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那么,這個路月浦與這個王文黎又是什么關系呢?
照片上的這個小男孩叫路月浦,今年80歲,是國民革命軍第98師的少將參謀長路景榮之子,曾在江蘇省商業廳工作;照片上的這個小女孩叫王文黎,今年也是80歲,是國民革命軍第98師的少將旅長王禹九之女,曾為上海電視臺高級編輯。
這是他們在1938年的一張合影。后來,由于他們的父親都犧牲在了抗日戰場上,兩家人也失去了聯系。路月浦再次見到王文黎,已經是70多年以后,見面時,兩人都已白發蒼蒼。
若不是路母在另一張照片后留有字據,恐怕兩人都不知道,這照片上手挽手、一臉稚氣、并坐在石階上的小孩兒,就是當年的自己。
70多年后再相見
路月浦曾以“這是一個奇跡”來形容他和王文黎的再次見面。
兩家人最終取得聯系,還得歸功于王文黎的弟弟。王禹九將軍戰死沙場時,他還沒有出生。長大以后,為了弄清父親是一個什么樣的人,幾十年來,他一直不斷地收集和父親有關的資料。王文黎說:“2008年前后,我弟弟無意中查到,上海淞滬抗戰紀念館里,有個望遠鏡是路景榮生前用過的,捐獻者是他兒子,路月浦。”這個信息讓他們姐弟很是激動。
王文黎知道父親王禹九和路景榮是結拜兄弟,兩人都是1902年出生,淞滬會戰前,兩人同在國民革命軍第98師服役,路景榮是583團的上校團長,王禹九是587團上校團長。
1935年,路、王兩的家兒女相繼出生,前后只差半年,路家的兒子取名路永翔(即路月浦,因路景榮將軍犧牲的地點是在上海市月浦鎮,是以路將軍的夫人便在將軍殉國后,將他的名字改為月浦了),王家的女兒取名為王文黎。兩個異姓兄弟立即想到,他們可以結成兒女親家,甚至還想過將兩個孩子交換撫養。不過,因為王文黎的母親當時沒有認可,所以此事才暫時被擱置起來。
王文黎立刻給路景榮的家鄉常州市政協寫了一封信,打聽陸家人的下落。“倒不是為了當年的‘娃娃親’”,王文黎笑道,“這件事,我父親在日記里是提過一兩句,但因為兩家多年失去聯系,我們也沒有當一回事。我們很激動,是因為發現路家還在,我們還能再續兩家人的情誼。”
對方很快就回信了,告知路景榮的兒子家在南京,并將路月浦兒子的聯系方式告訴了王文黎。
2009年3月,74歲的路月浦和同樣74歲的王文黎終于在上海見面了。這次相隔了70年的見面,讓兩位老人都無比開心、感慨。他們在一起回憶父親、回憶各自的經歷,就像是老朋友一樣,沒有任何陌生感。“我們倆的情感,是共通的。”王文黎說。
兩位老人在翻老照片時,王文黎珍藏的一張老照片引起了路月浦的注意。照片上是兩個稚氣未脫的小孩兒,一男一女,手挽手,并坐在石階上。“你怎么也有這張照片?”路月浦問。
王文黎覺得有些奇怪,此前她并未覺得這張照片有什么特別之處,還以為是別人家孩子的照片。
“這個女孩就是你啊!”路月浦說。他取出母親留下來的老相冊,找出一張照片,原來那張照片上的兩個孩子,又跟一個大姐姐站在了一起。照片背后,是路月浦母親的手書:“拮明與翔翔成了孤兒,多么可憐啊,右為王文黎”。潔明是路月浦的姐姐。
這張照片是1938年在湖南益陽拍攝。兩家人為躲避戰亂,逃避至此。這也是兩家人的最后一次見面。
將軍離去之后
路月浦還回憶說,就是這張與王文黎手挽手的合影,兒時常被姐姐拿出來取笑他。“上小學時,我姐姐會‘鬧’我,指著照片上的小女孩,說‘這是你老婆’,氣得我想撕照片,后來被我媽攔了下來。”
原本,路月浦和王文黎真有可能會像他們父親希望的那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最后結成秦晉之好。然而,和那個時代幾乎所有的美好一樣,兩位鐵血將軍的“親家之約”,也被亂世擊得粉碎,最后只剩得這張老照片。
1937年9月10日,已升任少將參謀長的路景榮,帶領583團,在月浦鎮英勇殺敵時不幸中彈身亡。消息傳到武漢,王禹九悲痛欲絕。1937年9月28日,他在日記中寫道:此生不死,定當盡力之所及,幫助他子女成人。
王禹九也沒有忘了與好友生前的約定:“離兒(指王文黎)與永翔的婚事,靜吾(路景榮號靜吾)兄在日曾經多次說過,后以我妻反對作罷。自靜吾兄殉國后,妻意將來二小兒女不至十分相差,當促成之。”
當年11月,王禹九亦奔赴淞滬會戰前線。1939年,王禹九又參加了南昌會戰,在率部突圍時壯烈犧牲,時年37歲,國民政府追晉為陸軍中將。
王禹九犧牲之后,他出征前的遺囑公開。遺囑開頭的幾句話就是:“強鄰壓境,國步艱難。為國捐軀,份所應爾……”路月浦亦記得父親當年剛上戰場寄回的家書:“對日作戰不可避免,這次戰爭非比尋常,軍人守土有責,打不退日軍進攻,決不茍全性命。”
至此,兩位將軍求仁得仁,以身殉國。而在這兩位抗日名將的身后,兩位母親帶著孩子顛沛流離,從此天各一方。據路月浦介紹,父親犧牲后,上海和常州很快淪陷,母親張瑞華被迫將小妹潔霞留在外公家撫養,自己帶著大女兒和路月浦踏上了逃難之路。當時,張瑞華腹中還懷有一子。
幾個月后,路月浦最小的妹妹在湖南益陽出生。一個孤寡女人,帶著3個孩子在異鄉,本就十分不易,加上戰火紛擾,吃盡苦頭。
成長中,路月浦關于父親的記憶非常模糊,除了知道自己的名字是來自于父親的犧牲地,另一個與父親的聯系便是曾經佩戴過的一把中正劍。他常把寶劍掛在床頭,想象著父親提劍殺敵的樣子。
后來,一伙土匪盯上了這孤兒寡母,以為是軍官家屬,再潦倒也會有油水,闖進了路月浦家中。為了保護母親,路月浦挺身而出,無奈太過年幼,土匪將家中洗劫一空,父親遺留的那把寶劍也未能幸免。這段經歷成為了他的心結,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父親不在身邊的痛苦。
更痛苦的是路月浦的母親。“我以后的痛苦不知道要到什么樣了”,張瑞
華在一張和丈夫合影的照片背后寫道:“我終日的希望,就是要把你遺下來的子女(撫養成人),將來為你報仇,你要在陰中保佑你的兒女!”張瑞華也幾度想要輕生,但最終都是因為孩子而放棄了。
在王文黎的記憶中,經歷了和路月浦一樣的困苦生活,“甚至更苦”,“我們是沒有童年的一代人。”她說。
為父親正名
兩位將軍犧牲時,路月浦和王文黎都才三四歲,這讓兩人對父親的印象都非常模糊。加之,后來受到政治運動的沖擊,兩人對父親的身份更加迷茫。
“文革”結束后,為了給父親恢復“烈士”的名分,兩家人都開始了大量的走訪、搜集證據,在這一過程中,路月浦、王文黎在史料中、圖片中,開始重新“認識”父親。“他是一個豪情滿懷的愛國軍人、慷慨赴死的抗日烈士。”王文黎說。
1950年,國務院曾出臺政策,明文規定:承認抗日戰爭中犧牲的國民黨官兵為烈士。手握這一“尚方寶劍”,盡管天各一方,沒有聯系,但路月浦和王文黎幾乎同時踏上了為父親“正名”的道路。路月浦和母親多年奔走,輾轉多個部門呈情,但得到的答復卻都是,“是有這樣的規定,但現在行不通。”
終于,借著平反冤假錯案、全面落實政策的東風,路月浦一家多年的努力有了結果。1981年,江蘇省睢寧縣革命委員會發出公文:追認路景榮同志為烈士。
張瑞華獲悉后,熱淚盈眶。這位歷經了滄桑的老人,當天在記事本上寫下這樣一段文字:“1981年正月初七,得悉靜吾評為烈士,大喜。”
3年后,王文黎一家人的努力也有了結果。上海市人民政府發文確認:王禹九為烈士。“正是這張紙掀掉了多年壓在眾親友身上的‘精神枷鎖’,大家歡欣鼓舞。”王文黎說。
1982年,路月浦調回南京在江蘇省商業廳工作。當時,他曾想把父親遺骨遷葬到南京。再回常州,才發現,當地大規模平整土地后,已找不到父親當年的墓地。一家人唯有在竭力分辨大概是原來墳墓的地方,燒了些紙,以奠亡靈。路月浦還記得當時的情景:母親眼淚長流,不停地呼喚:“靜吾英魂歸來啊!我們一起回家……靜吾歸來啊,回家……”深深地悲慟之后,張瑞華拾起紙灰和黑土裝進骨灰盒,帶回南京安置在到覺寺墓園。
1998年,張瑞華病故,按照老人遺愿,路月浦將父母合葬。
張寧據《現代快報》王穎菲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