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日戰爭不僅改變、提升了耶路撒冷,也使得耶路撒冷更加復雜化。這個過程同時具有彌賽亞與啟示的色彩,也具有戰略和民族主義的意義。這種新的景象本身也改變了以色列人、巴勒斯坦人和中東。一個倉皇之中作出的決定,一場從未經過周密計劃的征服活動,一次從災難邊緣竊取的軍事勝利,改變了那些有信仰的人,那些什么都不相信的人,還有那些渴望相信點什么的人。
那時候,這一切都不是很清晰,不過回顧往事,擁有耶路撒冷逐漸改變了以色列的統治精神,這種精神在傳統上是世俗的、社會主義的、現代的,如果這個國家有宗教的話,這個宗教既可以說是以歷史的眼光進行探索的猶地亞考古學,又可以說是正統派猶太教。

占領耶路撒冷甚至使最世俗的猶太人歡欣鼓舞。在歌謠、祈禱和神話當中,對錫安的渴望是如此深厚、久遠,如此根深蒂固;不能靠近西墻的時間是如此之長,如此痛苦,而神圣的氛圍是如此強烈,以至于全世界最不敬神的猶太人都經歷了一次類似于宗教體驗的歡欣感,并且在當今世界他們是如此親密,仿佛能成為一體。
那些虔誠的猶太人,那些從巴比倫遷徙到科爾多瓦和維爾紐斯的猶太后裔們,正如我們看到的那樣,他們數千年來一直期待彌賽亞的降臨。這是一種征兆、一次拯救、一場救贖,是對《圣經》預言的應驗,是流亡的終結,他們要重建大衛城,再次走進圣殿的大門和庭院。對許多擁護民族主義、軍事復國主義,自詡為雅布廷斯基繼承人的以色列人來說,這種軍事勝利是政治和戰略意義上的——是獨一無二的、上帝賜予的建立擁有安全邊界的大以色列的機會。信教的猶太人和擁護民族主義的猶太人同樣相信,他們必須充滿活力地肩負起重建猶太人的耶路撒冷并永遠維護它的存在這一激動人心的使命。20世紀70年代,這些懷有救世主情結、反對妥協的人在各個方面表現出完全不遜于絕大多數以色列人的活力。這個時候,大部分以色列人還是世俗的自由派人士,他們的生活中心還是特拉維夫,而不是圣城。但民族主義和救贖主義的計劃是上帝交辦的緊急工作,并且這種神圣的誡命不久將改變耶路撒冷的外貌和血液。
受到影響的不僅是猶太人,還有數量更多、勢力更強大的基督教福音主義者,特別是美國的福音派,這些人也經歷了瞬間的近乎天啟的狂喜。福音派相信末日審判的兩個前提條件——以色列建國和將耶路撒冷歸還猶太人——已經具備。剩下的就是第三圣殿的重建和七年的苦難,繼之而來的是末日大決戰,圣米迦勒出現在橄欖山,與圣殿山上的敵基督者作戰。最終,猶太人要么改宗,要么被毀滅,基督再臨,開始耶穌基督的千年統治。
弱小的猶太民主政府擊敗了蘇聯武裝的阿拉伯獨裁軍團,這場勝利使得美國相信,以色列是它危機四伏的國際環境中的特殊朋友,是它抗擊共產主義俄國、納賽爾激進主義和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的盟友。除此之外,美國和以色列有著更多的共同點,它們都是建立在天賦自由理念之上的國家:一個是山巔之城——新錫安,另一個是重建后的老錫安。美國猶太人滿懷熱情地支持以色列,而今美國福音派相信,以色列是受神靈庇佑的。持續的民意調查顯示,超過百分之四十的美國人一度期盼基督再臨耶路撒冷。不管調查數據是否言過其實,可以肯定的是,美國基督教復國主義者確實支持猶太人控制下的耶路撒冷,而以色列也對此深表感激,盡管猶太人在他們的世界末日場景中扮演的是悲劇角色。
來自西耶路撒冷、以色列全境和所有猶太流散地的猶太人涌入老城去觸摸西墻,并在那里祈禱。擁有這座城市是如此令人興奮,所以放棄它這件事情是不能忍受,也不可想象的——對大量資源的動用使得放棄耶路撒冷變得極為困難,就連務實的本-古里安也在退休時提出,以色列應該放棄西岸和加沙,以換取和平——但永遠不可能放棄耶路撒冷。
以色列政府將這個城市的東、西兩部分合而為一,擴展了市區面積,使得這里能夠容納二十六萬七千八百名市民——其中包括十九萬六千八百名猶太人和七萬一千名阿拉伯人。耶路撒冷比它在歷史上任何時候都廣大。戰爭剛剛結束,馬格里布區(由薩拉丁的兒子阿夫達爾建立)的居民們就遷至新居,他們的房屋因為要拓展西墻前面的空間而被拆毀。數世紀以來,猶太人只能在一個9英尺(約2.7米)長、擁擠、狹窄的過道祈禱,期間還經常被騷擾,所以現在能在通風良好、光照和空間充足的新廣場,在至高無上的猶太圣地旁祈禱本身就是一種解放,猶太人成群結隊地來到這里祈禱。殘破的猶太區被修葺一新,被炸毀的猶太會堂得到重建和圣化,遭到破壞的廣場和小巷被重新鋪砌和整修,正統派宗教學校耶希瓦也得以重建或修整,使用的全都是閃閃發光的金色石頭。
科學界也受益匪淺。以色列考古學家開始發掘這座被統一的城市,長長的西墻一分為二:拉比們控制著從祈禱區到馬格里布北部的區域,而考古學家則可以向南挖掘。以西墻為中心,考古學家們在穆斯林區和猶太區及大衛城中,發現了如此驚人的財富——迦南人的防御工事、猶地亞的印章、希律時期的房基、馬卡比和拜占庭時期的城墻、羅馬時期的街道、倭瑪亞時期的宮殿、阿尤布時期的城門、十字軍時期的教堂——他們的科學發現似乎與政治宗教上的熱情融合在了一起。他們發現的石頭——從希西家的城墻和羅馬士兵隨意扔下的希律方石堆,到哈德良柱廊古道上的鋪路石——成了重建后老城里永久的展示品。

城市合并后,前西耶路撒冷市長特迪·科勒克當選為市長,他在這個職位上工作了二十八年,一直致力于消除阿拉伯人的疑慮,現在作為以色列自由派的代表,他讓東西耶路撒冷在猶太人的統治下合而為一,同時給予阿拉伯人的耶路撒冷充分的尊重。就像托管時期一樣,繁榮的耶路撒冷吸引著來自西岸的阿拉伯人——十年內耶路撒冷的阿拉伯人口翻了一番?,F在這場征服鼓舞了所有黨派的以色列人,特別是民族主義者和信奉救贖的猶太復國主義者,他們通過創造“既成事實”來確保戰果。東耶路撒冷阿拉伯區周圍的猶太新區迅速建立起來。
起初,阿拉伯人沒有反對,許多巴勒斯坦人在以色列工作或者和以色列人共事。幼年造訪耶路撒冷時,我記得曾經到巴勒斯坦和以色列朋友家中玩過,他們有人住在耶路撒冷,有人住在西岸,這些地方我都去過,只是當時并未意識到這種友好的、不分你我的時光很快將成為過去。在國外,情況截然不同。亞西爾·阿拉法特和他的法塔赫于1969年接管了巴勒斯坦解放組織。在法塔赫游擊隊加強襲擊以色列的同時,另一個派別馬克思列寧主義者巴勒斯坦解放人民陣線,開啟了另一種戰爭模式。
達揚明白,他對圣殿山負有一種令人敬畏的責任。1969年8月21日,大衛·羅翰(David Rohan),一個疑似患有耶路撒冷綜合征的澳大利亞籍基督徒,]向阿克薩清真寺縱火以加速基督再臨。大火摧毀了薩拉丁放在那兒的努爾·丁的宣講臺,還引燃了關于猶太人陰謀占領圣殿山的諸多謠言,這些謠言轉過來引發了阿拉伯人的騷亂。
1970年的“黑九月”,侯賽因國王打敗并驅逐了挑戰他對約旦統治權的阿拉法特和巴解組織。阿拉法特將總部轉移到黎巴嫩,法塔赫發起了一場劫機和殺戮平民的國際運動,從而使巴勒斯坦人的訴求引起了全世界的注意——這是作為政治戲碼的屠殺。1972年,法塔赫槍手發動“黑九月”行動,在慕尼黑奧運會上謀殺了十一名以色列運動員。作為回擊,以色列秘密情報機構摩薩德在全歐洲對兇手展開追捕。

在1973年10月贖罪日那天,納賽爾的繼任者,埃及總統安瓦爾·薩達特(Anwar Sadat),聯合敘利亞成功發起了一場針對以色列的突襲。阿拉伯人旗開得勝。連續兩天的失利使得國防部長摩西·達揚不知所措,顏面盡失。此時,美國人空運物資以示支持,以色列人重整旗鼓投入戰斗,領導以色列人穿過蘇伊士運河展開反攻的阿里爾·沙龍(Ariel Sharon)在此戰中一舉成名。不久以后,阿盟勸說侯賽因國王承認了巴解組織是巴勒斯坦人的唯一代表。
1977年,大衛王飯店爆炸案發生后的第三十個年頭,梅納赫姆·貝京和他的利庫德集團最終戰勝從1948年以來一直執政的工黨,上臺執政,他推動了具有民主主義與彌賽亞色彩的大以色列計劃,并定耶路撒冷為首都。然而,11月19日,正是貝京歡迎埃及的薩達特總統勇敢地飛向耶路撒冷的。薩達特入住大衛王飯店,在阿克薩清真寺進行祈禱,訪問了大屠殺博物館,并在以色列議會發表了和平演講。人們的希望不斷高漲。在時任外交部長摩西·達揚的協調下,貝京將西奈歸還埃及,以換取與埃及的和平協議。但是,同之后不久就辭職的達揚不同,貝京對阿拉伯世界知之甚少,他還是那個波蘭猶太小鎮的孩子,一個固執的民族主義者,以摩尼教光明與黑暗對立的心態看待猶太人的斗爭,在感情上非常依戀猶太教和圣經時代的以色列。在吉米·卡特的倡議下,貝京與薩達特進行了談判,他堅持“耶路撒冷仍將是以色列永不可分割的首都”,經過投票決定,以色列議會將該原則寫入了以色列法律。貝京受到其農業部長阿里爾·沙龍推土機般精力的驅使,決定“確保耶路撒冷作為猶太民族永久的首都”,他加速了沙龍所謂的“圍繞阿拉伯社區外圍”“發展一個大耶路撒冷”的建設計劃。
1982年4月,一名以色列預備役軍人艾倫·古德曼(Alan Good-man)在圣殿山射殺了兩個阿拉伯人。穆夫提經常提醒阿拉伯人,猶太人想要在阿克薩清真寺的位置上重建圣殿,經此事件,現在阿拉伯人急切地想知道是否真有這個秘密計劃。絕大多數以色列人和猶太人完全排斥這樣的事情,并且大部分極端正統派猶太人認為人類不應該插手上帝的工作,僅有大約一千名猶太基要主義者組成各類組織,如主張謀求在圣殿山祈禱權利的“圣殿山信仰者”,以及聲稱為第三圣殿培養祭司的“建立圣殿運動”。但即便在最極端的狂熱分子中,也只有極小一部分人陰謀摧毀這座清真寺,而且到目前為止,以色列警察已經挫敗了他們所有的陰謀。他們這種暴行不僅對穆斯林而言是一場災難,對以色列國來說亦是如此。
1982年,貝京通過入侵黎巴嫩(阿拉法特在那里取得了自己的勢力范圍),回擊了巴解組織對以色列外交官和平民的襲擊。阿拉法特和他的武裝力量被迫離開貝魯特,轉移到突尼斯。然而,這場由國防部長沙龍策劃的戰爭使以色列政府陷入泥潭,它最終演變成基督徒民兵對薩布拉和夏蒂拉難民營中三百至七百名巴勒斯坦平民的殘酷屠殺。對暴行負有間接責任的沙龍被迫辭去國防部長一職,貝京的政治生涯也在失望、辭職和眾叛親離中結束。

雙方的毫不妥協、對平民的殺戮以及耶路撒冷和約旦河西岸猶太定居點的擴張使得1977年燃起的和平希望破滅。1981年,薩達特被伊斯蘭基本教義派組織暗殺,這是對他飛往耶路撒冷尋求和平的懲罰,也預示著伊斯蘭世界一股新勢力的崛起。1987年12月,一場自發的巴勒斯坦因提法達(Intifada,意為“起義”)在加沙爆發并蔓延到耶路撒冷。以色列警察在圣殿山的激戰中鎮壓了起義者。耶路撒冷街道上向身著制服的以色列士兵投擲石頭的年輕人取代巴解組織兇殘的劫機者,成為世人眼中受迫害但英勇反抗的巴勒斯坦人的新形象。
因提法達導致的權力真空很快就由新領導人和新理念填補上了:巴解組織的精英與巴勒斯坦人失去聯系,伊斯蘭教基本教義派正取代納賽爾老掉牙的泛阿拉伯主義。1987年,伊斯蘭激進分子建立了伊斯蘭抵抗運動組織“哈馬斯”,該組織是埃及穆斯林兄弟會的一個分支,致力于發動圣戰,摧毀以色列。
科勒克承認,因提法達也“以一種基本的方式”改變了猶太人的耶路撒冷——它摧毀了城市團結之夢。以色列人和阿拉伯人不再一起工作,也不再穿過彼此的住宅區。不僅穆斯林和猶太人之間關系緊張,猶太人內部也開始出現矛盾:極端正統派猶太人不斷針對世俗猶太人制造騷亂,后者開始搬出耶路撒冷?;酵降囊啡隼涞墓爬鲜澜缯焖傥s,到1995年,這里僅剩下一萬四千一百名基督徒。然而,以色列的民族主義者沒有稍歇他們使耶路撒冷猶太化的計劃。沙龍公然搬進穆斯林區的一間公寓;1991年,宗教極端民族主義者開始在緊挨大衛城原址的阿拉伯西爾萬地區定居??吹阶约寒吷墓ぷ鞅桓挥星致孕缘木融H主義者擊潰的科勒克譴責沙龍和這些定居者,認為他們的“彌賽亞主義從古至今一直在對我們造成極大的傷害”。
因提法達間接促成了奧斯陸和談。1988年,阿拉法特接受了兩國分治方案,并決定放棄摧毀以色列的武裝斗爭。侯賽因國王放棄了對耶路撒冷和約旦河西岸的主權要求,阿拉法特則計劃在這兩個地方建立一個以圣城為首都的巴勒斯坦國。1992年,伊扎克·拉賓成為以色列總理,他鎮壓了因提法達。拉賓為人直率且韌性十足,擁有取得以色列人信賴的一個和平締造者的必要品質。美國人主持了胎死腹中的馬德里和談,但大部分主要參與者不知道的是,除此之外還有一場和談,正是這場秘密和談將會取得重大進展。

這場和談始于以、巴學術界的非正式和談。他們曾多次在被視為中立地區的美僑區、倫敦、奧斯陸舉行會議。和談之初,外交部長西蒙·佩雷斯和他的副手約西·貝林(Yossi Beilin)并沒有讓拉賓得知此事。直到1993年,他們才向拉賓報告了他們與巴勒斯坦人的和談,拉賓對此表示了支持。9月13日,在克林頓總統的見證下,拉賓和佩雷斯在白宮與阿拉法特簽訂了協議。約旦河西岸和加沙部分移交給一個巴勒斯坦權力機構,該機構借用侯賽尼的老宅邸“東方之家”作為其耶路撒冷總部,由這座城市最受人尊敬的巴勒斯坦人——那個1948年英雄的兒子費薩爾·侯賽尼管理。拉賓和約旦的侯賽因國王簽訂了一項和平協議,確認由侯賽因國王擔任耶路撒冷伊斯蘭圣所的監護人,這個角色至今仍由哈希姆家族成員扮演。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考古學家通過談判達成了學術領域的和睦,并且熱情地開始了他們的首次合作。
耶路撒冷難題被擱置到以后的談判中,在達成一致前,拉賓加緊了耶路撒冷定居點的建設。貝林和阿拉法特的副手馬哈茂德·阿巴斯(Mahmoud Abbas)商談后提出,在一個統一的市政管理下,將耶路撒冷劃分成阿拉伯區和猶太區,并給予老城幾乎和中東的梵蒂岡市類似的“特殊地位”,但是雙方并未簽署任何協議。
《奧斯陸協議》可能留下了太多懸而未決的細節問題,而且雙方都對這個協議表示了激烈反對。八十二歲的市長科勒克在選舉中被獲得民族主義者和極端正統派支持的更加強硬的埃胡德·奧爾默特打敗。1995年11月4日,貝林和阿巴斯在耶路撒冷問題上達成一項非正式諒解之后的第四天,拉賓被一名猶太狂熱分子暗殺。出生在耶路撒冷的拉賓被運回耶路撒冷,葬在赫茨爾山上。侯賽因國王發表了一篇悼詞,美國總統和兩位前總統參加了葬禮。時任埃及總統穆巴拉克首次訪問了以色列,威爾士王子也自以色列建國以來對耶路撒冷進行了唯一一次正式的王室訪問。
和平局面開始破裂。哈馬斯的伊斯蘭基要主義者發起一場自殺性爆炸襲擊運動,濫殺以色列平民:一名阿拉伯自殺性爆炸襲擊者在耶路撒冷的一輛公共汽車上殺死了二十五人;一周后,另一個自殺性爆炸襲擊者在同一條公交線路上殺死了十八人。以色列選民因為巴勒斯坦人的暴力怪罪總理佩雷斯,他們推選利庫德領導人本雅明·內塔尼亞胡擔任總理,口號是“佩雷斯將分裂耶路撒冷”。內塔尼亞胡質疑土地換和平的原則,反對對耶路撒冷進行任何形式的分裂,并批準設立更多定居點。

1996年9月,內塔尼亞胡開通了一條從西墻出發,經圣殿山通向穆斯林區的隧道。當一些以色列激進分子試圖向上挖掘圣殿山時,瓦克夫的伊斯蘭當局迅速用水泥封住了洞口。謠傳隧道挖掘旨在暗地破壞伊斯蘭圣地,這一謠言引發了騷亂,動亂中七十五人被殺、一千五百人受傷,這證明在耶路撒冷考古學是值得為之獻身的事業。不光以色列人的考古學被政治化,歷史也無法逃脫被政治化的命運。巴解組織禁止巴勒斯坦歷史學家承認耶路撒冷曾有個猶太圣殿——這項命令來自阿拉法特本人:他是一個世俗的游擊隊領導人,但與以色列人的情況一樣,就連世俗的民族國家敘事也以宗教敘事為基礎。1948年,阿拉法特曾與穆斯林兄弟會(他們的武裝力量被稱為“吉哈德·穆卡達斯”,意為“耶路撒冷圣戰軍”)并肩作戰,他還相信這座城市對伊斯蘭教而言有特殊意義:他稱法塔赫的武裝派別為“阿克薩烈士旅”。阿拉法特的助手承認耶路撒冷是他的“個人迷戀”。他把自己等同于薩拉丁和哈里發歐麥爾,并否認耶路撒冷與猶太人的任何聯系?!蔼q太人對圣殿山施加的壓力越大,”巴勒斯坦歷史學家納茲米·朱貝博士說,“巴勒斯坦人就越否認第一圣殿和第二圣殿。”在騷亂后的緊張日子里,在以色列政府計劃在所羅門馬廄建造猶太會堂的傳言甚囂塵上之時,以色列人允許瓦克夫清理阿克薩清真寺下的古代過道,然后用推土機挖出一個樓梯,并在希律走廊上新建一座寬敞的地下清真寺——麥爾旺清真寺。珍貴的碎片輕易地被他們拋棄了。以色列考古學家對這種加諸世上最脆弱遺址上的粗魯的挖掘行動感到震驚,考古學成了宗教信仰和政治之戰的犧牲品。

以色列人并未對和平失去信心。2000年7月,克林頓在戴維營的總統寓所內讓以色列新總理埃胡德·巴拉克和阿拉法特握手言和。巴拉克大膽地提出一項“最終”協定:將約旦河西岸百分之九十一的土地和東耶路撒冷的所有阿拉伯郊區交給巴勒斯坦人,并同意巴勒斯坦在西岸的阿布迪斯建都。老城仍將處于以色列統治之下,但穆斯林區和基督徒區以及圣殿山則將處在巴勒斯坦人的“主權監護”下。圣殿下面的土地和通道——尤其是圣殿的基石——將仍是以色列人的,而且猶太人首次獲準在圣殿山的某個區域祈禱,只是人數有一定限制。老城將由巴以雙方聯合巡邏,但解除軍事管制并向所有人開放。巴拉克已經答應讓出老城一半的住宅區,阿拉法特又進一步對亞美尼亞區提出了要求。以色列同意了,最終讓出了老城的三個區。盡管沙特向阿拉法特施壓,希望他接受這一協議,但阿拉法特認為他既不能就巴勒斯坦人回歸權的最終解決方案與以方進行談判,也不能贊成以色列人對屬于所有伊斯蘭世界的巖石圓頂清真寺擁有主權。
“您想參加我的葬禮嗎?”他向克林頓吼道,“我不會放棄耶路撒冷和圣地的!”但是他拒絕簽約其實是出于更基本的理由:談判期間,阿拉法特堅持聲稱耶路撒冷從來就不是猶太圣殿的遺址,事實上,圣殿只在撒瑪利亞的基利心山上存在過,而對猶太人來說,耶路撒冷的神圣性只是一種現代發明。他的這些話讓美國人和以色列人感到震驚。在稍后進行的談判中,即在克林頓總統任期的最后幾個星期內進行的談判中,以色列人決定讓出圣殿山的全部主權,僅保留與至圣之所象征性的某種聯系,但阿拉法特仍然拒絕了。

2000年9月28日,反對派利庫德集團領導人沙龍在以色列警察的嚴密護衛下,帶著明顯威脅伊斯蘭世界至愛阿克薩清真寺和巖石圓頂清真寺的“和平信息”,趾高氣揚地登上圣殿山,從而使巴拉克面臨的問題更加復雜化。這次行動引發的騷亂升級為“阿克薩因提法達”。這場起義中既有像以前一樣的向猶太人扔石頭的攻擊行為,又有法塔赫和哈馬斯針對以色列平民的有預謀的人體炸彈運動。如果說第一次因提法達幫助了巴勒斯坦人,那么這次起義徹底摧毀了以色列人對和平進程的信任。阿克薩因提法達導致沙龍當選以色列總理,并且致命地分裂了巴勒斯坦人。
沙龍通過打擊巴勒斯坦權力機構、包圍和羞辱阿拉法特來鎮壓因提法達。阿拉法特于2004年去世,以色列人不允許他葬在圣殿山上。他的繼任者阿巴斯在2006年的選舉中輸給了哈馬斯。短暫的沖突之后,哈馬斯占領了加沙,同時阿巴斯的法塔赫繼續統治著西岸。沙龍修建了一道橫穿耶路撒冷的隔離墻,一個令人沮喪的刺眼的混凝土怪物,然而它確實成功地阻止了自殺性爆炸。


和平的種子不僅遭到了扼殺,而且還被涂上了毒,連推動和平的人也名譽掃地。耶路撒冷至今還活在一種精神分裂癥的焦慮狀態之中。猶太人和阿拉伯人不敢冒險進入彼此的街區;而世俗猶太人則要避開極端正統派猶太人,因為這些人會因他們不守安息日或穿戴不敬而向他們扔石頭;信奉彌賽亞的猶太信徒試圖通過在圣殿山祈禱檢驗警方的決心,并挑起穆斯林的擔憂;而基督徒的各個教派一直吵個不停。耶路撒冷人神色緊張,他們的聲音充滿憤怒,而且每一個人,甚至那些相信他們正在履行一項神圣計劃的三大宗教信徒,都不確定明天將要發生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