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孫六如果不是冒然地闖進天街餃子鋪,就不會發生以后的事情,如果是進了餃子鋪以后,不去過問那件事,也不會有以后的結果,但他偏偏闖進去了,而且還舉刀殺了人,所以后面的事就不能不發生了。
要說冒然也不完全是,因為天街的這家餃子鋪,孫六是每天必去的。孫六經營一家磨坊,磨出的面粉要銷售到天街各家各戶,餃子鋪是面粉銷售大戶,每天需要百十斤,孫六就自然成了餃子鋪的常客。
但那一天他完全可以不去,因為做餃子的面粉早就送去,鋪子里的蒸餃也賣了個精光,他沒有什么事由再去餃子鋪的,但他還是直沖沖地進去了。進去了就陷在那件事情中了。
那是一個很平常的午后,太陽很懶散,風也很疲軟,全是一副打不起精神的樣子,雞呀狗呀都躲到街邊的灌木林去了,天街人也是無所事事,昏昏迷迷地呆在家里,熬著沒有生氣的日子。孫六本來也是昏迷迷地呆在家里,似睡非睡地躺在床上,不知怎么的,總有一個女人的身影在他的眼前一閃一閃的,一會兒花枝招展,一會兒血流滿面,一會兒甜甜蜜蜜,一會兒聲色俱厲。孫六定下神來想一想,那閃現的女子好象就是餃子鋪的梅娘!孫六自感大事不好,不敢再迷糊,起身就往街西的餃子鋪跑。
孫六的潛意識沒錯,那一天餃子鋪的梅娘要出事,準確地說是已經出了事。那飄浮在他眼前的幻影,是在向他求救,等待著他去面對,去幫助。
從磨坊到餃子鋪,不一會就到了。也沒啥程序,大巴掌推開門,\"梅娘\"出口沒出聲,孫六就驚呆了:天臺山炮樓上的那個留有小胡子的日本兵正趴在梅娘身上。梅娘在下面痛苦的呼喊,小胡子在上面狂野地大笑,梅娘奄奄一息如游絲,小日本趾高氣揚如瘋狗。梅娘的衣服不知甩到何處,一絲不掛的梅娘上身雪白的肉迷眼,下身血紅的肉刺眼。小日本趴在梅娘身上,正在酣暢淋漓之中,如貓似狗的呻吟繞梁沖棟。孫六又憤怒又懼怕,轉身就要退出餃子鋪,退到門口,聽見梅娘掙扎著有氣無力地喊了一句:“六哥救我!”孫六的步子不得不停下來。孫六回過頭,目光恰與小胡子日本兵對視。小胡子日本兵像一只正在盡情享受羔羊的狼聽到一聲厲聲吆喝,它血盆大嘴本能地離開羔羊,在放棄獵物還是繼續享受獵物的剎那間,小日本看了看渾身哆嗦滿臉通紅的孫六,又看了看身下青春勃發流光溢彩的梅娘,那聲吆喝像黑夜驚雷,讓邪惡更張狂。小日本趾高氣揚地搐了搐鼻翼,然后發出一陣淫邪地笑聲,當著孫六的面,粗暴地搬開梅娘的大腿,將梅娘的私秘處一覽無余地展現在他的眼前。小日本淫邪地大笑著,像發情的小叫驢,當著他的面肆無忌憚地將人間丑惡繼續演繹到極致……
孫六就是在那一刻激起憤怒和膽量的。他拿起了梅娘剁餃子餡的菜刀,沒有半點猶豫,一刀就結果了小日本的性命!
當梅娘蘇醒過來,掀開小胡子日本兵的尸體站起來,慌亂地穿好自已的衣服,再去尋找孫六時,孫六已經跑不見蹤影。
到了晚上,崗樓上的日本兵不見小胡子回崗樓,就知道是兇多吉少,他們迅速沖下山來,在天街逐家逐戶地搜查毫無所獲,最后是一個日本兵上廁所時偶然發現了小胡子日本兵的尸體。
崗樓上的日本兵在天街干的壞事實在太多了,當他們從廁所里撈起臭氣熏天的小胡子時,天街人躲在屋里拍手稱快,都說天街終于出了大英雄,為天街人出了一口惡氣。
日本兵見天黑人少,胡亂地放了一陣亂槍,發發心中的火氣,也為自已壯壯膽。他們不敢在天街滯留,抬著小胡子的尸體躲進了崗樓。
小日本走后,天街人走出家門,點燃鞭炮,慶祝天街這個偉大的勝利。有人提議,如果有一天小日本滾出中國,天街人一定要籌措一筆錢為英雄樹碑立傳。知名者揚其名,不知名者頌其事。
小日本的血腥報復是第二天開始的。他們從太極縣城調來了兩百多名小日本,不聲不響就將天街圍得水泄不通。天街人起床后就覺得天街已經變了,變成了一個鳥都飛不出去的大鐵籠。變成了三步一哨五步一崗的屠宰場!
小日本像一群瘋狗,他們十人一組,從天街東西南北四個方向地毯式搜查,一邊尋找可疑物證,一邊將天街的百姓不分男女老少一齊向天河潭邊的打谷場趕。偶有反抗者,槍托打,皮鞭抽。當天街的三百多號人集聚在天河潭邊時,不少人已是傷痕累累。
這是一次野蠻的審訊。小日本持槍荷彈,站成一個張開的弓劍形,三百多手無寸鐵的天街百姓像一窩無首的羔羊,誠惶誠恐地在谷場上站著,站在小日本的射程之內。一個日本軍官,太極縣日軍行政長官中田一耕小佐,一個偽軍翻譯,太極縣大東亞和平聯系會秘書史運瞳,他們一個人用嗷嗷的日語,一個用熟煉的中文對著這群羔羊進行瘋狂轟炸:
“誰動皇軍一指頭,皇軍就砍他狗頭!”
“殺害一個大皇軍,殺死萬人填性命!”
“誰與皇軍挑戰,要他碎尸萬段!”
中田一耕像狼一樣嗷嗷一句,史運瞳便像狗一樣狂吠一句!
羔羊被炸昏了頭,迷糊著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除了聽得見的呼吸,再也聽不到其它聲音了。
中田一耕通過史運瞳用狂言亂語轟炸一陣后,看見這一群羔羊們毫無反應,就有些沉不住氣了。他從人群中拉出了孫氏裁縫鋪孫銘清的媳婦楊汝花,問:“誰是殺害大皇軍的兇手?”
楊汝花從人群中拉出來,早就魂不附體。中田一耕的話那能聽得進去,她渾身瑟縮著,搖了搖頭。
中田一耕猙獰地笑了笑,輕輕地招了抬手,一個日本兵走上前來,眼都不眨一下,刺刀就刺進了楊汝花的胸膛。待到刺刀抽出來好一會兒,楊汝花才大哭一聲,胸口的鮮血噴出兩尺余遠。
有了血光,羔羊們蠕動起來,有小孩的哭聲,有婦人的嘆息,還可以聽到誰的骨關節脆響,但是沒有人敢站出來。
戴著白手套的中田一耕小佐仍然是一幅猙獰的微笑,他從人群中又拉出一個老頭,問:“誰是殺害大皇軍的兇手?”
老人是莊家豆腐鋪的莊延年,推磨賣豆腐已有六十余年了,耳不聾眼不花,身骨子仍很硬朗。他走出來時不見怎么慌張,到了中田一耕面前還鞠了一躬。史運瞳將中田一耕的話重新翻譯一遍,莊延年想了想回答說:“我是瞎子,啥也看不見。兇手就是現在殺了你這個大皇軍,我只聽得見刀響看不見人影。老朽老朽,不中用啦!”
中田一耕小佐用戴著白手套的手在老人的眼前晃了晃,說:“瞎子,我看你是在說瞎話吧?”

莊延年老人糾正中田一耕的話說:“說我老莊說瞎話,這就是你這大皇軍的不是了。我們天街人寧可不說話,也不說瞎話。”他側了側身,對天街的老百姓說,“這世道,天是黑的,地是黑的,人也是黑的,到處一片烏煙瘴氣,街坊們,你們能看見什么?我是什么也看不見了。”他提高嗓門,大聲地問谷場上的人,“你們是什么也沒看見是不是?”谷場上一片死寂,莊延年的提問沒有一絲回應。莊延年停頓了一下,繼續回到中田一耕面前,說,“這天太黑了,嗚呼哀哉。就拿現在來說,你這大皇軍在我面前站著,除了能聽見你哇啦哇啦地亂吼亂叫,是騾子是馬我也分不清楚。”
中田一耕這才明白莊延年是成心找借口罵他。他沒有動怒,而是極有耐心地獰笑著。他走到一個小日本兵的身邊,哇哇地交待幾句,幾個小日本走到莊延年面前,一人架著一個膀子把莊延年拉到谷場邊的一棵大槐樹前,用繩子將他五花大綁在槐樹上。中田一耕依舊獰笑著,手里拿著刀走到莊延年跟前,說:“你不是說眼睛瞎了,什么也看不見了嗎?還留著這雙瞎眼干什么,我給你割下來喂狗吧。”話畢,手起刀落,莊延年的雙眼被剿成兩個大洞。老人聲嘶力竭地喊了一聲:“我操你祖宗呀,小日本!”話完,人便昏了過去。
谷場上的天街人背過臉去,不敢再看。中田一耕輕輕地拍了拍手,還是那么不溫不火地微微獰笑著,說:“你們瞎啦,看不見日本大皇軍了,也好,皇軍要讓你們在自已的家門口看不見自已的親人。”他揚了揚手說:“再拉出幾個,殺!”
幾聲槍響,又有幾名天街人應聲倒下。
梅娘和孫六也在谷場內,看著天街人一個個倒下,梅娘的臉紅紅的,不敢再抬起來。孫六哩,當裁縫鋪的楊汝花被日本人殺死時,他的腿就軟了,連續倒地兩次,好在他站在人群中間沒有被日本兵發現。后來他退到一個碾谷的石滾邊,依著石滾站著,但他仍是哆嗦著,目光不敢與任何人相遇。
兇手沒有找到,中田一耕的獰笑仍在繼續,殺人也在繼續。他不再一個一個地審問,而是五個一組,一批一批地進行,分老人、孩子和婦女。一組審問結束,沒什么結果,皮鞭抽槍托打,無辜的百姓一排排倒下。谷場上有人堅持不住了,有人在低聲議論殺手是誰,怎么還不站出來。還有人說軟話,瘋狗惹不起躲得起,不該拿雞蛋碰石頭!裁縫鋪的孫銘清竟在人堆里高聲喊了起來:“一人犯罪一人當,誰逞能誰站出來!”
孫銘清這么一喊,孫六已無法控制自已的感情,他的腿顫抖得更歷害,大小便也失禁了,屎尿順著褲管流了下來。站在他身邊的梅娘感覺到了,抬頭看了看,見他一副狼狽模樣,就慢慢地靠了過去,輕輕地握了握孫六的手,示意他堅持住。
中田一耕聽見孫銘清的喊聲,又聽了史運曈的翻譯,似乎看到了一點希望。他示意日本兵將孫銘清拉出來。
孫銘清像挨刀的豬一般嚎叫著:“不是我不是我,放了我吧我的大爺我的天王老子。你們剛才殺死了我的兒媳婦,還要拿我怎么樣?”他見日本兵不吃他這一套,就對著谷場上的天街人嚎道,“我們天街人從來是明人不做暗事,是誰殺死了日本大皇軍站出來呀,站出來呀,你當英雄,我認你是英雄,你就再英雄一次,救救我吧。”
中田一耕輕蔑地笑了笑,用刀抵著他的喉管說:“想要他們站出來同情你救你,做夢!還是自已救自已吧。只要你告訴我誰是殺害大皇軍的兇手,是嫌疑分子也成,交待出來,我就同情你救你,怎么樣?快說!”
孫銘清又嚎了起來:“大皇軍呀大皇軍,你不是逼著黃牯生小牛嗎?我兒媳是因為大皇軍死的,我已與殺害大皇軍者有不共戴天之仇。我要是知道是誰殺死了你們大皇軍,還用得著你們動手,我就要親手殺死他。”他又對著人堆喊,“我的好兄弟,我的大英雄,好漢做事好漢當,你逞英雄我不反對,你拿雞蛋碰石頭我也不反對,千不該萬不該殃及我們這些無辜百姓。”
中田一耕聽了史運曈的翻譯,略略地思考一會,對日本兵哇啦哇啦一陣,兩個日本兵將孫銘清駕到一邊,用刺刀在他的臉上慢條斯理地劃著,孫鉻清一邊哭喊著一邊高聲叫罵!
另一邊,又有幾個日本兵走到人堆中,從中挑出了五個人。這回挑的全是天街的姑娘,都是十五六歲。中田一耕一看,放棄了孫銘清,他獰笑著走到五個姑娘面前,在每人的臉上摸了一把,說:“一個個含苞待放,美極了。你們知道是誰殺害大皇軍嗎?說出來,放你們回去,開你的花爭你的艷去。不說出來,就不要怪大皇軍不憐香惜玉了。”
中田一耕說完,掏出打火機,叭叭兩下,火機放出淡藍色的火光。一個日本兵遞過一個火把,中田一耕將火把點燃,他舉著哧啦哧啦著響的火把,撫摸著一個姑娘的頭發說:“多好的頭發,又黑又光滑,太美了!可是,這一把火燒過去,沒啦,太可惜了。小姑娘,告訴我,是誰殺害了日本大皇軍?說出來,這一頭秀發留著,你們也免受皮肉之苦,你們的父母也不會像他們——”中田一耕指了指被挖去雙眼的莊延年和滿臉流血的孫銘清說,“你看看他們,親人死了,他們也活不下去了,你看你看,太可悲了,太痛苦了。說吧,為了你們的自由和美麗,說吧。”他走近一個姑娘,誘惑著說,“如果不好意思說,用手指指也成。”
姑娘們早就魂不附體了,還能說得出話來?一個姑娘在中田一耕講話時,突然向人群中跑去。一個小日本舉起了槍,將要扣動板機,中田一耕揚了揚手,示意他放下槍。中田一耕仍是得意地獰笑著,他走到人群中將那姑娘拉了回來,將熊熊燃燒的火把對著她的頭發燒去。姑娘大哭起來,在地上亂跌亂撞。這時上來了十個日本兵,他們兩人對付一個,生生地把其余的四個姑娘架在中間,讓中田一耕燒她們的頭發,衣服。姑娘們痛苦地掙扎著,喊爹的喊娘的響成一片。
谷場上的天街人亂了起來,有人喊:“小日本太狠毒了,橫豎也是死啊,我們拼了。”
也有人喊:“是誰作孽啊,招惹這群魔王,快站出來吧,不然天街的平民百姓就要遭大難了!”
孫六又一次癱倒了,看見有人望著他,連連說:“不是我,不是我!”
在這片混亂中,有一個人站了出來,大喊一聲,說:“小日本是我殺的!”
亂轟轟的刑場頓時寂靜無聲,天街人開始還不敢相信自已的耳朵,他們雖然希望有一位英雄站出來,救天街百姓于水火,但是他們不敢相信,誰有撐天巨膽真能在這血光中站出來?
“小日本是我殺的!”那喊聲再一次驚天動地!
天街人的目光在四下里尋找,他們終于發現,發出那聲驚天巨喊的,是天街餃子鋪里文靜的梅娘!
當文靜的梅娘出現在中田一耕面前時,中田一耕一臉的獰笑沒有了。他睜大眼睛,在梅娘的身上看了半天,仍有些不相信地問:“你?你能殺死我們的大皇軍?”
梅娘冷冷地說:“要殺要砍小日本,我們天街每一個人都能。”
“哈哈哈,”中田一耕放聲大笑起來,“你一個弱不禁風的小女子,能與堂堂的大日本皇軍對抗?笑話。別想在這里轉移我們的視線,快快交待是誰殺害我們的大皇軍。”
梅娘很平靜地說:“你們是不相信我是吧,我讓你們看一看我的傷口就明白了。”她停了停,拔開自已的衣服,露出血肉模糊的胸部,對著在場的天街人說,“你們看,這就是我殺死那個小日本的理由!”她把衣服重新穿好,繼續說,“昨天下午,一個小日本來到我家,撕破我的衣服,抓亂我的皮肉,要強暴我。我雖然是弱女子,在暴徒的強暴面前能屈服能不反抗嗎?”梅娘的目光從天街的百姓中收回,對著中田一耕說,“你有妻子母親嗎?你有姑嫂姊妹嗎?要是有人強暴她們,她們愿意嗎?她們能不反抗嗎?”梅娘平靜一笑,“也許你們日本女人愛的就是這個。我告訴你們,天街的女人寧可去死也不能容忍這樣的侮辱!憑著我當時的力量,別說你們一個小日本,十個小日本也別想活著回去!”
中田一耕不再說什么,他的臉上又恢復了先前的獰笑。他走到孫銘清面前說:“殺害日本皇軍的兇手站出來了,你剛才不是說要親手殺死她嗎?我成全你!”他對身邊的日本兵說,“把刺刀給他。”
大喊大叫的孫銘清見日本兵將梅娘和刺刀同時送到他面前,竟如同喪家犬一般瑟縮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中田一耕憤怒了,左手抓著孫銘清的衣領,右手握成拳,一拳打在他的臉上。中田一耕咆嘯著:“你,你敢欺騙皇軍,長一百個腦袋也不夠用。你不殺她,你也休想活。”
谷場安靜極了,只能聽見群眾屏住的不太均勻的呼吸,天河潭上翻飛的烏鴉揪心地叫著,把這種凄涼彌散在空中。孫銘清雙手捂著臉,雙肩抽搐著,淚水從指縫里流出來,卻聽不見一絲哭泣。
梅娘很平靜,她對中田一耕說:“你看他那一幅可憐相,一只雞都殺不死,還能殺死一個大活人?你就不要為難他吧。中國那么多人都被你們殺死了,你們眼都不眨,難道殺死我這么一個小女子,還需要人幫助么?別浪費時間了,要殺要砍,來吧!”梅娘平靜地把話說完,她走到中田一耕面前,將頭略略地向前伸了伸,然后緊閉雙目,靜靜地站著。
中田一耕看看軟成一團稀泥的孫銘清,頓時惱羞成怒,他一邊用腳踢他,一邊高聲喊著:“起來,起來,你這死狗!你這軟蛋!”
孫銘清像一團亂泥,無論是踢還是叫,他一言不發。中田一耕氣得沒法,搶過身邊日本士兵的刺刀,哇地一聲大叫,刺刀插進了孫銘清的胸膛,鮮血像水槍一般射了出來,射了中田一耕一身一臉。他擦也不擦,一揮手說:“把這女人綁起來,帶回大本營,慢慢收拾她。收兵!”
一場血腥的屠殺因為梅娘的挺身而出告一段落。
小日本撤離后,天街仍在腥風血雨中,天河潭邊的谷場上血肉模糊,蒼蠅逐血亂飛,野狗為爭奪殘留的尸骨嘶咬著,一群群的烏鴉在天河潭上盤旋著,哇哇地叫著,久久不肯離去。天河潭水被鮮血染紅,太陽照在潭水上,看一眼凄涼透骨。
在那場災難中失去親人的天街人沉浸在無限的悲痛中,十多戶人家同一天辦喪事,這在天街絕無僅有。白花黑紗成為天街人的特殊飾物,嘆泣和痛哭一時成為天街的主要旋律,特別是失去兒女的老爸老媽們,白發送青絲,悲無聲哭無淚,天街人柔腸寸斷!
孫六從天河潭回來以后不知是病的還是嚇的,躺在床上幾天幾夜人事不知,待到知覺恢復以后,他去的第一個地方就是梅娘的餃子鋪。他手扶著街道兩邊的山墻,三步一停五步一歇,掙扎著來到餃子鋪,高喊著:“梅娘,梅娘!”
餃子鋪的門開著,除了那聲聲凄涼的回聲,孫六一無所獲。

餃子鋪的鄰居聽見喊聲走出來,看是孫六,就說:“孫六,你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啊?天街發生了這么大的事情難道你不知道?梅娘早就被日本人抓走了。她主動站出來說那甩在廁所的日本兵是她殺死的,日本長官都不相信,她卻認了。”
孫六聽了鄰居的一席話,本來就酸軟無力的身體,又如同遭到一陣雷擊,他如稀泥一般癱軟在地。
梅娘一去就沒有回來。天臺山的日軍炮樓雖然增加了兵力,但不敢像從前一樣,肆無忌憚地下到天街為非作歹了。天街出現了短暫的安寧。
平平安安地過了一些時日,孫六已經從屠殺的陰影中走了出來,他覺得應該為梅娘做些什么。他想起殺死日本兵的那天夜里天街人的承諾:為英雄立功德牌坊!他開始走村串戶,動員村民捐款捐物。
孫六的倡議得到了天街人的響應,他們認為梅娘是天街的英雄,危難關頭沒有她挺身而出,下一個慘死在日本人屠刀下的說不定就是自已。是梅娘用她的生命換回了天街的尊嚴,換回大家的性命。為她立功德牌坊,完全應該。
這事傳到了裁縫鋪孫銘清的兒子孫繼清的耳朵里,他跳出來堅決反對。孫繼清說:“什么英雄,天街人死了一片才站出來,這算英雄嗎?反正都是死,為什么要拉那么多天街人墊底?要是英雄,日本人一喊,是誰殺死了日本大皇軍,就挺身而出,那才算英雄。要立牌坊也可,被日本人殺死的天街人包括我爸我媳婦都要立。”
孫六說:“梅娘是因為殺死了日本人而死的,是為了救天街人而去死的,是有功于天街的英雄,立牌坊以醒后人,你爸你媳婦立個牌坊,算是什么哩。”
孫繼清僵持著,說:“什么有功于天街,不就是不要日本人強暴么,這能說是有功于天街?太牽強了吧。”
孫繼清這么一說,孫六氣得手腳發麻。他指著孫繼清的鼻子說:“你,你怎么能這樣說梅娘,你是個吃了菇子忘樹恩的家伙!我不跟你一般見識。”
孫繼清卻說:“我不管你一般見識還是二般見識,不立我爸我媳婦的牌坊,誰也不想立。”
“我就立梅娘的,你敢怎么樣?”
“怎么樣,你就等著瞧吧。你敢立我就敢拆,你做一塊磚我就拆一塊磚。”
見兩人相持不下,就有好心人勸孫六:現在小日本還在中國橫行,說不定那天又要到天街制造事端,這件事就后推一推吧。等到小日本滾出了中國,我們再來計議此事。
孫六心燃怒火,沖上去抓住孫繼清的衣領,與他打了一架,兩人都頭破血流。
這一年秋天,小日本在天臺山的炮樓上插了一面小白旗,走了。太極縣的學生舉著巨幅標語來天街游行,慶祝抗日戰爭勝利。天街人開始還疑疑糊糊,躲在家里不敢出來。游行的聲勢愈來愈大,游行的學生將日本人的軍服穿在了狗子的身上,太陽旗當成拖把,在天街拖來拖去。天街人這才信以為真。他們也走出家門,加入到游行的隊伍中。
游行的隊伍在天河潭的谷場上舉行了聲勢浩大的集會,然后在天街的街前街后游行。到了孫六的家門口,人們喊著:“孫六,孫六,出來游行啊,小日本投降了,小日本投降了。”沒見回應,有人沖進孫六的家,發現他家的庭屋里豎起了一個小小的大理石牌坊,牌坊上赫然寫著:梅娘,天街烈女。立牌人孫六匍匐在大理石的牌坊前,再也站不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