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阿云嘎的《燃燒的水》是當代民族文學的經典之作,它以偏遠落后的蒙古族戈壁地區如何發現和開采石油的故事講述,隱喻了蒙古族現代轉型過程中所面臨的社會、文化、價值觀念層面的問題。作者揭示了少數民族地區的“現代性”發生,既是西方先進文化的殖民侵略結果,同時也是民族地區自發現代性伸展的過程。民族社會因此獲得巨大的經濟效益,但也付出了傳統倫理道德遺失的慘痛代價。作者在揭露現代化欲望陷阱的同時始終在發掘民族傳統文化的魅力,彰顯了在現代社會文化發展觀上的民族化傾向。
關鍵詞:阿云嘎 《燃燒的水》 現代轉型 現代性 民族化
阿云嘎是近年來活躍在文壇的一位蒙古族作家,他出生并成長在內蒙古西部的鄂爾多斯,其創作風貌與族裔、籍貫,以及成長生活經歷有著密切的聯系。故事的背景多是西部大漠戈壁那神秘廣闊的土地,思考的問題也關乎少數民族的傳統文化以及現代社會轉型的諸多問題。他的長篇小說《燃燒的水》生動地體現了他的民族創作特征,所謂“燃燒的水”就是指石油,它是埋藏在那西部廣闊大沙漠下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它被埋藏在地下時,戈壁人過著簡樸而寧靜和諧的生活,但當它被發現、開采和利用時,現代工業社會的種種弊端顯露出來,對財富的渴望猶如汩汩流出的石油污染了一切自然原始的東西,環境被破壞、空氣被污染、母羊生出怪胎,曾經的牧人無所事事、游手好閑,最終一場油田大火沖天而起,把曾經的一切成果化為灰燼,在廢墟中裸露出可怕的欲望、貪婪、墮落和人的本能。故事時間跨度前后八十年,涉及幾代戈壁人的生活和情感,還融合了歷史、愛情、成長、尋寶、懸疑等多種敘事元素。民族文學中反思民族現代化進程的作品不少,但以如此宏大敘事規模和復雜深厚的文化內涵來探討民族社會現代轉型這個問題的,《燃燒的水》確實是獨一無二,堪稱經典。
一、侵略性與民族自發現代性的呈現
《燃燒的水》以偏遠落后的蒙古族戈壁地區如何發現和開采石油的故事講述,深入全面地探討了源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現代性”如何在落后國家和地區發生的社會問題。美國歷史學家布萊克說,現代性是“被廣泛應用于表述那些在技術、政治、經濟和社會發展諸方面處于最先進水平的國家所共有的特征”。那么這種發達國家所共有的現代性特征如何在落后國家和地區發生呢,作品的成功之處不是簡單地把這樣一個封閉環境中現代性發生歸結于外來因素,即八十年前一個法國人賽西亞的侵入,而是同樣也揭示了民族自發現代性的隱匿與爆發,那就是再封閉落后的地方也潛藏著對財富和文明a的強烈追求,也有渴望變遷的態度和信念,只不過它是以畸形欲望的方式存在著,本地牧民郎和的驚人表現就是最好的例證。
小說采取雙線交織的方式講述八十年前發現石油和現在油田發生火災的故事,一條線索推回到到八十年前說明現代性的發生,另一條線索回到現代講述現代性的后果。在八十年前那段鮮為人知的動人傳說里,歐洲人賽西亞與戈壁人郎和是兩個男主角。賽西亞的殖民者身份和侵略行為非常具有象征性,他放棄了國內優裕的生活條件,騎著小毛驢到戈壁來勘探“能燃燒的水”,他傲慢地打量著普通牧民的貧窮生活,也以救世主的論調來游說王爺開發能源,他堅信這是科學發展的必然走向。但是只有他自己明白,那冠冕堂皇的一切理由都是托辭,無法遮掩他對財富的貪婪欲望。就像他在日記中感嘆的:“啊,神奇的東方,神奇的內蒙古大戈壁!在一些人眼里那是一片蠻荒的土地,沒有經驗的人一旦走進去就分不清東南西北而迷路,還有可能遇到可怕的沙暴和狼群。但在另外一些人的心目中,戈壁的形象完全是另外一種樣子。他們知道那里有許多廢墟和遺址,運氣好的人在那里可以找得到舉世罕見的壁畫和古籍;有些地方瑪瑙石多得就像牧場上的羊糞蛋一樣遍地都是。他們還知道,那里的地殼下邊可能埋藏著各種各樣的礦藏,而且儲藏量大得驚人。”①他來這里的最終目的是財富,而所有“拯救”“開化”“帶來科學文明的曙光”,等等,全是他們掠奪財富的托辭和借口,這恰恰是一切發達國家侵入落后地區的一種行為模式,也是落后地區接受侵入式現代性的一個過程。
在這個過程中,侵入者賽西亞帶著殖民者的傲慢,但也遭到了原住民的激烈抵抗,上至王爺、梅林的兵力鎮壓,下至普通牧民的冷落和驅逐,但他忍受著這種不友好的待遇、惡劣的氣候條件和在異國他鄉艱苦寂寞的生活,在戈壁上呆了十二年,他用十二年時間完成了勘探、定點和繪制圖紙,到實際要開采石油的時候他帶來的金條和元寶卻所剩無幾了,而巨大的開采經費等著他解決。這時候他暴露了他的罪惡本性,他和仆人郎和聯合起來策劃了血腥的沙漠劫寶行動,王爺浩浩蕩蕩的駝隊載著貴重的金銀財寶迷失在他們可怕的陰謀中,他們在大漠的三眼井水中投了毒,把駝隊提前埋在大漠深處的盛滿水的羊肚子捅破,讓無數人畜被毒死、渴死,甚至自相殘殺在茫茫無際的沙漠里。當全部的金銀財寶落入囊中時,他已經耗盡了青春生命,“這個已經六十四歲的洋老頭早已沒有了人樣。他藍色的眼珠深陷在眼眶里,腮幫子上的胡子像荒草一樣,蒼白的臉上積著厚厚的污垢”。這時曾經說得天花亂墜的“救贖、啟蒙、文明、進步”等現代性托辭一律被戳穿,他們榨干生命和血汗來到異國他鄉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財富掠奪,這恰恰是外來現代性侵入不發達地區的最早雛形。
如果說賽西亞是對侵入現代性的一個演繹,郎和就是早期民族自發現代性的一個標本,他們的共同特點是都長著一雙欲望的眼睛。賽西亞的陰謀能夠實施和戈壁人郎和分不開,在賽西亞的行為遭到上下一致抵抗時,郎和卻給予了他最大的支持和幫助,但郎和做這一切的目的并不是寬容和善良,而是對財富的覬覦和占有財富的野心。這個窮困潦倒每天被老婆呵斥怒罵的駝倌,內心藏著別人無法想象的巨大野心,他想把埋藏在戈壁下面那種會燃燒的水挖出來,“變成這個世界上最富有的人”,“到那時候,在你面前王爺都只不過是個叫花子”。為了這個野心能夠實現,他忍氣吞聲了很多年,不聲不響甘心做賽西亞的仆人,任由賽西亞呼來喚去、指使打罵,忍受自己的老婆和賽西亞當著他的面鬼混,就為的是等到賽西亞繪制的石油勘探地圖。當賽西亞遇到石油開采費用的難題時,他覺得機會到了,和賽西亞做了一筆交易:他憑借自己豐富的沙漠生存經驗和審慎機智,幫助賽西亞劫掠王爺的財寶,交換條件是賽西亞要立下字據保證他的兒子能夠出國留學去學習石油開采技術。真是小盜盜財,大盜盜天,他知道那無盡的財富在當時是不可能實現的,最終是屬于將來那能夠掌握先進開采技術的人,所以他想用自己的生命做賭注為子孫后代換得一個輝煌的前程。這足見這個普通牧人的心機和長遠眼光,只可惜這一切追求都伴隨著陰謀、交易、殺戮和掠奪。這個表面上是個窩囊廢、窮的心安理得的牧人,最后的舉動讓人瞠目結舌,這證實了在那些貧窮落后的民族地區并非沒有自發的現代性欲求,他們的財富欲、改變現狀的夢想、做人尊嚴的追求不亞于任何一個發達地區的文明人,只不過他被壓抑的扭曲了,最終以猙獰邪惡、陰險狠毒的面目呈現。所以那種欲求越強烈,它的破壞性越大。
作者力圖以賽西亞和郎和這兩個人物描繪現代性在那些落后地區的發生過程,它既是發達國家侵入后的殖民產物,也是本土力量的自生體,二者盡管有著不同的說法和表現形式,但對財富的追求是它們的共性,暗合現代性與資本主義共生的實質。它是進步、文明的符號,但也裹挾著資本原始積累的血腥和陰謀,它帶給那些落后國家和地區的既有生機和希望,同時也意味著巨大的災難。從此之后戈壁第二代、第三代的奮斗成長史轟轟烈烈地展開了,他們不再安于那舒適悠閑的牧馬放羊、牽著駱駝找水喝的生活,他們追求財富和夢想,敞開胸懷迎接挑戰,他們要告別封閉、貧窮、愚昧、落后的生存狀態,過有尊嚴的生活。但是它也需要戈壁人付出巨大慘痛的代價,在那洶涌的財富欲望渦旋中無數人跟著一起沉落,消逝的不僅是他們的青春和生命,還有戈壁人淳樸的精神和心靈世界,這是任何東西都無法彌補也無法挽回的,作者對現代性的反思態度使他的筆觸更多的集中于后者。
二、現代化的沉重代價
現代化是表述人類自科學革命以來的高速變遷過程,這一變遷過程的發源地和最初影響是在西歐社會,到了19世紀和20世紀,擴展到了所有其他社會,引起了影響全部人類關系的世界性變革。這被美國歷史學家布萊克稱為人類有史以來的“第三次歷史性巨變”,它到底給人類帶來了什么,它是如何改變人類的生存環境和沖擊人類傳統價值模式的,這是《燃燒的水》借助一個偏遠的民族地區的故事所探討的另外一個話題。作者的想象方式完全是反思式的,作者沒有否認現代化的工業和科技帶給人類前進的巨大動力,但人類為此也要付出巨大的代價,而后者是作者強烈突出和描繪的。
在現代科技力量的推動下,經過幾代戈壁人的苦心奮斗和經營,那“燃燒的水”終于被挖掘出來了,巨大的油田矗立在戈壁灘上,戈壁人像守著聚寶盆一樣從此衣食無憂,但是他們并沒有因此獲得幸福,相反卻付出巨大的精神和情感代價。現代化是一個正在進行的過程,但也是一個個慘痛的結果,每一個結果似乎都在證實八十年前薩滿大師對賽西亞的教誨:“蒼天把一切有害的東西都深深埋入了地下。就好比你們的神話里邊講的,把魔鬼裝進瓶子里再加上封蓋一樣。你說的那種‘會燃燒的水’,還有好多好多深埋在地底下的東西,都是魔鬼呀,你現在卻要把魔鬼釋放出來。”在蒙古族的歷史傳統中,薩滿大師是智慧兼神性的象征,他的預言在現代化走了將近一個世紀后似乎都變成了現實。作者非常巧妙地以現代化的油田起火開篇,在處理火災事故中把每一個油田建設“精英”推上靈魂審判臺,他們的成長、創業、心靈和情感故事在倒敘中伴著沖天而起的大火徐徐展開,起初都是蓬勃的青春和膨脹的欲望,在機械、工業的旅途上盲目地沖撞,但最后都化為煙突和灰燼。在灰飛煙滅的慘痛結局中我們看到的是現代化欲望性的一面,這不僅包括財富欲望,還有自私、貪婪、虛榮和情欲,它猶如瓶子里的魔鬼,引導把它釋放出來的人走向不歸路。
那些曾經參與油田建設的創造者們充實忙碌,他們為了事業、為了理想、為了父輩的期望,參與到轟轟烈烈的石油建設中,成為廠長、經理、主席、總工程師,但當功成名就時他們突然發現那自己親手創造的一切并不是理想國,相反是枷鎖、鐐銬,是物質暴殄和道德淪落,這是創造者的苦惱。油田工會主席丹巴就是這其中的一個,曾經他是一個有前途的年輕旗長,但是由于缺乏政績而得不到提拔和重用,這時他想到了開掘礦產,在他的不懈努力下八十年前賽西亞的故事浮出水面,他們也看到了輝煌的前途和希望。接下來“行動派”丹巴開始“馬不停蹄沒日沒夜地行動了”,他找到了賽西亞制作的石油勘探地圖,成立了“油田籌備指揮部”,投入生產以后,旗政府收入成倍增長,效益直接體現在市政建設上,廣場大了,樓房高了,馬路寬了,人的腰包鼓了。但是牧民們廣闊的藍天碧野不見蹤影了,他們曾經無比豐富的精神和情感世界也在萎縮,相反滋生出了懶惰、猥瑣、交易、潛規則,等等,此時已經難以說清那巨大的油田到底是他的豐功偉績還是他的罪惡。
當代戈壁故事中的另一個核心人物就是油田總工程師桑嘎,他是油田火災事故調查組的負責人,但就是在調查火災事故原因的過程中,他漸漸發現了自己的身世之謎、妻子對他的愛情背叛和成功背后的失敗。火災事故的調查過程既是對戈壁人情感和道德的審視,也是他自我身份的追尋。那些曾經追逐著水草放牧著牛羊的牧人現在很多都是油田的職工、經理、廠長、主席,隨著身份的變化,逝去的是一種價值觀念和生存信仰。那些經理、廠長組成的調查組人員都畏縮不前、明哲保身,而那些與事故相關的人則努力通過拉攏關系、講情說話來推脫責任,桑嘎的調查工作已經無法開展下去。在油田死難者中也包括他的妻子—— 一個年輕漂亮、活潑大方的《油田日報》記者阿拉坦蘇都。他的妻子名義上是去油田工廠車間拍新聞照片,但實際卻是借機和情人青巴圖約會,喪妻之痛讓桑嘎悲痛欲絕,但是發現妻子早已背叛自己后使他陷入了巨大的精神虛空。他還發現自己就是八十年前那個讓人敬畏、遭人唾棄的蒙古人郎和的后代,他的祖父不惜用屈辱、背信棄義和生命代價為的是留給子孫后代輝煌前途,它表面看是桑嘎的父親出國留學、他自己總工程師的榮耀,但是這也恰恰是他們的人生悲劇,他的父親無法承受父輩的過重期望變得歇斯底里,他設計的油田發生火災,被停職等待懲處。生活仿佛和他開了一個巨大的玩笑,無數的人生悲劇使人信服原來那現代化夢想不過是一個巨大的欲望陷阱。
三、民族傳統文化的精華
作者在揭露現代化欲望陷阱的同時始終在發掘民族傳統文化的閃光點,批判現代化的弊端是為了彰顯傳統蒙古族文化的魅力、民族精神的可貴,某種意義上說這才是作品最后的落腳點。八十年前故事中的哈拉金呼一家,還有八十年后那個表面狡猾最后在火災營救中表現出勇敢善良品質的額畢勒圖,都是作者在揭露之余所要樹立的民族精神典范。他們的人生命運可能沒有那么大起大落、精彩紛呈,但他們表現出的人性光華卻是熠熠生輝,作者所要張揚的民族精神性格是要通過這些人物展現出來。
哈拉金呼是與郎和完全相反的一個人物,代表了作者對一個真正戈壁牽駝人的所有美好想象。他年紀輕輕,但在牽駝人中已經擁有較高地位,王爺的重要遠征任務幾乎他都被選為“駝隊老大”,他擁有一個優秀駝隊能手的素質,經驗豐富、德高望重、身懷絕技又膽大心細,連他的妻子烏吉木對他都是又驚訝又佩服。他不但職業素質很高,而且有著善良純潔的心地。他們一家三口是最早接觸到洋人賽西亞的,但是他卻沒有任何自私貪婪的想法,賽西亞對他的老婆不恭,他不但不生氣,還勸老婆想開點,說那是文化差異,其友好善良可見一斑;賽西亞進一步提出無理要求,要花大價錢雇傭他做專職牽駝人,他堅決不為金錢所動拒絕了,賽西亞不停地找上門來,他不是驅逐賽西亞,而是自己悄悄的搬了家,這可謂是那個人性淳樸的年代戈壁人高風亮節的典范。他心胸寬廣,對金錢沒有任何貪念,這在后來的沙漠劫寶行動中得到了最好的呈現。
哈拉金呼是駝隊老大,負責押送王爺的駝隊到蘭州去,但是在沙漠無水區遭到了賽西亞和郎和的陰謀劫殺,由于不聽他的指揮,王爺的官兵全軍覆沒,但是他憑借自己驚人的耐力又活過來走出沙漠,是那次沙漠慘案中唯一的幸存者,他完全有理由找到仇人郎和為那些死難者復仇,但這個普通的牽駝人卻表現得如一個頂天立地的大英雄。他首先處理了那無數的金銀財寶必然要引起的人間廝殺,殺死了唯一知道財寶藏處的母駱駝;然后他阻止了兒子要殺郎和的舉動,帶著兒子離開沙漠去找妻子,這對那個欲壑難填、無所不為的郎和來講是一個生動的教訓。作者把這個人物塑造的非常完美,是那個浴血廝殺、愛恨情仇的故事線索中的靈魂人物,某種意義上說他的光輝高大襯托了早期現代性入侵時的邪惡,而郎和、賽西亞等人的丑惡又襯托了哈拉金呼所代表的民族精神的壯美,他們糾纏在一起是相互襯托、反向共生的關系。
當代蘇木黨委書記額畢勒圖代表作者對民族精神在利益、災難面前表現出堅韌品性的信賴和賞識。對這個人物作者采用了欲揚先抑的寫法,前后鮮明對照和作者有意使用的風趣幽默筆法使這個人物顯得可親可敬又可愛。他剛出場的時候是個有點小奸猾的基層干部形象,“他四十多歲,中等個頭,不胖也不瘦。在不了解他的人眼里他是個十分普通的人。其實他有他的過人之處,他能不斷的從油田那里搞來錢。”因為油田建成后與牧民的矛盾不斷,尤其是環境污染的問題,一開始牧民們不知道怎樣解決矛盾,后來就有人想出了辦法:要求賠償!能想到辦法的當然是蘇木和嘎查領導中的一些厲害角色,額畢勒圖就是其中的一個。他到油田指揮部索要賠償的過程也毫無一個領導干部的風范,完全是一個奸詐狡猾之人撒潑耍賴的作為,弄得油田總經理又氣憤又無奈,拿他沒辦法只好給他五萬元了事。他雖然狡猾,但并不自私貪婪,他弄來的“污染賠償款”沒有公飽私囊,而是都用于蘇木黨委所在地的建設,從某種角度看,他費盡心機索要賠償的行為并非訛詐,而是為了改變貧窮落后的蘇木面貌。他小狡猾背后的大愛大善在油田火災救援的關鍵時刻表現了出來。火災發生時他第一時間駕駛著沙漠王沖到救火現場,大油庫周圍長滿了一種叫“薩嘎拉嘎爾”的灌木,他知道那是一種見火就燃的植物,為阻止火勢向大油庫蔓延,他拿起一把鐵鍬“像瘋了一樣向那片灌木沖去”。最后大油庫保住了,在滅火中受傷的消防隊官兵中多出來一個人,他不是消防戰士,傷勢很重,但神志清醒,“于是在醫院里一邊對他進行急救一邊問他叫什么名字。他蠕動著烤糊的馬鈴薯皮一樣的嘴唇吐出了四個字:額畢勒圖!消防隊軍官當然不知道額畢勒圖是什么人,在場的油田辦公室主任卻知道。辦公室主任流著淚說:‘你怎么變成了這個樣子?’烤糊的馬鈴薯皮一樣的臉抽搐起來,那是額畢勒圖在微笑。‘這次我可不是來索賠的。’他用微弱的聲音說。”作者以非常溫情感人的畫面完成了對額畢勒圖的形象塑造,顛覆了他前面的小奸小壞,他可愛可敬,關鍵時刻表現出蒙古人應有的自我犧牲和顧全大局的道義和氣節,而絕非一個貪圖小利、背信棄義、明哲保身之人。
通過塑造民族精神典范來抵御那現代化的欲望沖擊,在劇烈社會變遷過程中保留住一些恒久不變的東西,這是作者創作的宗旨之一。阿云嘎曾沉痛地說:“在如日中天的工業文明和商業文明面前,我們民族的傳統文化就是那輪正在下沉的落日和那面逐漸暗淡著的晚霞。但別以為凡是過時和行將消失的都是不好的東西。不是的!我倒是認為,我們正在不得已地丟棄著很多美好的東西……但我們又為什么不得不丟棄這些?因為不丟棄這些就進入不了工業文明和商業文明。而工業文明和商業文明是整個人類發展的走向。為了未來的美好,我們不得不丟棄傳統的美好,為了社會的進步,我們不得不丟棄本來進步的東西,這就是最大的悲劇。”民族的現代轉型是民族經濟的現代化過程,它一方面帶來民族社會的經濟崛起,同時也形成了對傳統文化和道德觀念的擠壓,那些在漫長的歷史發展中積淀的傳統精神品性和美好追求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排擠和壓抑,在作者看來這也是民族現代轉型所付出的沉重代價。作者在一場油田大火的廢墟中讓那些美好的東西重新發出璀璨的光芒,讓那些沒有價值和意義的所謂的“進步”也暴露出真實的面目,社會的發展猶如一棵參天大樹的成長,斬斷根須不可能使它枝繁葉茂,相反要不斷地回到根源來獲得向上生長的營養和動力。顯然作者認為我們民族傳統文化里保留著這些發展動力,它應該被珍惜、愛護,并得到很好的傳承。
① 阿云嘎:《燃燒的水》,華文出版社2010年版。本文所引作品的文字均出自該書,不一 一標注。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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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阿云嘎.有關落日與晚霞的話題[J].民族文學,1997(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