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小說不糾纏于現實而關注存在,在“存在墮入遺忘”之際,格非的“江南三部曲”以“先鋒”姿態和勇氣叩問存在,在反烏托邦的烏托邦敘事下對人類精神存在的困境做出了精辟闡釋,并試圖從以往經驗的精神堅守中尋求救贖,是對當代人關于“存在”的警示之作。
關鍵詞:存在 創傷 反烏托邦 烏托邦精神
格非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初登文壇,憑借詭秘奇崛的“空缺”敘事和玄妙莫測的“語言迷宮”,創作了《迷舟》《褐色鳥群》《青黃》《傻瓜的詩篇》等一系列“異質性”很強的“先鋒小說”,成為文學界不可忽略的存在。然而到了90年代中期,由于社會環境和文化語境的巨大變化,作家的審美理想和敘事策略隨之改變,由最初注重“怎么寫”轉向“寫什么”的思考,小說形式漸趨走向簡單、樸素,然而叩問存在的先鋒精神卻一路伴隨著他。特別是沉潛多年后于新世紀推出的“江南三部曲”,把西方文學理論和創作方法與中國本土的傳統與現實相統一,優美的語言和抒情的氣質下涌動著智者之思,通過透析當下現實生活和人類精神世界,譜寫出一曲烏托邦的末世之歌,書寫出個體生命存在的艱難和困境。
一、存在的創傷:瘋癲
“真正的文學就是人的存在學,它必須表現人類存在的真實境況,離開了存在作為它的基本維度,文學也就離開了它的本性。”格非自1986年發表《追憶烏攸先生》至今,對存在的叩問和書寫從未停止,《青黃》和《褐色鳥群》通過時間和記憶的命題鐫刻出存在的不確定性;《敵人》中趙家后人在一場場無法逃脫的謀殺中先后死去,表達出宿命的輪回和生存的恐懼;《紫竹院的約會》《欲望的旗幟》里欲望的旗幟飄揚在人類的精神領地,在情欲的狂歡中找尋的是個體存在的痛楚和破碎;而“江南三部曲”中格非肯定了個體存在的確定性,并試圖探尋個體精神存在的實現途徑以及存在的最終歸宿。
“江南三部曲”梳理了從20世紀初直到當下的近一百年的歷史,書寫了一群充滿理想的知識分子在這一社會進程中所面臨的創傷,“瘋子”是不同時代人們對這個群體的相同表述,“天底下的讀書人,原來就是一群瘋子”,是對他們存在狀態的詮釋。“瘋癲不是一種自然現象,而是一種文明產物”,無論陸侃、秀米還是李秀榮、綠珠的瘋癲都不是與生俱來的,李秀榮為此還改名為龐家玉,但仍沒有逃離這一宿命。以陸侃的人生經歷為例:陸侃因官運不順、備受排擠而罷官回籍,跳出世俗的圈套讓他得以窺探到現實的不堪,與現實的矛盾和距離迫使他返歸傳統尋找慰藉,當他看到丁樹則贈的《桃源圖》時恍然大悟,桃園式的生活正契合了他內心世界的存在,修建一條長廊成為他存在的理想和證明,然而現實的理性造成精神存在的日益瓦解,瘋癲成為這一過程的必然產物,揮刀砍樹是發泄對現世的不滿,燒書是抵抗現存的世俗秩序,出走則成為尋求內心訴求的歸宿。
而《春盡江南》中王元慶的發瘋無疑更好地說明了瘋癲和理性的關系。王元慶發跡后夢想把花家舍打造成“人民公社”的形式,合伙人張有德認為這是與整個時代作對,他致力于把花家舍變成一個“銷金窟”,當理性遭遇瘋狂時,暴力是解決瘋癲的最好工具,王元慶被打進醫院和派出所后被迫主動撤資。后來王元慶建立了一所精神病治療中心,他的這一瘋狂舉動正好預言了“伴隨著社會和經濟的發展,精神病人將會如過江之鯽,紛至沓來,將他的中心塞得滿滿當當的”,并且從他給弟弟端午寫的那些信中的名言警句式的瘋話來看,瘋癲不是對理性的簡單妥協,而是對理性的否定和超越。這些在現實體驗到的創傷無法訴諸語言,只能依靠扭曲的意志和瘋狂的行為來表達,所以瘋癲的人注定是孤獨的、沉默的,三部曲中的主人公大都遭遇過語言表達的困境,例如秀米的兩次失語,“造成瘋癲失語的是瘋癲對存在的解釋權的喪生,瘋癲的對于存在的解釋力的日益瓦解造成了瘋癲的失語,以及最后的沉默”,然而這種沉默下卻隱藏著豐富的精神探索,即對烏托邦的不懈追求。
二、存在的悖謬:反烏托邦的烏托邦敘事
“烏托邦”是自古以來理想主義者精神追求的歸宿,在中國既有古代陶潛的世外桃源,也有近代康有為的“大同世界”;而在西方對“烏托邦”的描寫同樣由來已久,從古希臘柏拉圖的《理想國》到托馬斯·莫奈的《烏托邦》,“烏托邦”情結作為人類追求理想生活的集體無意識代代傳承。然而“烏托邦”作為形而上的空想、虛構,在歷史面前始終屬于烏有之地,在現實社會中,再強大的信仰和努力都將化為烏有,“為理想而痛苦并不可怕,可怕的就是看著它終成笑談”,這就是反烏托邦的烏托邦敘事。
盡管烏托邦只存在于精神維度而不可能幻化為真實,但理想主義者們對實現烏托邦這一實踐而做出的努力卻從未停止。《人面桃花》中王觀澄放棄世俗的名與利,隱居花家舍苦心孤詣二十載創造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理想社會:“桑竹美池,涉步成趣;黃發垂髫,怡然自樂;春陽召我以煙景,秋霜遺我以菊蟹。……就連家家戶戶所曬到的陽光都一樣多。每當春和景明、細雨如酥、桃李爭艷之時,連蜜蜂都會迷了路。”然而這一切美好的表象下面卻暗涵著變態的性欲和齷齪的勾當,靠強盜的營生和與官府的勾結維持的短暫安寧,一旦受到外力的挑撥便自相殘殺,功虧一簣。同樣是理想主義譜系中的陸秀米見證了存在和毀滅的過程,并伴隨著對父親桃源夢和張季元大同世界的思考走上了革命烏托邦的道路。她在普濟組建革命軍隊,設置育嬰室、養老院、療病所、殯儀館、書籍室和監獄等,甚至為了理想變賣了家里所有土地,但最后換來的卻是兒子的死亡、革命同志的背叛和自己被捕的事實,她不得不以沉默表達自己的反抗,懲罰自己的過錯。其實無論陸侃、張季元、秀米還是王觀澄,他們的烏托邦都只是希望把所有人變成一個人,而忽略了人的特殊性和社會現實,與現實斷裂、隔閡所造成的錯位注定是反烏托邦的,是失敗的。
《山河入夢》中譚功達宿命般地繼承了母親陸秀米的烏托邦精神事業,在不合時宜的地點做著不合時宜的桃源夢,修大壩、挖運河、建沼氣、通公路等一系列美好理想最終幻為泡影,被貶至花家舍當無所事事的巡視員。在花家舍他看到夢寐以求的桃源世界竟在這里提前實現,但生活在這里的人卻沒有實現烏托邦應有的快樂,所有人都郁郁寡歡,不茍言笑,甚至善于遺忘成為共同的特點,因為一個神秘的組織“101”就在身邊。創建者郭從年比王觀澄和陸秀米的高明之處在于他意識到烏托邦本身的脆弱,看到了人類本性中的惡,“除非私欲能夠及時制止,否則一切追求空乏理想的政治手腕都是罪惡的”,為此他創建了相互監督的機制,在花家舍一切都是透明的,甚至連潛意識都被控制在內,人們生活在壓力和恐懼之下,人人自危,如履薄冰。依靠窺視和專制建立起的自我道德規約終歸是違反人性的,花家舍也終歸被歷史所顛覆。
三、存在的救贖:烏托邦精神
人類經由混沌走向理性,其間個體的存在感日漸殆盡,意識形態的功利性占據上風,純粹的物質消費和空虛的精神追求充當存在的本質需要,新世紀人類的盲目性更是漸入極端,在“存在墮入遺忘”之際,格非的“江南三部曲”恰恰是對當代人存在的警示和救贖。
《人面桃花》中陸秀米在監獄中強迫自己忘掉過去,放棄名利紛爭,當她重返家鄉,“她第一次正視這個紛亂而甜蜜的人世,它雜亂無章而各得其所,給她帶來深穩的安寧”,油然而生的安全感和歸屬感讓她找回了失落的自我,她把所剩的人生全部投放到大自然的懷抱,與花草詩書交友,找到了最妥帖的存在方式。《山河入夢》中譚功達在經歷政治失意后,姚佩佩杜鵑啼血般愛的呼喚給了他受傷的心靈以巨大的慰藉,兩顆飽受創傷的心靈之間達到的默契,讓他們在現實的困境中憑借超越生死的真情摯愛得到了救贖。《春盡江南》中的龐家玉,半生時間都在擺脫過去的陰影,然而功成名就并沒有給他帶來些許的快樂,生活的狼藉讓她焦頭爛額,特別是當看到法律的漏洞以及社會的陰暗面時常常淚流滿面,直到被確診為癌癥后她才徹底放下世俗的糾纏,回歸內心,雖然西藏之行仍未完成,但用死亡獲取靈魂的安寧對她來說何嘗不是超越后的精神救贖。
小說中陸秀米、譚功達和龐家玉在存在遭遇困境時都選擇回歸內心世界尋求救贖,但作者用更多篇幅所描述的烏托邦精神卻是整個人類實現精神救贖的方式。烏托邦作為一種精神根植于人的存在本身,是對人的存在的肯定和證明,它代表著人類對一切美好、自由與理想境界的孜孜追求,同時也是對現存境況的質疑和顛覆,所以烏托邦承擔者始終在現實和理想之間游弋,在有限中尋找無限的可能性,這種不可能的實踐就賦予了烏托邦承擔者以悲劇命運。然而“一張沒有烏托邦的世界地圖是絲毫不值得一顧的”,在信仰極度缺失的國度,精神匱乏已經成為物質豐盈后面臨的最大問題,回顧以往經驗中的精神堅守不僅是對人類存在現狀的反思,更是當代人實現精神救贖的一種方式。陸侃、王觀澄、郭從年、王元慶等人的理想社會雖然都沒有徹底實現,但他們對于存在的未知世界的探索,對于夢想近乎偏執的堅守,對于烏托邦精神超越生死的追逐,卻在社會歷史進程中起著不可估量的作用。
作 者:羅立學,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現當代文學。
編 輯:杜碧媛 E?鄄mail:dubiyuan@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