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梭羅在瓦爾登湖畔過的那種靜謐而不被打擾的生活,李銀河終于在威海找到了。
前些天,李銀河的姐姐在北京突然走失。
那天早上,姐姐如往常出門,卻遲遲沒有回家。姐姐年過古稀,身體又不太好,把李銀河一大家子人急壞了。八十歲的姐夫老淚縱橫,李銀河著急地把尋人信息發布在了微博和微信上,一時間,認識她的朋友、學生、讀者都紛紛轉發。
后來才知道,姐姐一出家門就找不著回家的路了,還不小心把裝著老年證的包也給丟了。失蹤的那一夜,辨不清方向的姐姐從北四環一路走到了國貿地鐵站,最后還是地鐵站的工作人員發現了地鐵里暈頭轉向、不知所措的她。
姐姐不記得家里的地址,也說不清楚自己怎么走到了那里,幸運的是,她還清楚記得自己家的電話號碼。當姐夫從地鐵站辦公室的工作床上把她叫醒、說要領她回家的時候,糊里糊涂的姐姐還納悶,“家?這不就是我家嗎?”
折騰了一天一夜,姐姐總算是找到了,可李銀河卻還是后怕。“真怕,怕永遠找不到了。”
年輕時,李銀河的兩個姐姐很早就到外地上學工作,哥哥也常住校,后來各自結婚成家,聚少散多。如今,家里年紀最小的李銀河已經年過六十,平日親戚間走動并不太多,兄弟姐妹四個一年只在春節聚會一次,平常也不過只是通通電話而已。
李銀河以為自己早已習慣這樣的相處,姐姐的這次失蹤卻給了她狠狠的一擊。眼看著終日辛勞工作的哥哥在一次中風后身體日益變差,曾經活潑開朗的姐姐的智力和記憶也在一點點地消退,李銀河只覺得衰老來得猝不及防、驚心動魄— “生活就是如此殘酷,疾病和死亡無時無刻不環伺四周,人就像被狼群包圍,隨時可能受到致命的一擊。”
她把自己的故事寫在了博客上,希望能給讀者一些警醒。“人生苦短,應該以秒為分、以分為小時、以一當十地對待自己的生命,珍惜自己的生命。”
迷宮探險
--------------------------“寫作像探險,你不知道自己會寫出什么,仿佛陷入一個迷宮,或者一個細黑的洞穴,深一腳淺一腳,有時看到前面有一絲亮光,以為找到出路,一路發足狂奔,結果并沒有走出去,心情不免沮喪。但是有時山重水復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心中豁然開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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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姐找回來后的第四天,李銀河飛到了廣州,參加自己新書發布的講座。距離李銀河上次出現在公眾面前,已經過去了大半年—那是去年年底,她首度公開自己與同性愛人“大俠”17年的感情生活,這一話題頓時引爆了大眾的廣泛討論。
半年后出現在講座上的她,一如往常的溫和,卻仍是大眾的焦點。這場設在廣州方所書店的講座,被前來“朝圣”的讀者擠得滿滿當當。講座區域里人貼著人,連轉身的縫隙都沒有。即使是講座區域外也圍了里三層外三層的讀者,哪怕被重重人墻和書架擋住了視線,也要在一旁站著聽完講座全程。
李銀河沒有料想到,一場簡單的講座竟會有如此多的讀者前來捧場。事實上,隔天在深圳中心書城舉辦的講座,前來聽講的讀者超過千人。隨行的還有BBC的兩位記者,扛著攝像機拿著話筒,一直跟著李銀河,從北京拍到廣州,再拍到了深圳。
方所講座當日,正是美國最高法院批準美國同性婚姻法案的第二天。講座一開場,李銀河就主動提起了這個消息。“如果美國有了同性婚姻,中國的同性婚姻也有希望了”,臺下掌聲雷動。
不知什么時候起,李銀河就成為了LGBT群體的代言人。實際上,她不止一次在文章里提到,自己的研究領域有三個—家庭、性別和性。“但是公眾并不關注前兩個,只關心第三個。原因是在性的領域,社會禁忌頗為嚴重,基本屬于研究禁區和死角,突然間有人對此做了研究,沒說一句話都使社會的神經備受刺激。”
講座上的提問環節,觀眾們踴躍舉手,大多提的仍是同性戀相關的問題。一如既往地,人們希望在李銀河的講座上聽到她對于性領域相關問題的發言和表態,也希望在她的新作中讀出更多前衛犀利的言論。然而,這一回她寫的卻并不是性學研究領域的書。
“年輕時專注于學術研究,年紀大了反而開始寫隨筆,記錄自己對于人生的思考。”2012年,六十歲的李銀河從中國社科院退休,離開北京,居住在海濱城市威海。三年間,她把自己在威海的所思所想、生活所得,都寫進了新書《一個無神論者的靜修》里。
“二十多歲時我就愛胡思亂想,思考宇宙之大,人生之意義所在。”仰望星空,給少女時代的李銀河帶來的是痛苦。“看夜空的點點繁星,就頓覺自己的渺小,不過就是銀河系中一粒小小塵埃,生命似乎沒有什么意義。”
她在文章《芝麻人生》中寫道:“在浩淼的宇宙當中,這么一個小小地球,就像一笸籮芝麻當中的一粒芝麻;在茫茫人海當中,這么一個小小的人,就像一笸籮芝麻當中的一粒芝麻。我的人生能有個什么意義呢?即使是那些富可敵國的大富豪,那些頤指氣使的高官,那些萬人矚目的明星,也不過是在這樣一個芝麻星球上的一個芝麻人兒,能有個啥意義呢?”
后來的日子里,她一直繼續著對人生意義的思考和追問。直到后來成為社會學者,忙碌而專注的研究讓她無暇再去顧慮其他,也幫她在一定程度上沖淡了內心的焦慮和折磨。幾年前,李銀河退休,閑暇時間多了起來,關于人生意義的思考重新出現在她的腦海里,迫使她不得不去面對。
她開始寫隨筆,記錄自己內心的掙扎和矛盾。她用加繆的話勉勵自己—正因為生命沒有意義,才更值得一過。“從宏觀角度上看,芝麻大小的生命真的毫無意義;但從微觀角度來看,人一生的冒險、偶然的發現、曾經的遭遇、路過的風景,種種經歷都可以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科學家發明定理,我寫下一個作品,都是在為自己的生命賦予意義。有時候,這種生命的意義更廣,父母把孩子撫養成人,對孩子的生命來說,又是一種新的意義。”
對李銀河而言,這樣的寫作,不僅是一次新的探險,更是一種自我治療。在這樣的治療中,她漸漸放下了對于生命終極意義的消極追問,同時找到了對抗恐懼的方法。
無神論者的靜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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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早晨,我在海灘上散步,聞著微帶腥味的空氣,海風拂面。低低的灰色雨云在空中走得很快,這是在大城市中絕對看不到的景象。望著無邊無際的大海,遠處的海天相接處那條分界線被晨霧弄得時隱時現,我的心中一片空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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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開《一個無神論者的靜修》的第一頁,上面只有一句話:“我的心中一片空曠。”這大概是李銀河對三年威海生活的最佳概括。年輕時,她第一次讀完梭羅的《瓦爾登湖》,便時常在腦海中生造出一個空曠的心靈棲息之處。
李銀河理想中的瓦爾登湖,興許就是她現在常住的威海了。2013年,她在這個海濱城市買房置業,住在了一個人影寂寥的小區里。房子離海不過百米,門口有一條馬路,到了冬天,馬路上一輛車也沒有,偶爾才能碰到一個冬泳的人。
威海人少 、空氣好,“PM2.5從來不超過50”,這讓她感覺輕松愜意。早些年在北京,雖然已經是住在郊區,時常仍有人來問,有個活動能不能參加一下。礙不過面子,李銀河還是得出席。現在不同了,“想去是想去,但我現在人在威海呢”,一句話就給避開了。
“要想從喧囂中逃離,第一步就是在地理上的逃離。”在瓦爾登湖的梭羅,遠離人群,每日自耕自食,與動植物為鄰,用筆頭記錄著自己的生活和思想。在威海的李銀河,雖然無法做到真正與世隔絕,卻終于能夠按照自己理想的步調生活:每日到海邊散步,看書看電影,聽聽室內樂,隨心所欲地寫點什么,偶爾與朋友聊幾句天。
“躲開媒體,躲開人群,躲開新聞,躲開突發事件,躲開熱鬧的網絡狂歡—都躲開,不摻和。”但即便已經退休,李銀河的公眾身份依然提醒著她,“在某些關鍵點上,還是得說話,得發聲。”
李銀河和外界互動的窗口是網絡。最早經營的博客,她至今還在更新,保持著三天發一篇博客的頻率。微博上,她有一百多萬的粉絲,前不久,她又開了公眾號,每天推送的話題各式各樣:性觀念、旅行心得、王小波……
“但這些互動是可控的,并不打擾我的靜修。”李銀河的靜修生活,不齋戒不打坐,也不練什么瑜伽或是太極,甚至和宗教沒什么關系。“所有的宗教修行和世俗修煉都強調要擯棄激情,要向著心情平靜的境界努力,最終目標是達到心如止水,波瀾不驚,甚至睡眠泛起一點漣漪都要算沒有修行到家。”李銀河在佛教圣地見到那些面無表情的和尚、尼姑,覺得自己并不喜歡他們的生活方式,“一是不自由,二是要犧牲掉一些世俗的享受,而這兩種東西對我來說都是非常重要的。”
所以,她用一種無神論者的靜修生活來代替傳統觀念上的修行。和現代人理解的修行不同,她選擇的是一種自由自在又超凡脫俗的生活,一種精神的靜修。這種靜修的所得,有時從一部讓人潸然淚下的電影中來,有時從一曲美妙柔和的室內樂中來,有時又從一壺剛泡好的、清香入鼻的鐵觀音中來。
李銀河有一個采蜜哲學,說的是人應該像蜜蜂一樣,只采最好的蜜,過最好的生活。但是在她看來,最好的生活和物質關系不大,豪宅豪車、山珍海味并不能給她帶來愉悅,“三十多度的炎夏里,能有一臺空調對著我吹吹,讓我涼快舒適,這就是最好的生活。”
前段時間,李銀河突發奇想,開始學起水墨畫。她的網友、一個大學的美術老師毛遂自薦,親自上門教了十天,算是把她領進了門。然而李銀河的熱情來得快也退得快,“跟著老師畫,就覺得興致盎然,為此還專門寫了好幾篇博客,激動得很。但是老師一走,我再拿起畫筆,就突然失掉了興趣。”
興趣來了就試試,興趣沒了就作罷,不抑止也不強求,這也算是李銀河的一種修煉:把自己修煉成一個更耐心、更能平心靜氣接納自己現狀的人。
而如今擺在她面前的現狀,是無法回避的衰老,以及一步步逼近的死亡。“每天照鏡子,都能看見自己新長出的白發,皺紋越來越多,光是看脖子上一道道的紋理,就能知道年紀。”
既然衰老躲不掉,索性把死亡當成一次徹底的睡眠吧,只是不再醒來而已。“這么一想,就從容多了。”學會面對年齡在自己身上烙下的痕跡,對李銀河而言,大概又是一輪新的修煉吧。
李銀河 中國社會科學院社會學所研究員、教授、博士生導師。中國第一位研究性的女社會學家。師從于中國社會學奠基人費孝通,美國匹茲堡大學社會學博士。1999年被《亞洲周刊》評為中國50位最具影響的人物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