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旦你在享樂之時對自己的命運有所懷疑,好日子就戛然而止,
一場歡宴就到頭了。
《面包會有的》
作者:苗煒
出版社:譯林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8月
苗煒 小說家。已出版作品 《讓我去那花花世界》《黑夜飛行》《寡人有疾》等。
解讀 本書包含了苗煒最新創(chuàng)作的兩篇小說《面包會有的》與《土豆燒熟了》。
在《面包會有的》一篇中,苗煒從花花世界中截取暢享美食的片段,書寫挨過饑餓的那一代人的欲望與徘徊,描摹了當今中國“世界級吃貨”的格調(diào)和自省;《土豆燒熟了》則講述了在明朝將亡之際,來自西班牙的兩位傳教士在南京遭遇的諸多奇事。他們吃到了各式中國美食,見證了土豆在南京的艱難推廣,發(fā)現(xiàn)了許多來自未來時代的線索,組成了一個極有歷史感的懸疑美食故事,帶有苗煒標簽式的幻想與博識。
楊大衛(wèi)一行住在酒廠附近的戈登莊園里。這座莊園頗有些歷史,兩百年前,第五任戈登公爵建造了斯賓塞地區(qū)的第一家合法酒廠。二戰(zhàn)期間,莊園被征用為后方醫(yī)院,遭到了德國空軍的轟炸,目前剩下的建筑只有原來的八分之一,殘缺的主樓還像一座紀念碑似的聳立著,上面插著公爵家族的旗幟。附樓早就辟為旅館,招待來酒廠參觀的各路客人。旅館一層有一間臺球廳,有一間圖書室,高大的書柜上擺滿了硬皮裝書籍,其中一排是吉卜林的著作。沿樓梯上二樓,墻上掛著戈登家族幾位重要人物的畫像,他們都戴著假發(fā),面相威嚴,起居室中有幾個大沙發(fā),窗外是大片的田地,種著黃燦燦的油菜花。每個客人的客房里都擺著一套禮服,上身是白色襯衣、馬甲和花呢夾克,下身是蘇格蘭裙,他們要參加歡迎晚宴,按照主人的要求,男人都穿上蘇格蘭裙,女人都披上一條蘇格蘭圍巾。英國管家站在起居室中宣布,Gentlemen,茶點準備好了。接著英國管家發(fā)現(xiàn),每個人的禮服都需要整理,腰帶要更緊一些,皮質(zhì)腰包務必要垂在褲襠正中,管家單腿跪在地上,給客人們整理長筒襪,襪子上的裝飾絲帶要位于小腿側(cè)面。楊大衛(wèi)低頭看英國管家,問道:“我到底要不要穿內(nèi)褲呢?”管家回答:“先生,這要你自己決定。”
客人們到餐廳落座,酒廠的紅鼻子老頭兒坐在主人的位置上,他介紹,歡迎晚宴中有一道蘇格蘭名菜Haggis,就是羊肚兒,把羊雜碎和燕麥混在一起,放到羊肚兒里燉。大家聽了介紹,默然點頭,都說要嘗一嘗這蘇格蘭特色菜。就在這時,楊大衛(wèi)忽然問:“你們挨過餓嗎?”沒人回答他的問題,楊大衛(wèi)擺弄了一下面前的刀叉:“我挨過餓。”餐廳里一片沉寂,這毫無來由的感慨讓人無言以對。朱海倫就坐在楊大衛(wèi)對角線的位置上,她咳嗽了一聲說:“一會兒酒廠老頭兒要給大家敬酒,他會念一段祝酒詞,然后把雙耳酒杯舉過頭頂,咱們也要把酒杯舉過頭頂,然后干杯就可以了。” 她看了一眼楊大衛(wèi),心頭掠過一層陰影。縱情享樂的時候,回憶一下苦日子的確能助興,可她認為,人們不能在享樂的過程中有絲毫的游離。一旦你在享樂之時對自己的命運有所懷疑,好日子就戛然而止,一場歡宴就到頭了。
正當其時,廚房里傳來風笛聲,風笛手引領(lǐng)著胖廚娘走進餐廳,胖廚娘端著個大盤子,上面是圓滾滾的羊肚兒,他們繞場一周,將Haggis放到主人面前。紅鼻子老頭兒站起身,抽出短刀,驅(qū)魔一樣揮舞了三五下,用蓋爾語吟誦祝酒詞,客人們都站起來,將雙耳酒杯舉過頭頂,耳膜隨紅鼻子老頭兒的洪亮嗓音而跳動,喝下去這杯酒,紅鼻子老頭兒又念了一段祝酒詞,然后用短刀切分羊肚兒,女仆把一份份羊肚兒送到客人面前。紅鼻子老頭兒介紹,剛才后一段祝酒詞是彭斯的詩,蘇格蘭的宴會上總會朗誦彭斯的詩。楊大衛(wèi)讓紅鼻子老頭兒慢速重復兩遍祝酒詞,口中呢喃,將這首詩記在心里。彭斯這首詩的大意是:有些人有肉啊不能吃,有些人沒肉偏想吃,感謝上帝啊,我們有肉啊我們又能吃。
楊大衛(wèi)的確要感謝上帝,他原本是個吃不飽飯的少年,現(xiàn)在是個成功的商人。他從美國進口雞肉和火雞肉,從烏拉圭、阿根廷進口牛肉,從新西蘭進口羊羔肉,從法國、西班牙進口葡萄酒。每天都有幾百噸的肉食進入他的冰庫,然后再批發(fā)給餐廳、肉食加工廠和超市。他在全世界飛來飛去,尋訪美食美酒。這年春天的蘇格蘭之行,他們要拜會好幾家酒莊。
從斯賓塞轉(zhuǎn)往柯克沃爾,那里是奧克尼群島的首府,海風猛烈,灌木叢生,卻沒有一棵樹能長高。島上的SCAPA酒廠號稱是地球上緯度最高的威士忌蒸餾廠。楊大衛(wèi)一行住的酒店,緊靠著海港,早上濃霧彌漫,有一艘貨輪停泊,霧號嗚嗚作響,船上的燈光閃爍如同鬼火。楊大衛(wèi)早上起來去餐廳,餐臺上擺著冷肉、酸奶、水果、燕麥片,他端了一盤子爛糊糊的煎蛋,拿了杯咖啡,看見朱海倫獨自坐在窗邊,就走過去,在她對面坐下,朱海倫面前的盤子里只有幾片水果, 她揚起頭:“人家說,要想在英國吃得好,就要吃三頓早餐。”朱海倫停了一下,確認楊大衛(wèi)聽懂了這句玩笑,接著說:“可今天這早餐也不怎么樣啊。”
楊大衛(wèi)也說了句俏皮話:“我聽說,英國有三道名菜,炸魚,薯條,炸魚薯條。”
“哈哈,英國菜實在是—”朱海倫不知道該如何進一步貶低英國菜,一揮手,那意思是不值一提。
楊大衛(wèi)隨口附和:“比咱中國菜差遠了。”
朱海倫搖頭:“中國菜也未必如何。”
楊大衛(wèi)喝了口咖啡,示意朱海倫繼續(xù)講。
朱海倫說:“好幾年前,我在紐約一家貿(mào)易促進會實習,他們做了一次烹飪比賽,邀請日本、西班牙、法國、意大利、中國這么十來個國家來比賽。中國選手來得晚,時差沒倒過來,在現(xiàn)場哈欠連天,衣服也不講究,外國選手一個個精神抖擻,穿得也干凈得體。比賽原料是海鮮,比賽時間是四個小時,比賽一開始,都是助手準備材料,中國大廚的助手就開始雕蘿卜花,雕西瓜盅,雕壞了就拿牙簽串上,離遠了看效果不錯,仔細一看非常粗糙,等最后四十分鐘,中國大廚上場,軟炸蝦仁什么的,炸完了盛盤,有龍鳳呈祥的蘿卜花,有蓬萊仙境的干冰,一道道菜做得非常有氣勢。評委看了一眼,就說第一名是中國,可他們沒人吃一口中國廚師做出來的菜,都是從第二名開始正式打分,他們吃日本人做的菜,吃西班牙菜,吃法國菜,每個項目都認真打分,最后排定名次。我覺得這是對中國菜的一大羞辱,可我們拿了第一名都高興得不得了,文化處歡欣鼓舞。真受不了。”
楊大衛(wèi)笑:“我從小就以為,我們是世界第一的美食大國,法國菜什么的都要排在咱們后面,到底咱們是不是世界第一?”
朱海倫也笑:“是世界第一,是世界第一。”(節(jié)選自苗煒《面包會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