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古硯總能讓人發思古之幽情,有一脈相傳的文化在涌動,古硯就是活物。
養一方石硯為伴, 是人生一境界。藏硯把玩, 權當握住一段歷史, 留住一種曠遠的回味。
劉鴻伏 著名作家、書畫家、收藏鑒賞家;1995年涉足古硯收藏,至今已藏得上至漢晉下至明清古硯300余方。著有文學作品及文物專著34部。古文物代表作《劉鴻伏說古硯》《遙遠的絕響》《劉鴻伏硯話》等。《遙遠的絕響》因“創造了文博圖書寫作的嶄新文本”而入選國家二十世紀“百年文博圖書精華”。
漢有十二陶峰,魏晉有三足瓷硯,唐有石渠,宋有抄手,明有木骨,清有洞天一品,劉鴻伏娓娓而談,道出中國古硯文明的一路壯觀;石硯、瓦硯、銅硯、瓷硯、漆硯、玉硯、鐵硯、木硯,銀硯、紛至沓來,在劉鴻伏的書房中五色燦然;端溪、歙溪、洮河、澄泥、溪石、水沖石、紅絲石,在劉鴻伏的筆下墨香橫溢。
劉鴻伏愛硯如癡,以四大名硯為主要收藏類別,而尤以古人銘文硯為最愛。“余之藏硯,工不精絕俗惡無雅趣者不收,無名款者不收,不古者不收。”
首次買硯就中招
1995年暮春,湖南長沙出現了自發的古玩市場。一條叫寶南街的幾百米長的巷子,一溜一溜的古玩攤五色雜陳,一片喧囂。劉鴻伏第一次逛寶南街,覺得很新奇。他一直以為文物交易是犯法的,從未聽說文物古玩可以像擺小菜一樣在街巷里叫賣。
走走看看,劉鴻伏突然發現一鄉下老頭和一干部模樣的人在大聲爭吵,圍了不少人看熱鬧。老頭手里拿著一方古硯,說是乾隆下江南時用過的。“老板,你看這雕工,九條龍、五爪的,只有皇帝才能用的。你再看看,這硯臺有八個活眼,過去是一個眼賣一萬塊錢。”
劉鴻伏駐足聽了個大概,老頭家里老伴得了癌癥,一萬元賤賣這方古硯救急。此時,干部模樣的人臉漲得通紅,“你的硯雖好,一萬塊錢我買不起,八千塊怎么樣?”老漢把頭搖得像撥浪鼓。圍觀的人你一言我一語相勸,最后,那個干部聳了聳肩,嘆一聲走了。
劉鴻伏忽然心里一動,這個干部肯定是個懂硯的,如果有假,他能出八千?那個老漢,忠厚著急的樣子,應該也不會騙人。劉鴻伏從老漢手里接過古硯認真瞧。九條龍很威猛,也雕得好,硯面有幾個黃綠色的眼,看起來很靈動很漂亮。硯背刻有兩行字,落款為“乾隆丙午御書”,還有印。劉鴻伏心里一激動問:“九千塊賣不賣?”老頭一直盯著他看,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您一看就是個行家里手,一萬塊錢買一件國寶值啊。這樣,您再加500元,東西就是您的了。”劉鴻伏咬咬牙,把硯臺買了下來。
把古硯抱回家,劉鴻伏把它像寶貝一樣泡在水里反復擦洗。不料,出現了異常情況。硯首的幾個黃綠色的眼不見了,老舊的顏色經水一洗也不見了。用手摸硯臺,很粗糲的感覺,手上粘一層很油膩的黑色。劉鴻伏心里開始發慌,請來文物專家的朋友一看,果然是假的。
第一次搞收藏就“賭”回一個教訓,這反倒激起了劉鴻伏對于古硯的強烈興趣。此后,劉鴻伏一發不可收。
“寶硯與我失之交臂”
1995年冬日,劉鴻伏與朋友去寶南街逛早市,他走走看看,硯臺擺得不少,順眼的不多。在一轉角處,看到一位面熟的常德漢子在地上擺了一堆木雕菩薩,少有人問津,于是他蹲下與漢子閑聊。漢子知他想買古硯,從一個黑布包里取出一方硯,“你看看,中意你就拿去,賣3000元,不中意我留著。”
只見這硯尺把長,六七寸寬,十分壓手。硯有天地蓋,是整木雕成,硯蓋上滿雕山水人物,并刻有題句和名款。所雕山水人物線條全用銀絲鑲嵌,看起來很華麗。打開硯蓋,里面是一方石硯,硯首有五行篆刻銘文,硯堂邊上刻有江崖海水和流云,刀法流暢優美。硯之四側均有刻銘,多落人名款。硯背亦刻山水和題句。以手撫硯面,如小兒肌膚,石色是純凈的天青。“彼時,以我少得可憐的玩硯經驗,初步判斷是大西洞水巖佳石。”
就在劉鴻伏心旌搖蕩的當口,他忽然生出疑惑來,這么好的硯臺,為什么只賣3000元?“以常情論,這方硯如果真是清代名人銘硯,十萬塊也不為過。”內心斗爭了好久,劉鴻伏最后想起古玩界“多看少買”的老話,他決定放棄這方看不太懂的大硯。
如果事情到此結束,可能就沒有后來的遺憾了。1996年5月,湖南省首次國際古玩藝術品拍賣會,劉鴻伏應邀參觀了預展,在大廳的寶籠里,他赫然發現了那方華美大硯,標價竟是30~40萬。“我的心被提了起來,瞬間有種難言的滋味。”再看標簽,上頭寫著“清乾隆吳榮光等五名人題刻鏤雕山水紫檀蓋盒錯銀大西洞端硯”,還有簡短說明—“硯中極品,傳世罕見”。
劉鴻伏第一次痛徹地領悟到與寶物失之交臂的徹頭徹尾的遺憾。三天后,這方寶硯被一個香港投資商以46萬元買去。“從此,我再無緣見到。”劉鴻伏搖首苦笑。
愛硯如癡,舉債購寶
2011年夏天,劉鴻伏參加法國巴黎一家中小型藝術品拍賣會,捧回了一方清代象牙雕刻的海水龍紋硯。當場錢貨兩清后,劉鴻伏捧著硯來到了朋友的市郊別墅,兩人細細把賞。
此硯取材象牙,色澤金黃,牙紋細膩堅密。硯面以圓雕、鏤空雕、浮雕、減地陽雕、陰刻等多種技法,一絲不茍地精琢出海水紋和雙龍紋,龍首相向,下有一火焰大珠,龍身涌動,龍爪張揚。硯背正中有一陽文篆書方印:“乾隆年制”,印兩側刻銘曰:“以靜為用,是以永年。”
朋友對古玩藝術品頗有研究,他對劉鴻伏的這方象牙古硯十分喜愛,央其割愛,并提出以價值不菲的宣德青花瓷洗和鄧渭竹刻筆筒作為交換。劉鴻伏大愛這方古硯,實難割舍,朋友大憾。當晚,兩人醉飲人頭馬一瓶,劉鴻伏返回旅館,將硯和拍賣文書藏在行囊中,激動得一夜未睡。
八國聯軍侵華,無數秘藏皇宮的國寶流失海外。幸運的是,這位硯癡在離鄉萬里的巴黎把這方象牙古硯捧回了國。“若非老天垂顧,宿世有緣,我又何能與它邂逅。”
愛硯之人,聽聞有珍寶,心心念念直至失魂落魄。劉鴻伏的一次舉債購硯記可謂悲喜交集。
2002年中秋,藏友圈中傳出消息,古硯商K君有方唐代三足石渠圓形歙硯,底有銘文。劉鴻伏為這個消息激動了好久,一時擔心價錢自己是否可以承受,更怕被其他藏家捷足先登。他猶豫再三,決定趕赴湘北見個真章。他和妻子在車上商定,“只要東西真,高價也要定了。”
果然是方好硯,體大面闊,包漿亮潤,硯作辟雍式,底心篆書“建中三年”,刀法圓勁大氣,蒼古中透出一種大氣象。K君一口價,一分不少,天價,劉鴻伏早已料到,他岔開話題:“不談這方硯了,看看其他硯罷”。K君遂又捧出5方古硯,都是不錯的東西,開價6萬,劉鴻伏一口價不還,全部收下。
K君乘勝追擊,劉鴻伏表示唐硯價太高不想要了,這招果然靈驗。“K君做古玩生意,卻也愛硯,難得一遇我這樣的硯癡,見我買硯很有孤注一擲的氣派,動了惺惺相惜的念頭。” K君讓步,讓劉鴻伏再開一個價:“這方唐硯是稀罕物,錢不夠,隔些時日再給我。”
兩大歡喜成交后,劉鴻伏每每燈下面對此硯,卻一時默然。欠債的滋味不好受,商借于平日若干好友,都道抱歉。最后坎兒過去了,劉鴻伏臨窗發了一聲長嘯。
硯田風雨,硯中滋味
劉鴻伏立于案前,一方方古意盎然的硯臺在他手中變換,“古人以血為汁,以硯為田。硯田硯田,古人的糧食稻田。”古人在斑駁的簡牘和發黃的紙箋上勞作,一行行的文字便如飽滿的稻谷,養己養人。端詳著眼前的鐘愛之物,劉鴻伏說,收藏古硯二十年,視硯如命的他,早已把硯看作有靈性的生命。他說,寧可千金買硯田,也不肯千金買良田美屋。
“端硯好像風流學士,朗潤倜儻;歙硯如同清寒道人,聰俊清癯;洮河硯像青春才彥,生機勃發;澄泥硯似高人隱士,樸茂內斂。”在劉鴻伏看來,這些他鐘愛的硯臺個個都有呼吸,個個都會說話。
因藏硯日富,劉鴻伏遂將自己的書齋改名為“百硯齋”,起先他的意愿是想著能收藏一百方上好的古硯,不知不覺竟收藏了三百余方,這三百方寶硯,劉鴻伏堅定地表示,不出讓任何一方。他的每一枚古硯都有“量身定作”的盒子,裝幀精美。一齋之中,以硯為主,供役的毛穎(筆),進飲的墨翟(墨),陪侍的楮先生(紙),也都極盡精良。
劉鴻伏說藏硯有三難,識真硯難、辨硯料難、尋珍硯難。他說:“硯,特別是古硯,是一部含政治、經濟、歷史、文化、藝術、雕刻、書法、金石、考古和礦物等多學科的書,讓人一輩子也讀不通、識不透。”
世有“得一佳硯,勝如拱璧”之說。劉鴻伏說,硯中逸品,可遇不可求。在劉鴻伏看來,硯緣是識寶加愛寶。“見寶不識寶,如見泥土;識寶而不愛寶,往往會見錢眼開,得而復失。”
古硯無語,浸墨深深
誠然,硯不盈尺,卻如一幅宣紙,可以有中國畫的雅趣,可以有王摩詰與齊白石的意境,刀鑿往往勝過畫筆,一硯帶來畫外心情。賞硯就等于賞畫,讀硯常能悟出畫外之意。
劉鴻伏說,對硯如賞山水,讀銘如晤古人。賞一佳硯,如賞一方好山水;讀一佳銘,如讀古人一段好心情。“磨墨日日短,相思日日長;人生如大夢,磨短又磨長。”近乎打油,卻頗機智,賞玩之際,劉鴻伏常能莞爾一笑,這是所謂能愉神添壽者。
在劉鴻伏看來,養一方石硯為伴,是人生一境界。藏硯把玩,權當握住一段歷史,留住一種曠遠的回味。
硯的本性是愛水而不溺水,需水而不吸水,這恰如養硯者的人生。養硯的過程,也就是藏家自身逐漸改變的過程。流轉紅塵,度盡劫波,一方方古硯略無浮薄之氣,樸實厚重盡顯。作為一種人生的姿態,這何嘗不是劉鴻伏始終追求的一種境界呢?
[對話劉鴻伏]
迅速斷代,過手即知
記者:外界評價你是中國推動古硯文化第一人,你怎樣評價自己的收藏?
劉鴻伏:收藏與寫作一樣,純粹是個人興趣,講的是一種器識與穎悟,一種內在修為。收藏于我而言,完全是一種養心養身的興趣。它可以讓我達到物我兩忘的境界,但也有一種責任感和使命感推動我為古硯文化做些研究。
記者:你有怎么樣的鑒賞絕活?
劉鴻伏:絕活談不上,熟能生巧罷了。對于新老與材質,我能用手一摸就知。不僅知道材質,還能判定是否是出土,是老還是新。再就是能夠快速斷代。藏者如果不具備豐富的實戰經驗和學識水平,對一件東西就無法斷代,不識新舊,注定要吃大虧。
記者,你有什么樣的擇硯標準?
劉鴻伏:嗜硯之道,在求其質美,求其真,求其文化意蘊與研究價值。比如古玩界的一位朋友邀我去看一塊墓志銘,并強調是漢代的。我興沖沖趕去,才知這是一塊漢故繁陽令碑硯。此硯通體蕉葉白,石中生一極美的玉帶,名玉帶端硯。硯面為平板,硯的一側用漢隸刻銘“漢故繁陽令楊君之碑縮本”,硯背作碑式,碑首鐫刻“漢故繁陽令楊君之碑”,書法與刻工一流,碑文數百字漢隸,書體秀潤典麗,結構勻整,極具藝術魅力和史料研究價值。
記者:說說你印象深刻的撿漏故事吧。
劉鴻伏:百硯齋最早吃進的一方宋硯。購此硯時,硯主人說是從古井中挖淤泥時發現的,出土時硯背隱約有字。農民不識,但知石質極佳,故要賣500元。我看到硯背直排刻了“元符三年仲秋佳制”八字,硯背和右邊也刻了字。我見字心喜,連忙掏了腰包。后來賞玩之余,我忽然發現包漿厚重的硯首隱約有字,用水清蕩,用細細的紗布輕輕打磨,便赫然出現了幾行文字。此硯銘是蘇東坡所作。元符三年(1100年),蘇東坡從謫居之地奉命北返湖南永州任職,后在北返途中仙逝。此硯刻于元符三年秋季,正是蘇東坡去世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