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6年秋天的一個夜晚,仇海明在朋友家因為多喝了一杯,出門來,腳下就有點飄。來到廣場附近,有些內急,就對著一堵高墻解開了褲帶。無巧不成書啊,木匠仇海明的一泡尿沖在了一張大字報上,而且貼大字報的那人,剛走出去幾步路。仇海明就這么入了獄。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仇海明自此愛上了監獄,在監獄里度過了一生。據說,仇海明死的時候,也就是2002年的春天,他的家人去收尸,發現他的頭發及地,和他的身體一樣長。他床邊上的大碗,裝滿了他生前剪下的指甲。最富有戲劇性的是,他冰冷的懷中,躺著幾只肥碩的大老鼠,見有人進來,不跑,抬頭看了一眼,又緊緊地依偎著仇海明的胸膛。
仇海明的家人并沒有去找政府滋事,討說法,要補償。二十多年來,每一屆縣委都研究過仇海明的出獄問題,而且都形成文件,態度堅決:仇海明必須出獄。可他就是死也不離開監獄半步。用硬措施,他就雙手死死地抓著鐵窗欞,任你多少人抱著他往外拖,拖得滿身骨骼響,他也不放,口中咆哮:“除非你們砍了我的手。”獄警們也用過一些軟辦法。他們找來了仇海明入獄前的初戀情人,讓其坐在仇海明的監室外,一把鼻涕一把淚,心都說碎了,除了聽到監室里的幾聲悶哭和拳頭打墻的聲音外,再沒有其他。美國電影來到中國之初,一個年齡很小的獄警還把瑪麗蓮·夢露非常暴露的明星照,弄了一張,貼到了仇海明監室的墻上,以期借此喊醒仇海明,進而讓其產生紅塵之望。可過了幾天,年輕的獄警發現,夢露的明星照,雖然沒被撕下來,但上面布滿了老鼠屎。
仇海明出身于木匠世家。政策好起來以后,他的兩個哥哥當起了建筑老板,成了小城中最早富起來的人。他們家早年風雨不避的房子,代之的是兩棟金光閃閃的大別墅。大哥二哥都曾數次來到他的監室外,喊一聲三弟,三弟不應;再喊,還是不應。大哥說:“三弟啊,以前你最想吃的火腿我給你買一大卡車,以前你最想穿的新衣服我給你買一房子,以前你最喜歡喝的酒,我讓你天天喝五糧液”大哥哽咽了,三弟只說了一句:“哥,回去吧,重修一下父母的墳,代我多磕幾個響頭。”
一生黑暗的生活,據說讓仇海明肌膚如雪,凡是到過其監室的人,都看見過他一臉的青筋和安寧的死灰一樣的表情。他據說從來不出門放風,在監室中幾乎不動,就待在床上,有人送飯來了,他就下床來,走到門邊,取了,又返回床上,一半自己吃,一半喂老鼠。由于其身份的特殊性,監獄破例給他配了可移動的便盒,放在門后。為此,他的監室,從門到床,走出了一條路,而其他地方,是厚厚的塵土,上面布滿了老鼠的足印和屎。一個獄警說:“唉,這個仇海明,在他的床內側,他還用被子里的棉花,給幾只老鼠做了一個窩。”
我在名叫《誘鼠人回來了》的詩篇中曾寫過人的鼠性,大意是:當人卸下了與世界對峙所帶來的巨大壓力和恐懼,走到某個無人的角落,就會渾身收縮,變小,變成一只樂于在暗中生活的老鼠。這詩是否算是仇海明一生的濃縮,我不得而知。仇海明的家人,把死去的仇海明接回家,準確地說,也把那三只老鼠一起接了回來。他們按小城風俗,在家中為仇海明做了九天的道場,為其超度。九天時間,那三只老鼠靜靜地抱成一團,躺在仇海明的靈柩下,什么也不吃,到了第九天,都死了。仇海明的大哥是個明白人,立即自己動手,做了三盒小棺木,將它們一一入殮,棺木中放了些仇海明的衣物。出殯那天,小城下起了當年的第一場春雨,仇海明的棺木在前,三只老鼠的棺木在后。送葬的人三教九流。青山綠水間,仇海明與三只老鼠葬在了一起,不是合墳,是齊刷刷的一排,讓人看了,感覺仇海明的家人,似乎還是有意地在放大著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