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天很高興,能夠在許多同事所發起的書法研究會上,討論這個題目。我自己寫得不好,但是對于書法,很有趣味。多年以來,每天不斷的,多少總要寫點,尤其是病后醫生教我不要用心,所以寫字的時候,比從前格外多。今天這個題目,正好投我的脾味,自己樂得來講講。我所要講的,大概可以分為五段。
(甲)書法是最優美最便利的娛樂工具
凡人必定要有娛樂。在正當的工作及研究學問以外,換一換空氣找點娛樂品,精神才提得起來。假使全是義務工作,生活一定干燥、厭煩、無味。有一兩樣或者兩三樣娛樂品調劑一下,生活就有趣味
多了。
依我看來,寫字雖不是第一項的娛樂,然不失為第一等的娛樂。寫字的性質,是靜的,不是動的。與打球唱歌不同。喜歡靜的人,覺得興味濃深。喜歡動的人,亦應當拿來調劑一下。起初雖快樂略小,往后一天天的快樂就大起來了。
以寫字作為娛樂的工具,有這么許多好處,所以中國先輩,凡有高尚人格的人,大半都喜歡寫字。如像曾文正、李文忠,差不多每天都寫,雖當均屬旁騖,亦不間斷。曾文正無論公務如何忙碌,每一興到,非寫不可。李文忠事事學曾,旁的趕他不上。而規定時刻,日常寫字,同曾一樣。這種娛樂,又優美,又便利。要我來講,不由我不高興。
一、可以獨樂
一人不飲酒,二人不打牌。唱歌聽戲,要聚合多人,才有意思。就是下棋最少也要兩個人,單有一個人,那是樂不成的。唯有寫字,不管人多人少,同樂亦可,獨樂亦可,最為便利,不必一定要有同伴。
二、不擇時,不擇地
打球必定要球場,聽戲必定要戲園,而且要天氣好,又要有一定的時候。其他各種娛樂皆然,多少總有點限制。唯有寫字,不擇時候,不擇地方,早上可以,晚上也可以;戶內可以,戶外亦可以。只需桌子、筆墨,隨時隨地,可以娛樂,非常的自由。
三、費錢不多
奏音樂要買鋼琴,要買環珴玲,價錢都很貴,差不多的人不愿買。唯有寫字,不需設備,有相當的紙墨筆就可以。墨筆最貴的不過一兩元錢,寫得好,可以寫幾個月。紙更便宜,幾角錢,可以買許多,無論多窮,亦玩得起。
四、費時間不多
打牌繪畫,都很費時間。牌除非不打,一打起碼四圈,有時打到整天整夜。作畫畫得好,要五日一山,十日一水。唯有寫字,一兩點鐘可以,一二十分鐘亦可以。有機會,有功夫,提筆就寫,不費多少時間。
五、費精神不多
作詩固然快樂,但是很費腦力。如古人所謂“吟成五個字,捻斷數根須”。非嘔心瀝血,不易做好。下棋亦然,古人常說“長日惟消一局棋”,你想那是何等的費事。唯有寫字,在用心不用心之間,腦筋并不勞碌。
六、成功容易而有比較
學畫很難學會,成功一個畫家,尤為難上加難。唱歌比較容易一點,但是進步與否,無法比較。昨日的聲音,今日追不回來。唯有寫字,每天幾頁,有成績可見,上月可以同下月比較,十年之前可以同十年之后比較。隨時進步,自然隨時快樂。
七、收攝身心
每天有許多工作,或勞心,或勞力,作完以后,心力交瘁,精神游移,身體亦異常疲倦。唯有寫字,在注意不注意之間,略以要想收攝身心,寫字是一個最好的法子。
(乙)書法在美術上的價值
愛美是人類的天性,美術是人類文化的結晶。所以凡看一國文化的高低,可以由他的美術表現出來。美術,世界所公認的為圖畫、雕刻、建筑三種,中國于這三種之外,還有一種,就是寫字。外國人寫字,亦有好壞的區別,但是以寫字作為美術看待,可以說絕對沒有。因為所用工具不同,用毛筆可以講美術,用鋼筆鉛筆,只能講便利,中國寫字有特別的工具,就成為特別的美術。寫字比旁的美術不同,而仍可以成為美術的原因,約有四點:
一、線的美。這種美的要素,歐美藝術家,講究得極為精細,作張椅子,也要看長短、疏密、粗細、彎直,作得好就美,作得不好就不美。線的美,在美術中,為最高等,不靠旁物的陪襯,專靠本身的排列。譬如一個美人,專講涂脂傅粉,只能算第二、三等腳色,要五官端正,身材勻稱,才算頭等腳色。假如鼻大眼小,那就是丑,五官湊在一塊,亦是丑。真正的美,在骨格的擺布,四平八穩,到處相稱。在真美中,線最重要。西洋美術,最講究線。
黑白相稱,如電燈照出來一樣。這種美術,以前不發達,近來才發達。這種美術,最能表示線的美,而且以線為主。寫字就是要黑白相稱。同是“天地玄黃”幾個字,王羲之這樣寫,我們亦這樣寫,他寫得好,我們寫得丑。就是他的字,黑白相稱,我們的字黑白不相稱。向來寫字的人,最主要有一句話,“計白當黑”。寫字的時候,先計算白的地方,然后把黑的比劃嵌上去。一方面從白的地方看美,一方面從黑的地方看美。
一個字的解剖,要計白當黑。一行字,一幅字,全部分的組織,亦要計白當黑。譬如方才講的“天地玄黃”幾個字,王羲之擺的好,我們擺的不好,但是讓王羲之寫“天”字,歐陽詢寫“地”字,顏魯公寫“玄”字,蘇東坡寫“黃”字,合在一起,一定不好,因為大家下筆不同,計算黑白不同,所以混合起來,就不美了。線的美,固然要字字計算,同時又要全部計算。
做椅子如此,寫字如此,全屋子的擺設亦是如此。譬如這間屋子,本來是宴會廳,現在暫時作為講演室,桌子椅子,橫七豎八的湊在一起,就不美了。因為線的排列不好。真的美,一部分的線要妥帖,全部分的線亦要妥帖。如果繪畫,要用很多的線,表示最高的美。字不比畫,只需幾筆,也就可以表示最高的美了。
二、光的美。繪畫要調顏色,紅綠相間,才能算美。就是墨筆畫,不用顏色,但是亦有濃妝,才能算美。寫字這件事,說來奇怪,不必顏色,不必濃妝,就是墨,而且很勻稱的墨,就可以表現出美來。寫得好的字,墨光浮在紙上,看去很有精神。好的手筆,好的墨汁,幾百年,幾千年,墨光還是浮起來的。這種美,就叫著光的美。
西洋的畫,亦講究光,很帶一點神秘性。對于看畫,我自己是外行,實在不容易分出好壞,但是也曾被人指點過。說某幅有光,某幅無光。我自己雖不大懂,總覺得號稱有光那幾幅,真是光彩動人,不過西洋畫所謂有光,或者因為顏色,或者因為濃淡,那是自然的結果。中國的字,墨白兩色相間,光線即能浮出,在美術界類似這樣的東西恐怕很少。
三、力的美。寫字完全仗筆力。筆力的有無,斷定字的好壞。而筆力的有無,一寫下去,立刻可以看出來。旁的美術,可以填,可以改。如像畫圖,先打底稿,再畫,畫得不對再改。油畫,尤其可以改。先畫一幅人物,在上面可以改一幅山水。如像雕刻,雖亦看腕力,然亦可改,并不是一下去就不動。建筑,更可以改。建得不美,撤了再建。無論何美術,或描或填或改,總可以設法補救。
寫字,一筆下去,好就好,糟就糟,不能填,不能改。愈填愈笨,愈改愈丑。順勢而下,一氣呵成,最能表現真力。有力量的飛動、遒勁、活躍。沒有力量的呆板、萎靡、遲鈍。我們看一幅畫,不易看出作者的筆力。我們看一幅字,有力無力,很容易鑒別。縱然你能模仿,亦只能模仿形式,不能模仿筆力,只能說學得像,不容易說學得一樣的有力。
四、個性的表現。美術有一種要素,就是表現個性。個性的表現,各種美術都可以。即如圖畫、雕刻、建筑、無不有個性存乎其中。但是表現得最親切,最真實,莫如寫字。前人曾說:“言為心聲,字為心畫。”這兩句話,的確不錯。放蕩的人,說話放蕩,寫字亦放蕩。拘謹的人,說話拘謹,寫字亦拘謹,一點不能做作,不能勉強。
旁的可假,字不可假。一個人有一個人的筆跡,旁人無論如何模仿不來。不必要毛筆,才可以認筆跡,就是鋼筆鉛筆,亦可以認筆跡。是誰寫的,一看就知道,因為個人個性不同,所以寫出來的字,也就不同了。美術一種要素,是在發揮個性,而發揮個性最真確的,莫如寫字。如果說能夠表現個性,就是最高美術,那么各種美術,以寫字為最高。
寫字有線的美,光的美,力的美,表現個性的美。在美術上,價值很大。或者因為我喜歡寫字,有這種偏好,所以說各種美術之中,以寫字為最高。旁的所沒有的優點,寫字有之,旁的所不能表現的,寫字能表現出來。
補充說明:結合梁啟超的觀點,簡要歸納一下怎樣欣賞書法作品,一般可以是從整體到局部,再到具體細節。字的精神,氣息,間架結構,線條的力度,節奏,韻律等,書寫的內容是次要的。
(丙)模仿與創造
梁啟超說:模仿與創造,這個問題,不單在寫字方面,要費討論,就是一切美術及其他藝術的大部分,都成為一種問題。創造固然切要,但是模仿是否切要,模仿與創造有無沖突,這都是值得研究的地方。許多人排斥模仿,以為束縛天才,我反對這種說法。學為人的道理,學做學問,學所有一切藝術,模仿都是好的,不是壞的,都是有益的,不是無益的。
簡單說吧,從前人所得的成績,從模仿下手,用很短的時間,很小的精力,就可以得到。得到后,才挪出精力,做創作的工夫,這是一件很經濟的事情。考古學者在地洞中,發現許多古畫,畫得很好。這種畫,在古代為創作,假使人人如此,不憑借前人的成績,設法改良,專靠一點天才,鑿空創作,并不是不可以,不過幾萬年后,所作的畫,恐怕還是同古代的山洞里的差不多。那還有什么進步可言呢。
小孩子,在初小的時候,喜歡畫,墻上壁上,畫出些頭大手短的像來,很膚淺。大畫家現在流行的后期印象派的畫,很真切。有天才的小孩子,只要好好模仿,亦可由膚淺近于真切。已成功的大畫家,若當初不模仿,恐怕亦不會有什么進步。模仿這種性質,就是從前的文化,代代繼承下來,好像祖上的遺產,代代增加上去一樣。白手興家,豪杰之士。但是白手可以發一百萬。若得父兄一百萬,就可以發一千萬,一萬萬。白手興家,固然很好,哪能希望人人如此呢。
人類文化很長,慢慢地繼承,增加下去,小的時候,得了許多知識,有所憑借,再往前努力活動,又可以添了許多的經驗。如此一代一代的繼承,全部文化的產業,可以發展進步到很大很高,所以我認為模仿是好的不是壞的,是有益的,不是無益的。無論何種事業,都是如此,作人亦然。歷史上偉大的人物,又何嘗沒有模仿。我們所知凱撒極力學亞歷山大,拿破侖又極力學凱撒。不管他學得對不對,有所模仿,成功容易。
一切事情不可看輕模仿,寫字這種藝術,更應當從模仿入手,并不是說從前人的聰明才力,比我們強,我們萬趕不上。乃是各人有各人的特別嗜好,因為嗜好,所以成功。譬如說,王羲之天天寫字,池水皆黑,后來叫做墨池。這個話真不真,暫時不講,至少我們可以知道,王羲之因為天才相近,又肯用功,所以寫出來的字,成績很好。我們的天才用功當然不如他。離開他去創作,未嘗不可,不過他經幾十年甘苦所成的字,天才又高,功夫又絕熟,總可以作模范。因為模仿他,他黑一池,我黑半池,亦定寫得好。模仿可以省事。前人的產業,我們來承受,我們的產業,后人來承受。自然一天一天的進步、增加,模仿在任何藝術,都有必要,字亦不能獨外模仿有兩條路。
一、專學一家,要學得像。即以寫字而論,或學顏真卿,或學歐陽詢,學哪一家,終身學他。剛才講拿破侖學凱撒是這樣。孟子學孔子(乃所愿則學孔子也),亦是這樣。此種模仿法,用力容易,定有范圍,學之易像。
二、學許多家,兼包并蓄。先輩教人立身,要多讀前言往行,以蓄其德,不管是誰說的,誰作的,只要是好,都拿來受用。楊雄說過:“讀一千篇賦,自然會作賦。”我們可以換句話說:“學一千種碑,自然會寫碑。”一千種未免太多,少點五百種,再少點五十種,學過后,自然寫得好了。
兩條路之中,頭一條路,其優點是簡切,容易下手,其弱點是妨害創作。許多人專學一家,為所束縛,把天才壓下去了。第二條路,其弱點是空洞,泛濫無歸,其優點是不妨害天才。可以自由創作,我個人的主張,寧肯學許多家,不肯專學一家,走第二條路,以模仿為過渡,再到創作,此為上法。于此有一件應當注意的事情,就是分期學習。模仿若干種,分為若干時間。學這種時,不知那種,學那種時,不知這種。專心專意,不可摻雜,摻雜則不成功。從前人教人讀書,有兩句話:“讀易時覺得無尚書,讀詩時不知有春秋。”這是表示專一的意思。不專不讀,讀則專一,寫字亦然。模仿一種,把結構用筆,全學會后,才換第二種。依我的經驗,一種碑臨十遍,可知他的結構及用筆。譬如一千字的碑寫到一萬字,就把結構、用筆都得著了。得著后換第二種。換的時候,有一種很巧妙的方法,即擇若干種相反的碑帖,交換著模仿。譬如先學用圓筆的碑一萬字,回頭再學用方筆的碑一萬字。方筆圓筆,兩種相反,一種寫了一萬字之后,兩下合起來,那就不方不圓,成了自己的創作。無論何種藝術,此法都可應用。譬如學詩,學李杜二人,學李時如無杜,不去讀杜詩,學杜時如無李,不去讀李詩,方學時候,不知像否,離開以后,不李不杜,自成一派。
第二條路,固然很好。指定若干碑帖,排列次序,一種一種的學法,想出方法來調和。學過五十種,或百種以后,脫手時,自成一派。由模仿到創作,這是最妙的方法。第一條路,亦未嘗不好,前人喜歡臨僻碑,如像何子貞,得張黑女碑,絕對不告人,不知道的還說他是創作,其實亦有所本。這種方法可以用。學過許多種類之后,再學一個特別的,亦未嘗不可。單走第二條路,恐怕泛濫無歸。單走第一條路,恐怕減少創造能力。混合兩法,先學許多家,最后以一家為主,這算最妥當的法子了。
模仿任何事物,初入手時,最要謹慎,起初把路子走錯了,以后很難挽救。今人不如古人,不是天才差,只是習染壞。如像性本相近,習則相遠。唐朝有一個彈琵琶的教師,沒有學過的去學,他說三年就會。彈得好的去學,他說五年才會。彈得有名的去學,他說非十年不可。人問何故,他說沒有學過而質地好的人,教得得法,成功容易。彈得好彈得有名的,最初幾年的功夫,需把壞習氣改過,才能學好,所以格外費時間了。無論何種藝術皆然,習字也是一樣。清朝的字,比較不好,因為人人都要學大卷子、白摺子,很呆板,沒有性靈。我年輕時候,想得翰林,也學過些時候的翰林字。到現在總不脫大卷子的氣味,諸君出過洋的多,常用鋼筆和鉛筆,至少沒有大卷子習氣,學時容易得多。入手很難,所以最初就要謹慎,不可走錯了路,最不應該模仿的,依我看來,約有四派。
一、趙子昂、董其昌。這一派,清初很為流行,并不是不好,只是不容易學。若從這派入手,筆力軟弱,其病在嫵媚圓滑,無丈夫氣,中了這派的毒,很不容易改正。
二、蘇東坡。這一派,喜歡用側鋒。東坡固然好,學他就不行,若從這派入手,筆鋒偏倚,其病在于庸俗,至多學出一個水竹人——徐世昌、翰林字,總統字,但是不行。
三、柳公權。這一派,干燥枯窘,本身雖好,學之不宜,我常說柳字好像四月的臘腸,好是好吃,只是咬不動。學他的人,一點不感樂趣,學字本為娛樂,干燥無味,還有什么意思呢。
四、李北海。這一派,向來人很贊美,稱為“王龍躍,李虎臥。”唐時尤為有名。但是亦不可學,若從這派入手,其病在偏,與蘇派同一流弊。東坡本學北海,但北海稍為平正厚重些。
總括起來說,模仿是必要的,由模仿可以到創造,無論單學一家,或多學幾家都可以。但是最初的時候,不要走錯了路。趙、董、柳、蘇、李幾家,最不可學,用為幾十種模范中的一種,尚還可以。起初從他們入手,以后校正困難,頂好是把他們放在一邊不學才對。
(丁)碑帖之選擇
寫字須要模仿,上面已經說了,但是模仿應當以何種為資料呢。現在人多講臨帖,其實帖同碑不一樣,帖從何來。最初的帖,為五代時南唐的澄清堂,以前無帖。北宋時帖頗盛,有淳化閣,淳熙閣,大觀帖,皆皇帝所刻。有名的絳帖、潭帖,亦從皇帝的帖翻刻出來,最初只有墨跡,前代寫家所留極寶貴的墨跡,藏在天府。只有一本,如何才可以流通,就是用雙鉤勾下來,刻在木板或石塊上,然后翻印成帖。好貼很少,雙鉤勾出,墨跡保存。此尚不失原樣,如淳化閣、澄清堂皆然。鋒澤異常圓潤,再勾再翻,經過兩手,鋒澤已走,漸失本真。真的好帖,海內能有幾本。一張帖,說是某人寫的,真否尚是問題,縱是真的,經過幾回翻刻,已經與本來面目差得很多。從前講臨帖,實在不合算,就能得真帖,已經隔幾層,何況真帖難得,即如淳化閣有十本,果屬真跡,價值幾萬金,我們亦買不起啊。
碑同帖不一樣,從前講書丹刻石,就是請寫得好的書法家,用銀朱寫在石頭上,再請良工刻出來,所隔只有一層,走樣尚小。帖縱是真,幾經翻刻,失脫本來面目。碑若是真,不經翻刻,真面目尚可見,所以說臨帖不如臨碑。
乾隆以前,帖學很盛,中葉以后,碑學代興。直到現在,珂羅版發明,帖學有恢復的希望。譬如商務書館的大觀貼,一本幾塊錢,那就很用得了。有珂羅版以后,不會走樣,臨帖還可以。未有之前,要得比較近真的帖,絕非寒士所能。假如不得真帖,只有經過四、五回的翻版,從此入手,比學趙、蘇、柳、李四家還糟,一點骨氣都沒有。
好帖難找,不如臨碑,碑有六朝碑同唐碑兩種。早從前帖學盛行的時候,碑學亦很講究。唐碑中,歐、褚、顏、虞幾家都很好,學的人很多,而歐陽詢的九成宮及皇甫君碑,顏真卿的麻姑壇、東方畫像贊,尤為普遍。不過學這種碑很危險,因為翻刻本多,買原拓本寫,其價不讓買帖,所以有名唐碑,亦不易找。
有名書家,固然唐多,然唐代的字很呆板,雖然他們不是以大卷子白摺子寫字,但是因為要迎合唐太宗的意思,所以風格漸卑。與其學唐碑,不如學六朝碑,唐碑即由六朝碑出。唐代幾個有名的畫家,求他們的來歷,六朝中都有,學六朝碑的好處有兩種。
一、蹟真字好。碑后題名,注明某人所書,這是唐以后的風氣,六朝以前沒有。唐后的書家,為貴族的如歐、褚等皆是。六朝的書家,為平民的,不出主名,因此贗品很少,風格很高,好像漢古樂府。許多人不著名,然其作品,比曹子建、陶淵明的作品還好。學詩要學漢樂府,學曹、陶等的老師。唐代書家,都從六朝出,與其貪名聲大,反而不得真跡,如何從六朝無名作品入手,還可以看出他們的變遷。
二、物美價廉。唐朝名碑或者搨得壞,或者是翻版,鋒芒看不出來。六朝碑,新出土的不少,最近二三十年,開隴海鐵路,翻動地皮,發現的碑更多,這種新出土的碑無美不備,價又低廉,最貴重的墓志銘及造像,少的三五毛,多的四五元,過十元以上的,可謂絕無僅有。拿一千塊錢,買九成宮,比一塊錢的新出土的墓志銘,孰好孰壞,尚是問題,就是一樣,而價值已差很多了。
學碑應從六朝碑入手。拿一百塊錢,到琉璃廠可以買一二百種六朝碑,有的亦許比歐陽詢、顏真卿還好。新出土的碑不著名,不花錢,真跡多鋒芒在。淳化閣、九成宮一類東西,又著名,又花錢,翻版多,鋒芒失。所以我主張臨六朝新出土的碑。近來有珂羅版,很方便。臨帖亦還可以,沒有珂羅版以前,真不要打此種主意。
六朝碑很多,連造像帶墓志及碑,總在二千種以上。單是龍門造像,就有一千多種,在著許多之中,可以挑出幾種,看何者為最好,各人主觀不同,標準自不一樣。依我看來,龍門二十種很好,很便宜,不過二三元錢,其中如魏靈藏、孫秋生、始平公、楊大眼、廣川王太妃、北海王祥、法生都可以學。各墓志中如元顯、元欽、元固、元倪、石夫人、元詮、元演、元飏、常受繁、寇臻、寇慿、李超、孫遼、韓顯宗、刁遵、崔敬邕、鄭道忠、賈瑾都可以學,都很好。古碑中,如張猛龍、鄭文公、賈思伯、根法師、蕭玚龍藏寺、蘇孝慈,亦都很好,都可以學。我所認為最好的造像、墓志及碑,大概如此。但是應從哪一種下手呢?前面所講趙、柳、蘇、李四派不可學,乃是消極方面的。至于積極方面,各人主觀不同。我的意思仍從方正嚴整入手為是,無論做人做事,都要砥礪廉隅,很規律,很穩當,豎起脊梁,顯出骨鯁才好,假如像球一樣,圓圓滑滑四面亂滾,那就可怕,而且站不住。所以作詩,我反對學白香山、陸放翁,并不是白陸不好,是不可學。學他們成為打油詩,太容易,無價值,應先從難處下手才是。再如做人,孔子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不逾矩,算很好了,但要經三十、四十以至七十,費了許多年“立”和“不惑”的工夫,才能辦到這個樣子,這種圓法,很有價值。若先從容易的下手,做事如圓球,做人為滑頭,學詩為打油,那真不可救藥了。
學字,最好造像中從魏靈藏、始平公、楊大眼入手,笨極,呆極,但是很稠密,全身的力,都在上面,打得緊,不漂滑,非從這類入手,容易流于浮靡。碑中從根法師、張猛龍入手,用筆很重,鋒芒很顯,容易學得像。學得好。墓志銘中各種都有。要隨時參用,我認為最適當。這是幾種,都很穩重規律。
唐碑同六朝碑的比較,就是前者規矩整齊,后者無一定的規則。要想筆力遒勁,學六朝碑亦可。要想規矩整齊,學唐碑亦可。唐碑中以歐陽詢、虞世南、褚遂良、李北海、顏魯公、柳公權,這幾家最為著名。李、柳兩家不可學,褚輕松,虞圓潤,但佳拓難得。諸名家中,還是歐、顏兩家,有蹊徑可循,容易模仿。歐、顏皆極方嚴,學去無流弊,歐的九成宮、皇甫君,顏的麻姑壇、畫像贊,因有珂羅版,尚不甚貴,其余各家,珂羅版影印的亦很多。
學唐代的大寫家,又不如學第二流,譬如小歐,完全學他的父親,因為才力不如,格加謹嚴挺拔,比大歐還容易,沒有什么毛病。小歐的道周法師碑、泉男生碑很好,由他入手,再學大歐,就不難了。
總括起來說,臨帖不如臨碑,臨唐碑又不如臨六朝碑,如學唐碑柳太乾,李太偏,虞、褚少蹊徑,惟顏、歐兩家易學。顏于厚重方嚴之中,帶有風華,而小歐比大歐更挺拔。至于帖,沒有珂羅版前,切不可學。影印術發明后亦還可以,選擇碑帖,大概如此。將來哪位有興致,可以指定若干種來,我們大家批評。
(戊)用筆要訣
梁啟超說:一面要有好碑帖作模范,一面要有簡單的用筆規則,好去遵循。寫字才容易好,從前的筆法歌訣藝舟雙楫一類的東西,很麻煩,有許多不容易做到。我現在用很簡單的話,將幾種很普通的原理歸納起來,說明如下。
A.執筆
一、指密。指頭逼緊,大指中指執筆,其余的幫忙,指頭的間隔,不可太疏,疏則無力。
二、拳空。拳非空不可。從前的人,講究要可以握一個蛋,假使一把捉死,一定轉運不靈。
三、腕活。真講寫字,腕要懸空,寫小字如此,未免太苦,然亦不可貼死在桌子上,離開一點,運用才可敏活。
四、筆正。腕一活,筆正就容易,執筆是手指,用筆還是手腕。筆頭要端正,假使兩面攏,一定無氣力。用指力小,用腕力大。
五、鋒齊。會寫字的人,講究“萬毫齊著”。把筆毛打開一半,讓筆鋒的力量都到紙上,不讓一毫落空,自然中正飽滿了。
B. 運筆
一、畫平。一筆寫去,兩端一般平,看時容易,做時困難。許多寫家,用一生的功夫,都沒做到線的美,所以表示不圓滿,就是這個緣故。
二、豎直。這條同前條一樣,不易做到,誠然蘇東坡、李北海、張猛龍都是偏的,沒有一筆平直,但他們有方法補救。上面不平,下面稍低,中間不豎,兩側稍斜,全部看來,還是平直的,他們會補救,保持線的美,我們不會,就學糟了。
三、中滿。一筆過去,中間不要蜂腰,氣力始能到底,這是一個原則。褚字是個例外,中間小,頭尾粗,雖量分寸,似乎不滿,但筆力還是滿的,此類字不可學,要學平正通達的字,橫直一般粗細,尖的地方,亦得慢慢尖去。
四、轉遒。轉彎的時候,要遒勁有力,圓則如半環,方則如刀切,最忌諱有盯,有便難看。轉遒興中滿同一原則,萬一力不到,點幾點。那就異常之糟,這個病最易犯。
五、鋒回。出鋒的地方,一點一撇最要注意,力量需灌到,一躲懶帶過去,那便糟了,初學時一筆到頭,回鋒勒住,左行的鋒往右勒,下行的鋒往上勒,寫熟后,不必回鋒,亦有含蓄。
執筆運筆的方法,前人講得很多,此處不能多講,單講這十條,只要一一做到,那亦就很夠了,還要說幾句,關于用好筆,好硯的話,這也是講書法不可不注意的事情。
我用筆很講究,每支一元或二元三元不等,看來費錢,其實省錢,比諸同事還省。我用一管好羊毫,寫一萬字,正是照樣,筆在我手里,幾乎不會爛,一定要寫到“禿中書,不中書”,這才束之高閣。我用筆不讓一根毛脫,寫時只開一半,干后溫水潤之,自然不易壞了。
用筆最忌按,頂好不用墨盒,拿筆到墨盒中打滾,墨干了,擠出來,筆安得不壞。我常用硯慢慢的磨,磨得很勻很細,寫在紙上,自然好看,而且蘸墨時不虧筆。新墨有光,舊墨無光。我從來不用隔天的墨,寫完后,用水將硯洗凈,再寫時再磨。
用筆用狼毫易碎,不如羊毫經久。我的經驗,一支羊毫可以抵三支狼毫,無論什么筆,壞在脫毛。一根斷,全體跟著斷。會寫字的人,只有寫禿筆,沒有寫壞筆。假使用一塊錢以上的羊毫,又用硯,可以寫得舒服而且省錢。
初學臨帖最好用九宮格,可以規定線的美。粗細、疏密、高低、長短、只須差一點,結果就不同了。臨塊碑十次,三次用九宮格,七次放開手寫,一定能寫得規律嚴正。
還有一種叫摹帖,摹與臨不同,臨是看這寫,摹是蓋在上面寫,摹得用筆,臨得結構,兩者都可并用。現在帖便宜,不怕摹浸,主要的碑帖,臨十回,摹一回就可以了。
今天講得簡陋得很,但是因為用功寫字,其中頗多甘苦之言,特別向諸君貢獻。至于我所藏的碑帖,多在天津家里沒帶出來,以后有機會,還可以同諸君切實的觀摩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