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綠色預(yù)約幸福

少年時代，劉克襄在自然里找到了信仰，找到了生活的力量。

如今，他希望把這些故事，留給未來的少年。

劉克襄 臺灣作家、自然觀察解說員，從事自然觀察、歷史旅行與舊路探勘十余年。作為臺灣人，劉克襄把一生的經(jīng)歷都投入到“土地”上去。而今他是縱情山林的旅人與詩人，長期從事自然觀察旅行、拍攝、繪畫、書寫。著有《野狗之丘》《風(fēng)鳥皮諾查》《臺灣鳥類研究開拓史》《野趣童年》《少年的綠皮書，我們的島嶼旅行》等。

“當(dāng)我從布滿鐵絲網(wǎng)的圍墻上遠眺，它像一座古代的軍事大城，紅磚層層堆疊，雄偉而龐大，坐落在地平線上。”這個聽起來壯麗到有些驚心動魄的地方，不過是臺中監(jiān)獄東邊的城墻，被面積遼闊的稻田和大菜園圍繞。

少年劉克襄曾認為，那里興許就是世界最開闊的地方。

他的家就在那附近。想要看清這座神秘的監(jiān)獄，他得穿過住家所在的小社區(qū)，拉開長得很密的牽牛花，躲過隨處飛舞的蜜蜂，最后翻越到高大的鐵絲網(wǎng)墻上。這座傳說中關(guān)押著許多著名殺人犯的“大城”，使得劉克襄的少年被探險的快樂所籠罩著。讓他遺憾的是，多年后，臺中監(jiān)獄被拆除，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到這座“大城”的最后一眼。

作為臺灣最著名的自然作家、生態(tài)保育工作者，他把這個故事寫進了自己的書里。在書里，他一次次地追憶著身邊的山野叢林，又一次次地為大自然的驟然消失痛心疾首。

他給這本書起名《少年綠皮書》—他要把這些自己少年時代行走觸碰的大自然，留給像曾經(jīng)的他一樣的、那些屬于未來的少年。

在自然中碰撞、摸索

孩子們在一片遼闊的稻田中奔跑，時而趴在草叢中觀察蟲子、摘野果，時而在田里抓小魚、捉青蛙。趕上“運氣好”，爬過田埂時還會遇到蛇，大伙都嚇得沖出水田，一路狂奔—這是孩提時的劉克襄常常和小伙伴在家附近玩耍的情景。

那是上世紀50年代，忙著解決溫飽工作掙錢的父母，根本無暇顧及對孩子的照顧。那個年代，還沒有鋼筋水泥鑄成的城市叢林，孩子們擁有了更多與大自然接觸的機會。劉克襄就是這群天生天養(yǎng)的孩子中的一個。

一開始，劉克襄的“活動范圍”大都在家附近，后來又向自己日常生活的場景進發(fā)。他在大同小學(xué)玩棒球，從操場旁的噴水池里撈魚卻捕到長相奇怪的紅娘華，在校門口的尤加利樹下?lián)焓肮麑崳郎锨讯瑯鋮s被樹上的毛毛蟲嚇壞；他和好友阿雄坐了兩個小時的公車，從小鎮(zhèn)沿著山路，抵達深邃蓊郁的峽谷森林里，捕捉許多色彩奪目的蝴蝶

不到十二歲，劉克襄便和玩伴走遍了臺中大大小小的溪流，不僅在這些溪流中釣過魚，還熟知哪些水域有哪種魚。“自己想想也覺得嚇一跳，怎么會走過了那么多地方。”筏子溪是劉克襄和玩伴騎車尋找釣場去過最遠的地方。到達筏子溪橋頭時，他正好與一個拎著釣具的釣魚人對視。釣魚人掀開濕淋淋的魚籠展示自己的勞動成果，“一尾鱔魚在魚籠里驚恐地竄動著，滑溜的肚腹泛著黃橙亮光，似乎透露了筏子溪的豐饒”，看得劉克襄與玩伴兩眼發(fā)光、忍不住興奮地吼叫。

少年時，劉克襄結(jié)伴騎腳踏車到處走，常常懷著緊張激動的心情，期待發(fā)現(xiàn)新鮮的、不一樣的事物。因此，每發(fā)現(xiàn)一個新地方，熟悉了之后，他便打算去尋找新的旅行去處。走向自然，感受未知環(huán)境帶來的緊張以及發(fā)現(xiàn)新環(huán)境的樂趣，正是劉克襄沉迷其中的原因。

成年后的他也經(jīng)常騎著“野狼125”馳騁四方。那時，山刀、望遠鏡、相機、畫簿和筆記本，是他的基本配備。走訪的地方多是臺灣的濕地和山林，“旅行心境接近十九世紀博物學(xué)者深入異地，充滿探險的樂趣，崇拜的也都是這類勇于奔赴異地的人物。”

憧憬刺激的體驗，也向往安穩(wěn)的旅程。劉克襄最喜歡的出行方式是火車，“火車盡管很慢，繞很遠的路，但是坐火車卻令我感到非常的快樂與安心”。一上車，劉克襄便可以享受漫漫旅途帶給他的樂趣，一路上可以欣賞沿途的風(fēng)景，可以觀察不同地段的不同自然景觀，并做好詳細的觀察記錄。劉克襄笑稱這是自己的“蝸牛式的慢速度旅行”。

早期是觀鳥、舊路探查，中期是步道、老街漫游，還不時行腳至鐵路所及，甚至是菜市場里。劉克襄在臺灣走走停停，重新認識了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家園。他在自己的另外一本書《里臺灣》中寫道，“在臺灣旅行，從不會生膩、乏味。不必擔(dān)心保存期限，更不會過期。”

心情不好時，劉克襄會拿著畫具到戶外寫生，通過寫生發(fā)泄自己的情緒，正如他說的：“在自然中找到解決的辦法。”劉克襄說，自己跟自然的關(guān)系是慢慢碰撞、摸索出來的。“后來想想，這樣的碰撞與摸索其實是從自然中吸收養(yǎng)分。”

一小方天地，仍有萬般發(fā)現(xiàn)

雖然和自然終日做伴，但童年時劉克襄隨父親到野外的機會其實并不多，因而初次隨父親回鄉(xiāng)下釣魚的經(jīng)歷仍然歷歷在目。“清澈的溪流、浣衣的婦女、以及魚蝦的躍動”構(gòu)成了劉克襄童年最美好的回憶。

受父親影響，劉克襄喜歡上了釣魚。只需一根竹竿、一條釣魚線、一個魚鉤和一條蟲子，便可以享受釣魚帶來的樂趣。“釣魚需要很多的空閑時間，讓自己享受一種奇妙的和天地對話的孤單。”在少年時就隱約體會到這種充滿哲學(xué)意味的樂趣，讓劉克襄倍感自豪。

后來，劉克襄也有了孩子。和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野外旅行，不僅讓劉克襄印象深刻，同時也讓他意識到，有了父親的引導(dǎo)，孩子走向自然的那條路也許會更長。有孩子之前，他是一個到處亂跑的“浪子”，整天三四天不回家，爬高山，眺大海，進密林；有了孩子后，要好好照顧孩子、照顧家庭的責(zé)任感在身，劉克襄不再到處亂跑，而是開始帶著孩子摸索身邊的自然。像回到自己的童年一樣，他不再出外遠行，而是選擇在家附近的小樹林、菜園、小山丘、池塘活動，這些地方成了劉克襄帶領(lǐng)孩子接觸自然、觀察自然的去處。

溪流能夠提供最具動態(tài)的自然環(huán)境，加上孩童時隨父親垂釣在劉克襄心中留下的美好回憶，于是，帶領(lǐng)孩子到溪流垂釣自然是必不可少的戶外體驗—讓孩子們感受魚兒上鉤的快感，養(yǎng)成放生釣起的魚兒的生態(tài)意識，聆聽溪流和岸上的林鳥的一合一唱。在溪邊釣魚，孩子能夠認識到這個靈動的溪流自然環(huán)境，同時父子倆得到情感的交流。

“不要剝奪孩子走路上學(xué)的權(quán)利”、“讓他也有踢著石子一路上學(xué)去的機會”。受到訓(xùn)導(dǎo)老師的影響，劉克襄決定陪伴兒子走路上學(xué)。用自然觀察的方式，他引導(dǎo)兒子發(fā)現(xiàn)路上新奇有趣的事物，讓他覺得走路上學(xué)是件好玩的事。

蹲在花圃的虎斑貓在打瞌睡，在菜畦度冬的紅尾伯勞與電線上的烏秋和睦相處，菜畦邊上的川七炒熟了可以吃，會長胡子的榕樹被拔了樹葉會留出牛奶般地眼淚，巷子里的野狗“汪汪”地叫著，紅磚道上的黑板樹整齊地排隊站好不能錯過的，還有學(xué)校圍墻的扶桑和軟枝黃蟬，校門前花圃的非洲大蝸牛，以及噴水池上棲息的紅色蜻蜓等等。從家到小學(xué)，不過四五分鐘的時間，但是短短的上學(xué)路上，劉克襄父子倆樂趣無窮。

“囿于一小方天地，仍有萬般發(fā)現(xiàn)。”劉克襄說。

影響孩子，影響更多人

“在我的成長過程中，自然給了我快樂、自信和信念，這不是物質(zhì)錢財可以取代的。今天，自然還在影響我，我也希望自己能影響我的孩子，影響更多的人。”

除了自己的孩子，劉克襄也會帶學(xué)生去登山旅行、探索戶外。如今學(xué)校的課堂里沒有自然課程，更沒有戶外的自然教學(xué)。對劉克襄而言，自然教育上的缺失雖然讓孩子們失去了對自然了解的權(quán)力，但從另一方面看這也不失為一件好事，“他們是空白的，可以隨我到大自然去感受，去親近。”

劉克襄帶他們徜徉北臺灣。他把經(jīng)常旅行的北臺灣分成四種顏色，分別是紅、橙、黃、綠。紅色代表西邊觀音山的丘陵臺地，紅壤適合種植花生；橙色是大屯山區(qū)塊，果樹以橘樹為主；黃色是中間淡水河系的沖積平原；綠色則是廣大的東南邊的山區(qū)，這里是茶和煤礦的家園。每次去旅行前，劉克襄都會考考大家，所去的目的地屬于什么色系的旅行。關(guān)渡之旅是“黃色”—因為那里是沖積平原；六福村動物園之旅是“紅色”—因為那里花生特別多；平溪線的火車旅行是“綠色”—因為那里曾經(jīng)擁有平溪線最大的煤礦場

劉克襄特別注重與孩子們在旅行過程中的互動，他希望孩子們能在這個過程中學(xué)會獨立思考，理性分析。帶孩子們到大安森林公園的時候，劉克襄就和孩子們玩了一個名叫“柯南找植物”的游戲。游戲分組進行，每組都需要再公園內(nèi)找到指定的四種動植物，最后完成任務(wù)的只有一組。然而，這并不重要，這個游戲看中的是尋找的過程，就好比柯南辦案一樣，需要的是不斷開動腦筋和細心觀察。

旅行中遇到危險的情況在所難免，面對困難能夠?qū)W會勇敢面對，是劉克襄對孩子們的希冀。有一回，劉克襄帶孩子們走古道，下過雨的山路陡峭濕滑，下山時還遇到一個近八十度的陡坡。看到這樣的陡坡，平時喜歡刺激冒險的孩子也有點害怕和遲疑。劉克襄觀察到周遭的環(huán)境后，發(fā)現(xiàn)縱使一邊的山壁雖然陡峭，但是旁邊的草叢枝椏密布，加上又有繩索，于是他做了一個冒險的決定—讓孩子們抓住繩索，手腳并用，一個接一個的下坡。盡管過程中有的孩子滑倒了，摔得滿身是泥，但是最后還是有驚無險，成功下坡，大家的喜悅之情自然不言而喻。比喜悅更重要的是，劉克襄讓孩子學(xué)會了如何克服困難。

現(xiàn)在，孩子們對于野外旅行的時光大都隨著時間的推移而逐漸淡忘。但劉克襄認為，帶孩子旅行的重點，是帶領(lǐng)者的態(tài)度，“他們會看到我在用什么態(tài)度去接受大自然。我只希望這種自然的養(yǎng)成能在他們的生命中打個底，當(dāng)他們遇到困難挫折的時候也能夠勇敢面對，這是自然能夠給予他們的幫助。”

信仰自然

劉克襄沒有宗教信仰，但他卻是一個忠實的教徒，他信仰的是陪伴他成長的大自然。

就像基督教徒要去教堂做禮拜，佛教徒要齋戒沐浴、吃素念經(jīng)，劉克襄每個禮拜則要去戶外接觸大自然。“對我來說，自然就像一個教堂、一個寺廟，走進去，我整個人就會精神起來。要是一兩個星期沒去，就會覺得整個人怪怪的，像失去了靈魂一樣。”

這種信仰帶來的力量，他希望能讓年輕一輩也感受到。劉克襄堅信，孩子在童年里能和大自然親近，實際是和綠色預(yù)約了幸福。

“因為長期的浸淫，有一種美好的生活價值，在小時已經(jīng)養(yǎng)成，是來自這塊土地的、無可取代的洗禮。”于是，劉克襄決心做孩子們的好向?qū)В@一做就是好幾年。

“自然教育是人本教育”。長期從事自然工作，劉克襄發(fā)現(xiàn)現(xiàn)在的小孩面對社會主流壓力所表現(xiàn)出來的情商普遍較低，“這是以前的人沒有的現(xiàn)象”，這也讓自然教育成了必要之舉。

一開始，很多父母認同劉克襄的自然教學(xué)方法，周末有空就會帶著孩子隨他一起到戶外探索。然而，讓人遺憾的是，隨著孩子年齡的增長，面對社會主流的升學(xué)壓力，他們就漸漸停下了到戶外親近自然的腳步。“這是比較可惜的。我希望他們大學(xué)后還能回到自然的懷抱。”

面對社會主流價值觀，自然教育的路還有很遠很遠。但劉克襄認為自然離我們卻并不遙遠，公園、學(xué)校、家里的陽臺都存在自然的影子；吃的蔬菜水果、住的房屋、養(yǎng)的小貓小狗都能道出自然的故事。

在他看來，“自然就在身邊。”

插入語：后來，劉克襄有了孩子。和父親為數(shù)不多的野外旅行，不僅讓劉克襄印象深刻， 同時也讓他意識到，有了父親的引導(dǎo)，孩子走向自然的路也許會更長。

插入語：劉克襄信仰陪伴他成長的大自然。就像基督教徒要去教堂做禮拜，佛教徒要齋戒沐浴、吃素念經(jīng)，他每個禮拜則要去戶外接觸大自然。

自然教育QA

1 為什么要讓孩子觀察自然？

“人的一生或多或少會遭遇挫折，無所不在的自然無疑是最好最實惠的安慰劑。孩子們在自然中能夠?qū)W會成長，學(xué)會獨立思考，理性分析，遇到困難挫折時，自然能夠給予他們幫助。”

2 如何在城市中尋找自然？

“公園，學(xué)校，舊城區(qū)的老建筑、老街，郊外都可以成為自然觀察的好去處。留心觀察，自然就在身邊。”

3 家長應(yīng)如何向孩子傳達環(huán)保理念？

“在生活中，要教育小孩節(jié)約用水，隨手關(guān)燈，對垃圾進行分類等，讓孩子從小就養(yǎng)成環(huán)境保護的意識。你也可以鼓勵孩子多參與社會實踐，比如做一個環(huán)境保護的網(wǎng)站，這樣的實踐需要花大量的時間查閱資料，實地考察。這個過程中，你和孩子們都能學(xué)到很多。”

4 家長在自然教學(xué)中應(yīng)該扮演什么角色？

“對于興趣廣泛、好學(xué)好問的孩子，可以在他面前扮演博物學(xué)者，前提是要事前要查閱資料；對于需要專注力的小孩來說，不妨扮演煉金術(shù)士，通過愛來感化之。當(dāng)我和孩子一起聽到一只大冠鷲在天空鳴叫的聲音時，我會興奮地告訴他們，我感受到生命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