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認為中國的村落是個神奇的地方。以我的故鄉為例,那是江漢平原無數村落中的一個,沒有圍墻,一望無垠的遼闊平原上也絕無任何山陵阻隔,但一踏入故鄉的土地,就像跨過一道無形的門檻,從里到外感覺回到了自己的地方。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受呢?就是每個細胞都松弛下來、親切起來,一切都是那么熟悉、美好,人的精神也不用再端著緊著了,即刻癱軟化入到眼前的一草一木,與眼前的一切事物融為一體。儒家向來主張仁者愛人,并且強調要將這愛人之心擴而充之、周流遍布,及于萬事萬物———山川草木、墻垣瓦舍自不必說,甚至“鳥獸昆蟲莫不愛”。我高度懷疑這樣的思想來自于他們的村落生活經驗,只有生于斯長于斯的村落生活才會讓他們有這種物我合一、情濃意濃的感受,進而發展出那樣的思想。
最近這些年,我老在擔憂這種安逸寧靜的村落生活會被破壞。首先是無形的圍墻事實上已經被打破,目前更多的是走出去——大量的青壯年外出務工、創業,尤以到廣州居多,估計至少一半。這盡管會帶來一些社會結構上的變化,比如在鎮上甚至縣城購房置業,但尚不足以對原有的生活造成根本的改變。根本的變化恐怕來自于外部勢力的進入,按照老家媒體的說法,“土地流轉激活了農村土地資源,城鄉要素得以加速流入農業農村,由此帶來的變化勢不可擋。”資本在公權引導下承包大片土地,按照官員的說法,就是“要充分發揮市場的決定性作用,引導土地承包經營權向專業大戶、家庭農場、農民合作社、農業企業流轉,逐步實現土地規模化經營”。
政府的設想是資本承包土地以后發展特色農業、規模農業,農民“一手拿租金,一手拿薪金”,但類似我叔叔這樣年近古稀、日益喪失勞動力的人怎么辦?而且鄉村社會組織程度低下、原子化狀態突出,自我保護、自我維權能力極弱,面對強勢的資本和背后更加強勢的公權力,他們將如何自處、如何自保?正如老家一位干部所擔心的,“‘狠人’掌握話語權,強制性流轉形成市場,最終導致鄉村民主成為擺設。”果真如此的話,安逸寧靜的鄉村生活固然已成奢望,只怕還有生存之虞以及精神人格的傷害,一如離鄉的人們在外面經常遭受的鄙棄和呵斥那樣,那是我不愿看到也不敢想象的。
但叔叔似乎一點都不擔心這些,似乎熱切期盼外部資本早日到來。從他的話語中,我聽得出現在土地關系極為復雜。現在的土地還是上世紀80年代初搞分田到戶承包責任制的時候分下來的,一直沒變過。但過去30年中國社會的一大變化就是人員的流動日益加劇,人在流動,土地卻沒動,于是人與土地的關系變得錯綜復雜:有的戶口都遷走了名下卻還有田;有的戶口在人卻走了也有田;有的人經過土地轉讓等等莫名其妙地有了很多田,自己種不來就租給別人種(甚至是租給外地的親戚種),每年坐收幾萬元……各種亂象。叔叔認為這些都不正常,也不公平,他還是原來的觀點:地是國家的,應該平均分給每一個人,即便被資本大戶承包,地權、租金也應該平均。至于承包的好處,他甚至提到了“美觀”。
已經開始試行的“土地流轉、激活農村土地資源”相信就是這個方向,但這種做法卻在一位任職于鄉鎮政府部門的本家前輩那里受到消極評價,認為“很難搞”。難在哪呢?主要就是現有的土地關系本來已經問題多多、矛盾重重,如果要搞土地流轉,必須首先解決現存的問題和矛盾,但這談何容易!他說甚至連土地的面積標準都不統一,有的按標準是(每畝)660平米,有的卻是780平米,隔壁一個鎮甚至是1000平米,“各有各的搞法,總之一團亂麻。”他提到了我們村1998年的那次事件:村里準備從每個村民小組各抽100畝田,一共800畝,作為公田,承包出去,生產經濟作物,收益歸村集體所有,解決村集體的財務用度不足問題(這讓人想到了幾千年前的“井田制”)。結果我們那一組因為地少,村民不干,演變成一次群體性事件,還傷了干部,有人甚至背負了刑責,后來村里勻了其他一些田過來才了事。
由于中國自古公權力獨大,基本沒有形成普遍的社會規則,社會成員的規則意識契約意識也闕如,土地私有極易導致豪強勾結官府的土地兼并。土地公有的前提是一定要有一個強力且公平公正的政府,保證平均地權,實現“耕者有其田”,這就又回到了儒家的政治理想……可以說,在中國,土地是一切問題的核心,而土地與人的關系又是核心的核心,社會的穩定系于是,民眾的生活安居與否也一系于是。歷史上無數的革命、運動,無不圍繞土地做文章,中國大地上正在發生的種種變化其實也不脫這樣的窠臼,問題只在于:我們能夠蹚出一條新路來嗎?
當然這些離我們很遙遠,遠方的游子有的只是鄉愁,而且更添新愁:鄉土,鄉土,土沒有了,鄉還是我們的嗎?如果故鄉有朝一日變成了“他者的世界”,那里還會有我們的情感歸屬、生命念想嗎?尤其是,當“農民變工人”,農民與土地的血肉聯系不再,在強勢的國家宏大敘事下,類似叔叔這樣一輩子足不出戶、與世無爭、長期被忽略、習慣被犧牲的鄉村個體又會有怎樣的遭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