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商界巨子唐翔千

用制度控制流程

翔千是個特別注重細節的人。

有一天，他突然問劉述峰一個問題：“你說，做電子產品，中國人為什么搞不過日本人呢？”不等劉述峰開口，他便自問自答，“不知道你有沒有注意到這個細節——同樣是拖地板，中國人和日本人大不一樣。中國人拿一個拖把站著拖，眼睛與地板的距離一般在150到200公分的范圍內；日本人跪在地上拿布擦，眼睛與地板的距離最多只有60到70公分，連一根頭發都不會放過。中國人做事一般“差不多”就算了；日本人可不是這樣，已經很好了還在琢磨能不能做得更精致些，這個民族相當注重微觀、注重細節，所以直到今天電子產品做得最好的還是日本。”

“這里是否有一個民族性的問題？”“你說到了點子上。”翔千贊賞地點了點頭，“就像全世界做服裝永遠也搞不過西班牙和意大利一樣。這兩個民族都很有藝術細胞，許多人都是天生的藝術家。在我們這里，你叫工人織一件羊毛衫，他能認認真真地把它織好就應該表揚了。而西班牙、意大利人，把織毛衫看作是一種享受，他織著織著就會換一個花樣，感覺不滿意會拆了再織，這樣試來試去還怕出不了好東西？”

為了讓每一件產品都能使消費者滿意，在創業初期不斷虧損的情況下，翔千力排眾議花大價錢請來了香港生產力促進局主席羅兆祥，在企業里建立了IS09000質量管理體系。“輸得起，才能贏得起。”他反復向董事會說明這個道理。

羅兆祥的確很有辦法，親自編寫教材，先培訓公司管理高層，再到每一個科室、每一個班組。他每星期來東莞，利用早晨十分鐘時間，一個小節、一個小節地講解，一邊建立質量保證體系，一邊使質量意識成為一種企業文化——對產品品質一絲不茍的文化。

IS09000帶來了品質控制模式，“從原材料開始，設備、技術，每個環節都控制好了，一把手即使不看，產品都差不到哪里去。產品質量不出問題，你也就不用擔心銷路了。”在通過IS09000質量認證的那天，翔千十分興奮地對劉述峰說道。

翔千追求的是依靠制度去控制流程，無論是購買機器設備，還是人事財務，都有制度嚴密地管著，一個部門經理甚至總經理都無法隨心所欲。

有一次，與一家日本公司談生意，日本人根據自己的經驗，一而再要求總經理出面，因為唯有這種級別的高管，才能把設備的價格一錘子定下來。可在“生益科技”，雖然一把手遲遲未能露面，日商最終還是簽下了單子。日本人很驚訝，再三要求和劉述峰見面，要當面問總經理一個問題。那天在飯局上，這位日本商人感慨地說，做了20多年生意，一般都是先和科長談，再和處長談，最后才是總經理出馬，所以他不能一開始就把價格底線亮出來，只能一次次談一步步退，沒想到這一招在“生益科技”失靈了，因為總經理的權力也受制于管理流程。

其實，這就是翔千管理的高明之處。他為公司設計了一套制度，比如要購買一套設備，首先由總工程師明確，應該達到什么參數，然后尋找供應商進行比較，接著由工程師去談技術參數，具體到這臺設備的型號、功率、什么廠家的品牌，都定得死死的。談到這里，原來談判的一批人撤出，不再談了，接著讓商務組出面。這組人的主要工作是確定商務條款包括價格，有時由幾個供應商投標，這么一套流程走下來，應該誰中標、誰淘汰，一目了然。高管如果在流程中沒有分配到角色，根本就插不上手。由于整個流程都是由“懂”的人去做，結果都是又好又便宜。

誰能管好企業就交給誰

翔千一直表達這么一個想法：如果他的兒女既沒有興趣又沒有能力的話，他將來不會將公司交兒女——他喜歡任用職業經理人，誰能把企業管好就交給誰。劉述峰就是翔千非常看好的職業經理人。

劉述峰剛來“生益科技”任總經理的時候，公司旁邊還是一片甘蔗田，除了門前那條國道時不時隆隆駛過卡車，周圍很難見到人影。工人們白天在廠里上班，放工后沒有什么去處，只能在宿合里打打牌消磨時光。

一天，劉述峰向翔千提出申請： “你能不能批給我一些錢？”

“派什么用場？”

“我看這幢樓還有一層空在那兒，我想著開個歌舞廳。廠里年輕人多， ‘干活一睡覺’兩點一線總不是辦法，太枯燥乏味了！我想讓大家唱唱歌跳跳舞，活躍一下業余生活。”

“唱歌嘛，還說得過去；跳舞，萬萬不行。”

“現在年輕人喜歡這東西，不但要唱還要跳。”劉述峰為難了。

翔千想了一想，回答說： “要我OK，你必須答應我，你自己不去跳。”

“要我答應你，一點也不難，只是在我印象中，唯有共產黨才會管這種事情。”

“劉總，我是老腦筋，我擔心你跳舞會生出是非。”翔千說出了心中的擔憂。翔千不希望自己選擇的掌門人，是一個生活放蕩的人，這對企業將是致命傷。一個有幾億、幾十億在手里的人，會有多少漂亮的女人投懷送抱——何況劉述峰年紀輕輕、相貌堂堂。如果沒有定力，像一些人那樣包二奶、玩女人，早晚有一天會打公司的主意，拿公家的錢去填女人的無底洞。這樣的事他見得太多了！

使翔千欣慰的是，劉述峰不但精明能干，而且不貪財。

雖說翔千用錢精打細算，但該花的從來不會吝嗇。他有個觀點，聰明人、管理層必須是有錢人，應該享有與他們的知識、智力相匹配的優質生活。我們必須承認，人與人是有差異的，世界大同只是一種美好的理想，你讓一個很有能力的人去過農民工一樣的生活，非但說不上人性化，而且也不現實。為此，他私人給劉述峰另外開出了不菲的薪水。但翔千萬萬沒有想到，劉述峰竟然把這部份私人薪水，上交給了大股東“廣東外貿”，也就是他人事關系所在的單位。當然，這事也是翔千四年以后和劉述峰的一次閑聊中才知道的。

“你這是何苦呢？”翔千連連頓足，“我知道你們共產黨有個規矩，在外資企業里盡管有一份高工資，但那只是名義上的，是水中月鏡中花，不屬于自己，要交給公家的。所以我多次問你能不能拿到，你說沒有問題。你如果告訴我沒辦法拿到手，我可以通過其他辦法給你嘛。”

“讓你煩心的事已經夠多了，我可不想再給你添堵。”

“那你為什么現在說真話了？”

“因為我在那邊的公職已經辭掉了，是自由人了。”

“你不會不知道我給你的錢，當時在香港可以買一套很好的房子，放到今天你已經是千萬富翁了。”

“可我只能那么做，因為我那時還是國家干部，是有紀律約束的。說句老實話，如果我當時收下你的錢，今天已不知在哪里坐牢，也就不可能為生益服務了。”

“唉！”翔千雖然感到有點可惜，心里卻暗暗歡喜，慶幸自己找到了一個既會招財又不貪財的職業經理人。

以宗教般虔誠搞實業

每一次來東莞，處理完公務之后，翔千總會拉上劉述峰聊聊天，聊聊藝術，聊聊生活，聊聊事業。兩個人面對面坐在墨綠色的單人沙發上，泡上一壺茶，可以聊到深更半夜，有幾次聊著聊著天就亮了。

有一天，劉述峰談起心中的困惑：“現在，中國人口袋里的錢比以前多了，房子住得比以前寬敞了，生活比以前富裕了，可心里高興不起來，人人都抱怨活得很煩、很累。”

翔千點點頭：“香港也一樣，老板有老板的壓力，打工仔有打工仔的壓力。”

“我有時累得快趴下了，就盼望著能夠早點退休，找個僻靜的地方，比方說山溝溝里，像陶淵明一樣歸隱山野，過閑云野鶴的生活。”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神仙一般的生活。”翔千半閉著眼，似乎陶醉在幻境里，“我也想過到老家太湖邊上買塊地，搭一個草棚子，養幾只雞鴨，種一點菜。不怕你笑話，我還跟無錫市政府講起這事，他們回答我，你看中哪一塊地就把它賣給你。”

“草棚？你現在還住得慣草棚？”劉述峰笑著說：“還是蓋個別墅吧。真要蓋草棚的話，也只怕外面是草，里面要用鋁合金，要不然到了夏天怎么過啊？蚊子那么多，不用空調能行嗎？”

翔千哈哈大笑：“真要那么做，就成為‘太湖一怪’了！”他頓了一頓，突然冒出來一句話：“像陶淵明那種活法，對民族、對國家不是福音吧？”

“這能扯上什么關系呢？”劉述峰不以為然。

“陶淵明所代表的思想，可以用四個字來概括：明哲保身。面對那么多社會問題，他的選擇是逃避，應該嗎？憑他的能力、他的知識，可以為社會多做一些事，可他躲進桃花源里，除了寫寫詩發發牢騷，對國家、民族沒有一點貢獻。這太自私了！一個人活著的價值，不就是為別人做點事情嗎？”

劉述峰沒想到聊天竟會扯上這么嚴肅的話題，更沒想到中國人語境中的“資本家”竟會有這么高的境界。

翔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們這代人一直有一個強烈的愿望，希望祖國強大，不再受人欺負。我把強國夢寄托在實業上，‘實業救國’是我們的祖訓。”

劉述峰發現，翔千對辦工廠、做實業的熱愛，已經到了一般人所無法理解的地步，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宗教般虔誠。

翔千繼續侃侃而談：“劉總，你知道，我不是一個很聰明的人，所以我不搞房地產、不搞金融。只有非常聰明，膽子又非常大的人，才能做這些行業。我明白，搞工業很辛苦，說‘嘔心瀝血’一點也不過分，可是只要你努力干了，一定會有回報。很多人辦工廠、搞實業失敗，最根本的原因是不專心，心猿意馬，辦廠的時候又去搞別的，想發橫財賺快錢。他們不是死在實業上，都是倒在其他地方，死在無限擴張上，死在三心兩意上。所以，我不準你搞房地產，不準你炒股票，連碰也不能碰，一心一意搞實業。再說，中國這么多人口，你不搞實業，拿什么去解決就業問題？沒有實業，稅收從哪里來？沒有實業，怎么造槍造炮，抵抗外來侵略？”

這哪里是閑聊，分明是一個人的心理解剖！

與翔千相處越久，劉述峰越是敬重他。從翔千身上，劉述峰看到了一個實業家的氣質、毅力、學識和遠見，看到了中華民族崛起的真正脊梁。

做全球行業中最好的

與劉述峰說到陶淵明和桃花源，并非是翔千突發奇想，而是在巨大壓力之下的一種念想。有時候，他覺得自己真的快要被壓垮了。

翔千是個將事業視作生命的人，只要有利于事業發展，再煩心、再操勞他也無所謂。自創辦“生益科技”以后，東莞市電子公司又給他推薦了另外一家電子廠，希望他一起拿下來。這是一家生產線路板的小廠，與“生益科技”相鄰而建，由于規模小、設備差，加上經營不善，正處于虧損狀態。在親朋好友一片反對聲中，翔千力排眾議，和東莞市電子公司第二次牽手，合資成立了東莞生益電子有限公司，并親自出任總經理。當然，翔千不可能想到，就是這個決策幾乎把他逼入絕境。

接手“生益電子”的最初幾年，并沒有出現奇跡，反而虧得更狠了——三年虧損6000多萬，其中有一年虧掉了3000多萬元！這時，銀行又露出了晴天送雨傘、下雨天催命似的討雨傘的本色，一個勁地逼著他還錢。

盡管遭遇困境，翔千仍埋頭做好企業的基礎工作，完善配套設備、培訓員工、樹立品質意識、開拓市場。該簽發的支票還得簽字，該說笑的時候還得故作輕松。只是在身邊沒有旁人的時候，他關上門靜靜地坐在沙發上，不言不語，看著窗外陰沉沉的天空發呆。

那一段時間，翔千真的有點兒撐不住了。

當然，他不是一個輕易認輸的人，不到最后一刻絕不會趴下來。他相信，美麗的彩虹總是出現在風雨之后。

終于，辛勤的耕耘獲得了回報。

在連續三年巨額虧損之后，終于告別了寒冬，迎來了明媚的春天。進入第四個年頭之后，“生益電子”的利潤不再是負數了，第五年賺了一億元，第六年賺得更多，超過兩億元，之后又創下了新的紀錄，一年狂賺三億多元。

與此同時，它的姊妹企業“生益科技”也一路高歌猛進。翔千承包的第一年，公司的產量做到了60萬平方米，當時在中國已經是大廠了，可以跟它媲美的企業不超過五家。一年之后，也就是第三年，這個數字就翻了一番，做到了120萬平方米，占中國全行業產量的逾30%。1995年，“生益科技”的年產量，已經是中國排名第二到第六這五家工廠的總和。

“我們應該喝‘慶功酒’啦！”年尾歲末，看到報表上的數字，劉述峰興奮莫名。

翔千不溫不火地說道：“差遠了。”劉述峰愣住了：“那你的目標值是多少？”

“我希望一年做到1000萬平方米。”劉述峰聽得目瞪口呆：“不會是天方夜譚吧？”當然，這一句話他沒有說出口，只是在心里嘀咕著。

十多年后，“天方夜譚”變成了現實。2011年，“生益科技”的產量達到了4300萬平方米。那一年，全世界生產總數是5億平方米，中國生產數4億平方米，“生益科技”的產量在中國占比超過10%，從60萬變成4300萬，增長了整整70倍。在國內，“生益科技”已經沒有了競爭對手，具有壓倒性優勢。

1998年，“生益科技”在上海證券交易所上市。為了上市融資，把企業做大做強，翔千動用了自己的私人資源，給時任總理朱镕基寫了一封信。朱镕基當年在上海做市長、書記時，翔千經常和他見面，兩人的關系很熟。朱鉻基做了總理以后，一次在全國“兩會”上見到翔千，還半開玩笑地對他說：“你怎么六十多歲了還‘變臉’，一轉身跳到電子這一行了。”翔千笑嘻嘻地回答他：“你不也是六十多歲了再跳一級——做總理了。”這一次，朱鉻基看到翔千的信后，支持“生益科技”上市融資，為此，翔千放棄了他對“生益科技”的絕對控股權，因為根據當時的國家政策，上市資源只能給國有企業。

“生益科技”雖已不是國內唯一一家覆銅板上市公司，但其生產量和銷售量始終保持國內第一。公司曾多次獲得“中國電子元件百強企業”、“國家高新技術企業”、“國家馳名商標”、“全國模范勞動關系和諧企業”、“國家標準化良好行為AAAA級企業”等榮譽稱號。

2004年，“生益科技”在東莞松山湖高科技園區圈了400多畝地興建松山湖工廠，整個項目預計總投資32億元，計劃用十年時間分五期開發完成。第一期工程設計生產能力400萬平方米覆銅板，預計年銷售可達7億元。同時，為發展需要，“生益科技”走出東莞，在江蘇、陜西等地建立控股合資子公司。

“記得唐先生當初承包時說，我們要做全球行業中最好的。今天，我們做到了。完全是從零開始，沒有請一個外國人幫忙，就靠自己。很多企業設備都比我們好，卻沒法子超過我們，因為我們擁有強大的比較優勢，在管理、技術、產品品質方面做得都很好。”在董事會上，劉述峰的表達并不掩飾自己的喜悅和興奮。

翔千坐在一邊靜靜地聽著，臉上掛著招牌式微笑。其實，他的心里如翻江倒海似的，一刻也不得安寧。

此刻，他為自己設定了更高的目標。他要建立電子王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