想您一定明白。”
“不了,謝謝,”他說,“我想小孩子長大了,喜歡什么也一定希望自己買吧。”
“抱歉,您剛才說什么?”
“沒什么,只是很多年沒有去海濱度假,看到海會有點興奮。”他語聲模糊,開始有點答非所問。
“那么,再見了。”
整卷帶子至此完全結束。
漢克想,真是諷刺。
七年前,迪蘭把車頭筆直向北,以為可以離瑞恩所在的位置近一點。七年后,瑞恩卻把車子開進了南極海。
傍晚的時候,漢克走出來還帶子,看著文員把那個資料夾放回去。
緊緊貼著的一本資料上,寫著瑞恩納特的名字。
迪蘭達爾,瑞恩納特。
緊挨著下面簽名的地方,則寫著克拉克希爾。
隔著一個文件袋,三個名字并排列在那里。
也許他們這輩子最接近的時候,就是現在。
2014,墨爾本。
過了兩個星期,薩拉終于睜開眼。
她睡過去的時候是春天,醒來,卻已經是初夏。
漢克遠遠站在外面,做了一個手勢,意思應該是,對不起。
她搖了搖頭,露出一個微笑,想要坐起身來。
漢克和醫生打了個招呼,推門進去,坐在病床旁邊。
“我想你還不知道,你從前的那個男朋友,瑞恩,他的本名叫做迪蘭達爾,而你所見到的迪蘭,其實是迪蘭被人收養的弟弟,本名是瑞恩納特。不知道是不是巧合,他們遇見你的時候,用的正是對方的名字。”
薩拉閉上眼睛,大概在努力回憶那兩個截然不同的男人,過了一會兒,才小聲說:“我想是因為他們都很明白有生之年很難再見了吧——每個人思念別人的方法都不同,每天能聽到身邊的人叫著那個名字,多多少少也能感覺到那個人的存在,不是嗎?”
已經上了年紀的警察笑了:“我的老搭檔克拉克和他們曾經是朋友,這也是我為什么執意盯著你的原因,不過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他們都已經死了……你看上去一點兒也不恨他們,啊,對了,還有我。”
薩拉慧黠地笑了笑:“為什么要恨呢?起碼我現在還好好的活著呀。”
老漢克沉默了一會兒。
“其實我一直挺納悶,”他說,“迪蘭或許是因為自己時日無多,想要給弟弟留下點錢才鋌而走險的,那么瑞恩又是為了什么呢?”
薩拉回想起那時“迪蘭”看著自己D字槍套時候的表情。
他在一個陌生女人的身上看到了熟悉的槍套,又聽了自己的故事,不知道會怎么想呢?
她幾乎可以想象出那平靜的深藍色眼睛里深藏著的所有暗涌。
她想告訴他,那三百萬并不是要給她的,而是給瑞恩自己的。
但是已經沒有這個機會了。
老漢克還在等她的答案。
她嘆了口氣,輕聲說:“我也不知道。”
的確,有些事情,我們已經永遠沒有機會再知道。
就像珠寶業日趨發達,市價一日三漲,有人永遠不會知道2004年,pumpkin"diamond凈價300萬,因而也不會知道自己才是那個最重要的人。
就像有人為了另一個人,放棄了自己的事業,離開了母親和妹妹,選擇了一條完全不同的人生道路,死在異國他鄉,但到最后,也沒能讓那人知道。
就像有人聽多了雨聲,只覺得愜意、好聽,卻始終不明含義。
人生有時候,就是差了那么一點點。
漢克走的時候,留了個小袋子給薩拉。
她打開來看,里面是她墜車的時候身上的衣服和一些隨身物品。
她百無聊賴地翻動,看到熟悉的D字槍套,停住。
里面居然不再是空的,多了一把小小的仿真槍。
旁邊還有那人的手機,不知道什么時候一起被塞到槍套里,皮革柔軟,手機居然沒有摔壞。
她開機,一切完好,里面沒有任何短信。
她猶豫一下,打開錄音記錄。
錄音標簽整齊排列。
她低頭,按下了播放鍵。
雨聲慢慢響起,有時候很輕,有時候落地稍重,有時候清晰有時候略有雜音,有時候夾雜著淺淺的呼吸聲。
她忽然想起來一些事情。
2012年,薩墨賽特,她記憶的空白段里,真正的迪蘭帶她兜遍全城,都無法找到逃亡的路口。
最后,他把腰間的槍套給她帶上,推她下車,一個人頂下所有的罪名,駛入了大海中。
而七年后,迪蘭的弟弟瑞恩,用同樣的方法保護了她。
2014年,薩拉在療養院的最后一天,聽著雨聲入睡。
因為太過用力,所以聲音沙啞。
今天下雨,你聽到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