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露隔·寂之境

當我們試圖分析某位藝術家的作品時，通常習慣將關注的焦點置于對其作品的外在形式風格及內在觀念的討論上。就趙露的水墨作品而言，形式與觀念似乎都不應是在討論其藝術創作時的首要議題。無論是由其作品視覺表征所帶來的直觀感受，抑或是其作品背后所蘊含的深刻哲思，支撐這一切的根基正是藝術家在自身藝術創作中一以貫之的世界觀。

與很多當代藝術家所秉持的觀點不同的是，趙露并不將藝術的價值置于觀念之上。“禪宗有一種說法‘張口便錯，動念即乖’。語言和觀念都是轉瞬即逝的，都是不可靠的，我們不應把藝術建立在一個不可靠的基礎上。那些歐洲的哲學家們建立了多么偉大而嚴謹的學說，最后依舊會被他人的學說駁倒。哲學尚且如此，藝術又怎么可能僅僅依靠觀念而挺住？所以，我從不認為觀念在藝術創作中有很多人強調的那么重要，我的藝術從來沒有把重心建立在觀念的基礎之上。”反之，通過藝術的手段傳達一種自我世界觀，是趙露在其藝術創作中一以貫之的理念。“以畫靜物為例，出自不同大師筆下的同樣一組靜物一定是不同的，因為他們是在用自己的眼睛看世界。而我的藝術也是在呈現我的世界觀。”

從畫面構圖來看，趙露的水墨作品具有一種整體視覺上的統一性。無論是人物、動物，抑或是日常物，畫面中獨立的主體形象均被置于正中的位置，在層層渲染的底色中呈現出一種莫名的孤寂之感。與此同時，畫紙四邊的留白在對主體形象形成視覺擠壓的同時，似乎也為畫中形象與觀者之間設立了一段無形的邊界，由此帶來的距離感與隔膜感陡然而生。無論遠觀抑或近看，某種視覺與心理上無法跨越的間隔始終橫亙于觀者與物像之間。事實上，距離、隔膜、孤寂正是趙露對我們身處世界的理解。“人和人、人和世界之間都會有距離和隔膜，有些是很難跨越的。我認為孤寂是生命的本質。無論擁有多么好的朋友、配偶，在某一時刻，你總是能夠感覺到生命的孤寂，最深刻的東西往往是無法交流的。”趙露正是將這一自我世界觀作為其一切藝術創作的支撐與原點。

在具體創作中，趙露會在畫紙上刷出一個灰色的底子，并在居中的位置刻畫主體形象，而后會對畫面進行反復的沖染，并對因沖染而虛化的圖像進行重新描繪，以此往復，直至完成。通過對畫面的不斷破立及由此帶來的筆墨的層層疊加，使畫面最終呈現出一種虛實相生的視覺效果。“傳統水墨材質想要表現距離與隔膜，只能通過不斷的沖染、立破，使形象慢慢虛化，再慢慢堅實，最后達到這樣的效果。”與此同時，一種渾厚感也在反復破立的創作過程中逐漸生成。

水墨所具有的水性介質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其長于表現輕盈的視覺效果及飄渺的畫面意境。縱觀中國繪畫史，有如北宋郭熙、清代龔賢、髡殘，直至近代黃賓虹筆下物像那般具有渾厚感的水墨作品卻并不多見。且這些大家的作品又多以山水題材為主，表現渾厚自是大有余地。而渾厚感恰是趙露在其以人物、動物及日常物件為主要題材的水墨創作中所追求的視覺方向。“渾厚感在水墨中是特別迷人的，這可能跟我個人喜歡黃賓虹先生的作品有關，但我必須要找到自己的方式去表現渾厚，我不敢說已經實現了，但可以說我找到了方向。”顯然，對渾厚感的偏愛與表現在某種程度上或許可以歸結為藝術家研究生時期的油畫實踐。但在水墨創作中，趙露找到了一種有效的轉換方式，通過對傳統與當代、西方與東方的吸收與消化，生成一種既對油畫有所借鑒又并未偏離水墨特質的獨特藝術語匯。

如同其材料作品一般，趙露的水墨作品同樣呈現出一種主題的多元化傾向。畫面的主體可以是飛禽走獸、芭蕾舞者、宗教人物、清代官員……這些形象或是來源于現實生活、網絡訊息，或是來源于日常閱讀、宗教信仰。無論主題如何變化，促使藝術家對其做出選擇的原因只有一個，即被打動感。“我固守的不是題材，而是被打動感。人是鮮活的，日日是新日，每天打動你的東西一定是不一樣的，我要用我的方式把這種觸動鮮活地記錄下來。”

當我們被某一形象瞬間觸動時，或許無法解釋其打動我們的原因究竟為何，但其必定在某一個維度上連接著我們的記憶，由此產生的情感使物品本身具有了主觀賦予的生命力。“好的作品看十分鐘、一小時、一天，都是不一樣的，每次由觀看所帶來的感悟也都是不盡相同的，它都會帶給你一些感動、啟迪或引導。”或許記憶與情感生成的角度不盡相同，但人與人相似的心靈體驗卻會在承載著觸動感的事物上被激發，作品的生命力也在畫者與觀者的感受中持續生成。“藝術作品首先一定要打動自己，然后才有可能打動觀眾，否則講再多理論與觀念都是徒勞。每個人都有對作品進行解釋的權力，那才是最重要的，因為被感動，所以才有闡釋。”

盡管趙露的水墨作品在整體構圖及創作方法上具有相對的統一性，但這卻絕不等同于無意義的機械化復制。在實際創作中，藝術家會根據畫面內容對材質、尺寸進行具有針對性的選擇。例如，在一幅表現芭蕾舞者的作品中，藝術家以長幅的白色宣紙襯托出舞者婀娜的身姿。而在一些以古代人物為表現主體的作品中，藝術家又以略帶粗糙感的皮紙展現一種朦朧、斑駁的滄桑感。

此外，不同作品之間的差異亦體現在行筆落墨變化微妙之處。細觀趙露的水墨作品不難發現，其對主體形象的刻畫手法時而偏工筆，時而偏寫意。反復沖染的程度也不盡相同，這使得作品在整體厚重的視覺效果中又呈現出不同層次的濃淡變化。在這里，趙露強調的是一種由親力親為的繪制過程所帶來的獨一無二的體驗感。動念之間，心手相應。“創作的過程是如此不可替代，當你被某樣東西打動之后，你要將其表達到什么程度，這個程度夠不夠，什么時候該停，只有你自己知道，沒有統一標準，所以每一張作品才是鮮活的，這個創作過程是如此迷人，快樂、痛苦，只有自己知道。”在創作之初，沒有清晰的預設，一切都是在過程中由感受所導引。在這個意義上，每一次創作都是一次全新的尋找，每一幅作品都具有其不可復制性。

在藝術創作之余，閱讀是趙露必不可少的日常功課。除了自身的生活閱歷與生命體驗，其世界觀與宗教信仰與其大量的閱讀密切相關。而由閱讀所影響的這一切形而上的認知又反作用于其藝術創作。在這個過程中所確立的相對完整獨立的世界觀也為趙露的藝術創作明確了方向。就水墨創作而言，距離、隔膜、孤寂、渾厚，是其在未來長期探索及研究的方向。在這些抽象概念的導引下，更多在具體實踐中生成的可能性將被期待。如其所言，“人生不要貪多，一個有價值的藝術家一定是在某個領域成為一個形而上的代表，其所要做的就是選定一個方向，然后很認真、很嚴肅地探討下去，用幾十年的生命去研究一兩個課題，一定或多或少會有一些成果。藝術不是一個表面性的東西，藝術不是形式的問題，藝術永遠是你是什么的問題。不要給自己找什么借口，不要好高騖遠，藝術就是一條路，老老實實走下去就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