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嬋娟

2015-04-29 00:00:00周海亮
芳草·網絡小說月刊 2015年9期

1

本不該原皓去醫院,但大有突然要與韓商談判,只好臨時換成原皓。原皓說這樣不好吧?大有說又沒人認識我,說你是大有就行。原皓說我不是怕敗露,我是覺得這樣不好。做義工,很崇高的事情,怎能弄虛作假?大有說,那你給我想個辦法。原皓能想出什么辦法?再說大有與韓商談判,是為在韓分公司的事情。

在韓公司關系到原皓的前途,原皓沒有理由不支持大有。再說他也沒有資格不支持大有。大有是經理,他是經理助理。經理助理的意思是:只要經理有需求,助理就得去做。比如替大有見客戶,替大有接電話,替大有買香煙,替大有圓謊,替大有洗衣服……比如,替大有做義工。

一周前大有在社區報名,成為一名義工。原皓懂大有的意思:他想給他的客戶和職員留下“熱心公益事業”的形象。大有說,這就是企業家與暴發戶的區別。

原皓去醫院,說他就是大有,竟順利過關。義工證上雖有大有的照片,但義工證畢竟不是簽證,無人在意。原皓隨護士長去病房,第一次見到嬋娟。嬋娟身材嬌小,皮膚略黑,額頭開闊,一條馬尾隨隨便便地甩在腦后。原皓自我介紹說,我是大有,嬋娟回頭笑笑,忙別的事情去了。

嬋娟雖忙著,給原皓的感覺卻很安靜。原皓喜歡像月亮般安靜的女孩,認為這樣的女孩值得男孩去愛。

那時,吳老正半躺在病床上,跟自己下象棋。

象棋擺在一張小桌子上,吳老的胸部以下,全都鉆到桌子底下。他保持著這種艱難并且別扭的姿勢吃掉自己一個“卒”,他非常懊惱地拍了桌子;然后他回吃自己一個“馬”,他有些怒不可遏;再然后他殺掉自己一個“車”,他終于暴躁地掀翻棋盤,牙齒磨出切割大理石的聲音。嬋娟默默將地上的棋子拾起,又吩咐原皓,把尿袋倒了。

尿袋?原皓撓撓頭。

嬋娟指了指床邊。原皓的牙齒馬上磨出切割大理石的聲音。

他將臉扭到一旁,一只手捏著鼻子,一只手用兩根手指輕捏著尿袋,就像捏著一只螃蟹。他把尿袋扔進洗手池,將龍頭開到最大,他的喉嚨深處發出“嗚啊嗚啊”的嘔吐之聲。捏著尿袋出來,嬋娟問他,沒事吧?他說,沒事。笨手笨腳地把尿袋往床邊掛,幾次都沒有成功。嬋娟輕輕推開他。我來吧。

原皓扭頭看剛剛掀翻棋盤的吳老。吳老直勾勾地盯著他。

原皓去醫院花園里抽煙,嬋娟跟出來。你可以陪吳老聊聊天,她說,好像聊天比較適合你。似乎她對原皓剛才的表現有些不滿。

我頭一次來。原皓解釋。

我去給吳老買點水果。嬋娟說,馬上回來。

原皓回到病房,吳老正戴著老花鏡翻一本舊雜志。原皓剛剛暗自慶幸不必陪吳老聊天了,吳老就扔掉了雜志。陪我聊聊天?他瞅著原皓。

求之不得。原皓拖把椅子,坐下。他的椅子距吳老很近,身體卻距吳老很遠。

你對生老病死,怎么看?吳老問他。

很正常啊!原皓說,這是生命的自然規律,每個人都避不開。不過我記得有人說過,死亡也是生命的一種形式……

你相信來世嗎?

不相信。像我這種年齡的,多不相信。剛才我說過,死亡也是生命的形式。現在我們假設這句話是正確的,那么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相對于死亡這種生命形式,其實活著才是死亡……

你學哲學的?

不是。

我覺得你像。吳老說,說得這么玄,等于沒說……

吳老抱著兩臂,眼睛瞅著天花板,一副不想再搭理原皓的模樣。原皓無聊地坐了一會兒,起身去走廊,給大有打了個電話。大有問他感覺如何,他說他一直不喜歡醫院,生死離別的,讓情緒受影響。問大有那邊談得怎么樣了,大有說,進展還算順利。

掛斷電話,見嬋娟站在身后,狠狠瞪著他。

你剛才跟吳老談到死亡?嬋娟問。

正視死亡有什么錯?原皓說,人類的所有恐懼,都是對于未知的恐懼。比如死亡……

雖辯解著,心里卻已知錯,原皓不敢正視嬋娟的眼睛。

再回病房,話也不敢多說。吳老發了一會兒呆,睡過去,手里仍然緊攥著一個“卒”。原皓看看嬋娟,嬋娟說,該吃午飯了。

她的午飯是自帶的。一點醋溜白菜,一點咸黃瓜,一點米飯,盛在一個小金屬飯盒里。醫院花園里,她問原皓,你怎么解決?原皓說,隨便對付點就行。嬋娟說,怎么看你都不像做義工的。

我頭一次來……

你是叫……大有吧?

大有,“月光海”公司經理。原皓突然感覺撒謊原來如此艱難,做進出口貿易……

哦。嬋娟說,聽說過這個公司。

嬋娟開始吃飯。簡單到寒酸的飯菜,她竟然吃得津津有味。

你大學剛畢業吧?原皓問。

嬋娟笑笑。

原皓沒有再問。這是顯而易見的。從穿戴和飯菜上看,嬋娟可能還沒有找到工作。這樣的女孩雖單純,但自尊心極強。原皓想,或許他可以找機會問問大有,讓嬋娟去公司打工。

去醫院對面的小吃店隨便對付了點,再回到病房,吳老正跟嬋娟聊天。原皓洗了點蘋果,切成薄片,放進果盤,又在每片蘋果上插了根小牙簽。嬋娟瞅一眼果盤,說,把這里當歌廳了?原皓聳聳肩,說,吃起來方便一些。

吳老給嬋娟講他的故事。他說他年輕時在石灰廠做工,頭發、眉毛和胡子每天都是白的。有時走在廠區,很多人會把他當成老人。而現在,就算他把頭發、眉毛和胡子全都染黑,也絕不會有人當他是年輕人。一眨眼,一輩子就過去了。吳老說,如果能回到你們這樣的年齡,拿什么交換我都愿意。原皓說,拿您愛人和孩子交換您也愿意?說完他就后悔了。他隱隱感覺吳老應該是單身。果然嬋娟回頭看他,表情兇惡,眼珠子瞪得比眼眶都大。倒是吳老大度地說,我沒有老婆孩子。然后,他盯住天花板,嘆一聲,說就差那么一點點。

就差那么一點點,他就有了老婆孩子。他告訴原皓,他曾經與一個叫阿芳的姑娘相戀了整整三年。三年里,幾乎每一天,他們都要去河邊散步。那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鄧麗君在大陸紅得發紫,一路上,必有那首《月光代表我的心》輕輕相隨。他與阿芳都非常喜歡這首歌,沒人的時候,他吹著口琴,阿芳倚著他的肩膀,輕輕地唱。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吳老輕輕哼唱起來。一把破鑼嗓子,竟也能夠殺進原皓的骨頭,讓他霎時起出一身動情的雞皮疙瘩。

可是后來,阿芳變卦了。吳老接著說,我們正計劃結婚,我甚至把縫紉機、暖壺和窗簾都買好了,可是阿芳突然變卦。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離開我,問她,她只是說,我們不合適。我們有什么不合適的?不合適還能相戀三年?不合適我還敢拉她的手?不合適她還敢親我的嘴?那是八十年代初啊!八十年代初,有幾個敢自由戀愛的?就這么結束了,再找她,就找不到了。

找不到了?

她搬家了。搬到哪里,不知道。吳老說,然后我進了石灰廠,然后就這樣了……

中間這些年呢?嬋娟插嘴道。

沒有中間這些年。吳老說,她失蹤了,我就老了。

吳老陷入沉思,原皓和嬋娟也不再說話。兩個人與吳老告別,離開醫院,已是華燈初上,原皓這才發覺他有些餓了。

請你吃飯?他問嬋娟。

嬋娟看著他,不語。

隨便吃點。原皓說,中餐還是西餐?

西餐吧!未及嬋娟回答,原皓已經替她做主。

原皓硬著頭皮,專揀貴菜點。等待上菜的時間,他去了一趟前臺,一會兒回來,神經兮兮地對嬋娟說,給你點了首曲子。嬋娟說,《月亮代表我的心》?原皓說,英雄所見略同。

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深情,多情,優美,憂傷,如訴如泣。

之前,兩個人很多次聽過這首歌。現在,因了吳老的故事,他們的感覺又有了些不同。嬋娟一直安靜地盯著面前的盤子,湯匙在盤沿碰出極清脆的“叮叮當當”的聲音。一曲終了,原皓端起酒杯,沖嬋娟晃晃。嬋娟輕抿一口,問,你說吳老還能見到阿芳阿姨嗎?

怎么可能?原皓說,都這么多年了……

嬋娟笑笑。很晚了,咱們該走了。她說。

原皓要送嬋娟,嬋娟說什么也不肯,原皓只好幫她打一輛出租車,并付好車費。他向嬋娟擺擺手,下周見,嬋娟。

嬋娟笑笑,不語。

回到公司,大有還在。原皓給他倒一杯水,問談得怎么樣了,大有說,還得繼續。

今天有沒有給小蝶打電話?大有問。

原皓搖搖頭。

小蝶快回來了。大有喝著水,說,你們牛郎織女,就要團聚了。

2

星期五那天,原皓問大有,明天還替你去醫院?大有愣了愣,可是明天我有時間。原皓說,你不怕露餡?大有盯住原皓看了半天,說,我懷疑醫院里有個迷倒了你的女鬼。

嬋娟當然不是女鬼。嬋娟也沒有迷倒原皓。原皓對自己說,他去醫院,真的只是不想讓大有露餡。還有,他似乎有些想吳老了。

再見到吳老,原皓有些意外。不過幾天不見,吳老似乎老去十年。記得一周以前,他的頭頂上還有幾根黑發,臉上還有幾許血色,然現在,他臉色蠟黃,滿頭銀發似雪。

原皓陪吳老下象棋,幾個回合下來,就被吳老殺得潰不成軍。嬋娟坐在一邊安靜地看,有時會給吳老或者原皓的水杯里續點水。后來吳老累了,推開棋盤,他說哪怕再過十年,原皓也下不過他。此言一出,吳老表情黯淡。他對嬋娟說,知道嗎?對我來說,每多活一秒鐘,都算賺了。

您身體還硬朗著呢!原皓說。

你不用安慰我,我不怕死。吳老說,再說死亡是生命的另一種形式,不是你說的嗎?

原皓看看嬋娟。

去年春天我聽別人說,阿芳住在纓城。吳老平躺下來,眼睛瞅著天花板,我動了去看看她的念頭,又怕這樣做不好。阿芳的外孫都挺大了,我去看她,算怎么回事呢?再說,現在的阿芳,肯定不是三十多年前的那個小姑娘了。她背駝了吧?說不定她臉上的褶子比我都多。說不定她嘴唇上都有褶子了呢。難以想象,那個被我親過的小紅嘴唇,竟然也有褶子……

吳老突然笑起來。他笑得越來越夸張,越來越離譜,到最后,笑到青筋暴露,連聲咳嗽,怎么止也止不住。原皓陪著他笑,嬋娟扶他起來,輕輕拍打他的后背,如同拍打著一個嬰兒。終于吳老止住笑,喝一口水,休息一會兒,說,當我終于下決心去找她,我的身體已經不允許了……

然后吳老開始昏天暗地地睡,直到黃昏。從醫院出來,原皓請嬋娟吃飯,西餐廳里,他再一次點了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卻不知是為嬋娟,為吳老,還是為他自己。

我突然有個想法。嬋娟盯著面前的盤子,說,我想去找阿芳阿姨……

然后請她過來看看吳老。原皓說。

你也這么想?

想過,但不會去做。原皓笨拙地切著牛排,正如吳老說的那樣,就算見了,能干什么呢?

只是見見,不好?

但阿芳阿姨肯定不想見吳老。原皓攤開兩手,這算什么?臨終關懷?再說,她可能早已徹底忘記吳老和她的初戀……

原皓的電話突然響起。是小蝶打過來的,說她沒什么事,只是想原皓了,想聽聽他的聲音。她問原皓在干什么,原皓說,陪朋友吃飯。小蝶開玩笑,問男朋友還是女朋友,原皓說,男的誰來?掛斷電話,回到餐桌邊,嬋娟還在發呆。原皓問她,剛才說到哪里了?嬋娟說,很晚了,回吧!

真打算去找那個阿芳?

或許你說的有道理,但我還是想去試一試。

一個人?

你說呢?嬋娟抬起頭。

反正我可不打算陪你。原皓聳聳肩,我工作挺忙。

原皓給嬋娟打一輛出租車,并為她付好了錢。回去,怎么也睡不著了。吳老說的纓城,距這里不過二百多里,原皓相信吳老之所以不去找阿芳,除了身體不便,還因為他橫豎下不了決心。很簡單的道理,假如阿芳已經將他忘記,看他一眼又有什么意義呢?而假如阿芳仍然念著他,惦著他,那么,當得知自己的初戀終生未娶并已身患絕癥,她會是怎樣的一種心情?

天快亮的時候,一夜未眠的原皓爬起來,一通亂翻亂找,扛著一個巨大的旅行包出了門。他從儲物間里推出摩托車,然后給嬋娟打了個電話。問嬋娟準備好了沒有,嬋娟愣了愣,說,一起去?

原皓發動摩托車。還給你帶了一個頭盔。他說。

3

讓他們始料未及的是,阿芳并不在纓城。

按吳老告訴他們的地址尋過去,那里卻住了另外一戶人家。老太太告訴原皓,阿芳早在一年以前就賣掉了房子。原皓向老太太打聽阿芳的下落,老太太說,好像搬到了荷城。問荷城哪里,老太太說,好像是什么花巷。再問,老太太就不清楚了。嬋娟看看原皓,原皓問,你認為荷城叫什么花巷多不多?嬋娟笑著說,到時候買張地圖,就知道了。

摩托車風馳電掣。嬋娟抱緊原皓的腰,讓他慢一點。原皓故意回過頭,說,你說什么?嬋娟大聲說,讓你慢一點!原皓嬉皮笑臉,你說什么?嬋娟知他有意嚇她,大叫,前面有棵樹!原皓果然上當,嬋娟開心地笑起來。

摩托車抄了山路,然后,一切如原皓所愿,他們順利地迷路。天慢慢暗下來,周圍是黑黢黢的群山,風過松林,“嘩嘩”作響。原皓停下摩托車,問,怎么辦?嬋娟縮了縮肩膀,說,繼續走吧!原皓說,在這里住一個晚上也挺好的。嬋娟說,這太瘋狂。原皓說,尋找阿芳這件事本來就很瘋狂。其實我總覺得,咱倆尋找的不是現在的阿芳,而是三十年以前的阿芳……尋找三十年以前的阿芳有什么用呢?今非昔比,事過境遷……

說著話,原皓打開旅行包,竟然從里面翻出一個小帳篷。嬋娟看看帳篷,看看他,說,早有預謀?原皓說,有備無患嘛。想了想,又說,我會睡在帳篷外面。

原皓將帳篷搭在兩棵樹之間,并在帳篷外面升起一堆篝火。嬋娟看看四周,說,我看咱倆還是打電話求助吧!原皓說,等我把信讀完再說。

信?

阿芳阿姨寫給吳老的信。原皓沖嬋娟眨眨眼睛,想不想聽?

早晨時候,見到嬋娟之前,原皓去醫院找過吳老。他對吳老說,他需要一張他與阿芳阿姨的合影,如果還有其他東西,更好。吳老說,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又說,我還知道,你去找阿芳,其實也是為了嬋娟。他果真翻出一張他與阿芳的合影。發黃的黑白照片上,年輕的阿芳與吳老頭靠著頭,滿臉幸福。讓原皓沒有想到的是,吳老還給他翻出一沓阿芳當初寫給他的信。信紙斑駁,字跡模糊,有幾張甚至被蟲子蛀得不成樣子,然當吳老表情鄭重地手捧那些信,原皓分明感覺他的心被什么東西猛地抓了一把。

你總把它們帶在身邊?

現在醫院就是我的家了吧?吳老笑。

原皓往外走。他聽見吳老在后面說,也許你還需要一個帳篷。

原皓就笑了。他認為吳老雖然看起來線條粗獷,脾氣暴躁,心思還挺細膩。

坐在篝火旁邊,原皓給嬋娟讀阿芳的信。嬋娟靜靜地喝著奶茶,一張美麗的臉在火光的映照之下忽明忽暗。當原皓讀到“還沒有到家,我已經開始想你”時,嬋娟擦了擦眼睛。

三十年前的愛情,其實也挺浪漫。原皓對嬋娟說,字斟句酌,慢慢寫好一封信,塞進吳老的手里,待吳老回去,再字斟句酌,慢慢將一封信讀完……

原皓添兩根木柴,篝火燃得更旺。他湊近嬋娟,給她看吳老和阿芳的合影。有沒有發現你和阿芳挺像?原皓說,小眼睛,大額頭,鼻子圓圓的。表情也像……

嬋娟瞪了瞪原皓。

你說,阿芳會不會被咱倆說服?原皓問她。

嬋娟不說話了。

原皓從旅行袋里翻出一瓶葡萄酒,拿毛巾托住瓶底,“嘭嘭嘭”往樹干上連撞三下,然后拔掉瓶塞。來兩口?他將葡萄酒遞給嬋娟。

嬋娟接過酒,對著瓶口喝。

原皓坐回不遠處,吹起口琴。他的口琴吹得很好,似乎連篝火都伴隨著他的節奏,靜靜地燃燒。月光升起來了,山野呈現出一種模糊的灰藍色調子。伴隨著原皓的口琴聲,嬋娟輕輕地哼唱: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

山野間慢慢有了涼意,霧氣升騰。嬋娟喝一口酒,縮縮肩膀。

原皓放下口琴,走過來,從嬋娟的手里搶過酒瓶,喝一口。

原皓拉嬋娟起來,兩個人走向一片灌木叢。后來原皓偷偷牽了嬋娟的手,嬋娟甩了一下,沒甩開,只好任他握著。一只野兔被他們驚起,野兔逃得慢慢悠悠,倒是嬋娟“嗷”一聲叫,整個人扎進原皓懷里。原皓順勢將她抱住,又借著酒興,在她的臉頰上輕啄一口,說,阿芳,別怕。

嬋娟甩開原皓,獨自返回。原皓跟在她的身后,卻見嬋娟扎進帳篷,再也不肯出來。

原皓再一次吹起口琴。琴聲深情憂傷,竟將自己打動。然后,他倒在篝火旁邊,睡了過去。

夜間的山野涼氣逼人,又時有不知名的鳥兒在叫,原皓睡睡醒醒,迷迷糊糊。似乎他看見嬋娟從帳篷里出來,在他面前站了一會兒,歪著腦袋看他,他想跟她說一句話,嬋娟又不見了。當終于徹底醒來,天已經亮透,身邊的篝火只剩下灰燼。原皓沖帳篷喊了兩聲,不見應答,忙沖進帳篷,里面不見嬋娟。從帳篷里出來,見嬋娟正從遠處走來。朝陽將她的身體鍍上一圈金黃色的輪廓,山野中的嬋娟,嬌小并且神秘。

干什么去了?原皓有些不高興。

打了點水。嬋娟晃晃手里的水壺,你總不能不洗把臉就上路。

嬋娟告訴原皓,剛才她順便爬到半山腰看了一下,他們應該往北邊走。那邊有一條路,似乎還有村落。嬋娟說。

兩個人很快找到那條山路。山路崎嶇顛簸,原皓卻把摩托車騎得很快。嬋娟抱著他的腰,喊,你慢一點!原皓嬉皮笑臉地回頭,你說什么?嬋娟喊,前面有棵樹!

可是這一次,原皓沒有上當。

可是這一次,前面真的有棵樹。

原皓只覺整個人飛了起來。空中他往身后抓了一把,他只抓到了空氣。他大喊一聲“嬋……”,“娟”字尚未出口,腦袋便重重地撞到地上。他掙扎著爬起來,回身尋找嬋娟,只見嬋娟躺在不遠處,歪著頭,一動不動。

原皓試試嬋娟的鼻息,暗叫一聲不好,俯下身體。兩個嘴巴即將碰到一起的時候,嬋娟“嗷”一聲尖叫,腦袋偏開很遠,整個人彈了起來。

你干什么?

你……沒事?

開個玩笑不行?嬋娟說,你剛才爬起來的模樣挺可笑……

原皓看著嬋娟,說,你挺無聊。他再也不理嬋娟,一個人去檢查他的摩托車。似乎摩托車不能再騎,或者,即使能騎,嬋娟也不再敢坐。這時原皓才感覺他的膝蓋疼痛難忍,坐下來輕輕揉捏,他發出一連串的呻吟。

你好像受傷了。嬋娟說,咱們得回去了。

可是阿芳阿姨……

下次再說。嬋娟斬釘截鐵,現在咱倆必須求助。

一個小時以后,他們遇到一輛路過的農用三輪車。開車的老農和原皓一起將摩托車抬上車,然后開車到公路,幫他們攔下一輛卡車。再然后,兩個人繞道纓城,終在黃昏時返回。

去醫院看望吳老,吳老雖什么也沒說,但他們都能感覺到吳老的失望。這時原皓的腿已經腫起很高,盡管他一個勁地說沒事沒事,嬋娟還是硬逼著他做了檢查。從醫院出來,天已黑透,原皓要請嬋娟吃飯,嬋娟說,這次我來吧大有。似乎這是嬋娟第一次叫他的名字,“大有”兩個字如同一把沙子,讓原皓的心里變得非常不舒服。

還是那個西餐廳,當那首曲子響起,兩個人再沒有說一句話。

那天,仍然是原皓埋單。在嬋娟面前,哪怕他是虛假的大有,虛假的企業家,他也有一種優越感。

剛與嬋娟分手,原皓就接到小蝶的電話。電話里小蝶告原皓,她馬上就要回來了。又說大有今天打來電話,說分公司的事情已經基本確定下來,就差一紙合同了。原皓說,他怎么沒對我說?小蝶說,他說你今天不在公司。你挺忙嗎?原皓想了想,說,回來再告訴你。

掛斷電話,原皓突然有些害怕。剛才他還向嬋娟承諾一定會陪她找到阿芳阿姨,而當小蝶回來,他不知道他的承諾能不能兌現。

當嬋娟得知他其實一直在欺騙他,他怎么辦?

還是找個機會向她坦白吧!原皓對著鏡子的自己說,此事錯在大有,又不是我。

4

去公司向大有匯報這兩天的行蹤,卻是避重就輕,掛一漏萬。能看出大有有些不太相信,每到關鍵處,便問,真是這樣?那天原皓覺得大有是世界上最討厭的人。

正說著話,嬋娟打來電話。她問原皓的腿怎么樣,原皓本想說沒事,但突然又想跟嬋娟撒撒嬌,就說,還腫著呢。嬋娟說,很痛?原皓說,非常痛。嬋娟有些擔心,問,要不要再看看?原皓說,過兩天就沒事了。嬋娟問他,你在公司?原皓看看大有,說,在宿舍。這時大有似乎要說話,嚇得原皓急忙將電話掛斷。

我看你好像有點喜歡她了。大有說,你可給我小心點,我最煩那種朝秦暮楚的男人。

小蝶從韓國歸來,大有和原皓去機場接她。幾個月不見,小蝶似乎更漂亮了。她被大有派往韓國首爾學習,大有說,只有她和原皓才有能力撐起韓國分公司的大梁。回去的車上,小蝶一直挽著原皓的手,大有說,你倆能不能回去以后再親熱?小蝶看看原皓,笑著說,這段時間你有沒有被哪個狐貍精迷上?原皓說,縱是天底下所有的狐貍精加在一起,也不抵你一個小蝶。

小蝶“嘻嘻”地笑了。她很滿意原皓的回答。

大有給原皓和小蝶放了一個星期的假。那段時間,小蝶沒完沒了地給原皓講她在首爾的那些事,又在講到開心處,“啵啵啵”地親吻原皓的臉。

那天中午,小蝶去浴室沖澡,半天沒有出來。原皓有些不放心,問她,嬋娟你沒事吧?里面的小蝶說,我想在浴缸里多泡一會兒。原皓這才發覺剛才說錯了話。

好在小蝶沒有聽清。

小蝶讓原皓給她拿一條浴巾,待原皓進去,又讓他給她搓搓后背。原皓給小蝶搓著后背,小蝶趁他不注意,一把將他拽進浴缸。兩個人在浴缸里鴛鴦戲水,原皓的電話在外面狂叫起來。后來小蝶披著浴巾出來,原皓仍然泡在浴缸。原皓的電話再一次狂叫不止,小蝶湊上去看,眉頭輕輕皺起。她拿著手機走到浴室門口,想了想,又回來,將手機放回原處。待原皓洗完澡,見到兩個未接電話,表情陡然緊張起來。看看旁邊的小蝶,小蝶正聚精會神地往肩膀上抹著什么。原皓去廚房,打開水龍頭,將電話回撥。那邊的嬋娟告訴他,她恰好經過“月光海”公司附近,想過去看看他……

晚上有時間嗎大有?

原皓看看小蝶。小蝶正往她的腳上抹趾甲油。

原皓關掉水龍頭,走回客廳。

給誰打電話?小蝶抬起頭。

一個朋友。原皓說。客廳里轉一圈,又說,約好了晚上出去。

那天的原皓,幾乎是逃到西餐廳的。他甚至沒敢梳一梳頭,他怕小蝶會多想。到了西餐廳門口,看到安安靜靜地坐在桌邊的嬋娟,又覺得他來這里,也許是一個錯誤。面對嬋娟,原皓只覺如坐針氈。

今天我去了一趟你們公司。嬋娟突然說,本想去看看你的腿怎么樣……

可是我不在……

可是大有在。嬋娟盯住原皓的眼睛,我指的是真正的大有。他還告訴我,你叫原皓,是他的助理。

原皓低下頭,兩只手絞到一起。

曲子飄起來了,將嬋娟的話打斷。她低了頭,靜靜地聽。當曲子終于結束,她抬起頭,說,這個周末,我還想去一趟。我想一個人去。

我可以陪你……

不必了。嬋娟說,你要去韓國了吧?再說,你還得陪著小蝶……

可是我答應過你的。

可是你也答應過小蝶。嬋娟笑笑,大有給我看了小蝶的照片,挺漂亮。她喝掉最后一口咖啡,說,如果你想吳老,可以抽空去看看他。如果我真的找到并說服了阿芳阿姨,我也會告訴你。

可是這個周末的義工……

大有說,他會接替你。嬋娟笑笑說,很晚了,回吧。

嬋娟離開時候,表情平靜。原皓替她打一輛出租車,并付好車費。看車子離開,他給大有打了個電話,埋怨他為什么不把嬋娟去過公司的事情跟他說一聲。大有說,那我要不要再跟小蝶說一聲,在她出國的那段時間里,貌似忠厚的原皓又泡上了一個叫嬋娟的女孩?原皓說,我和她只是朋友,通過做義工認識……大有說,你這種話,騙騙小蝶倒也可以。原皓說,你不會什么都跟嬋娟講了吧?我看她好像知道得挺多……大有說,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原皓說,可是你怎么也該跟我說一聲!大有說,錯還在我了?自己捅下的婁子,自己補去!還有,回去以后,對小蝶好一點。

原皓并沒有著急回去。他去了一趟醫院,見吳老正在與自己下象棋。見到原皓,吳老把棋盤一推,說,這就放棄了?

什么放棄了?原皓一怔。

別說你不喜歡嬋娟。吳老撇撇嘴,說,有些機會,只有一次。

原皓說,陪您殺一盤?

擺開楚河漢界,兩個人一邊下棋,一邊聊天。

您為什么不追上去?原皓攥著一個“車”,舉棋不定。

你為什么不陪著嬋娟?吳老說,有時候,男人那點所謂的自尊,常常會讓自己悔恨終生。吳老說一聲“將”,棋子落上棋盤,棋盤顫抖。原皓看了看,吳老的“馬后炮”把他將了個結結實實。

回去以后,小蝶問原皓,怎么出去這么久?原皓說,陪吳老下了兩盤棋。小蝶說,吳老還那樣?原皓說,還那樣倒好了。眼看一天不如一天,干什么都沒有精神。小蝶說,你不會還想幫他去找那個阿芳吧?原皓說,如果我真的想去,你會不會反對?小蝶說,我為什么要反對?原皓說,那個叫嬋娟的女孩想一起去。小蝶笑笑說,大有都對我說了。你替他做義工,結果認識了嬋娟。然后,你們倆想幫吳老找到他的初戀情人……原皓說,你認為我們倆能做到嗎?小蝶說,找到她好像不難,但說服她好像不太容易。原皓說,我也這么看。小蝶說,那就不去了?原皓說,不去了。小蝶愣了愣,說,若想去,就去吧。

那天夜里,原皓再一次失眠。小蝶乖巧地躺在身邊,蜷著身子,溫順如一只小貓,讓他倍生憐愛,又無比自責。天蒙蒙亮的時候,原皓起床為小蝶煮好一壺咖啡,煎好兩個蛋餅,坐在沙發上發了一會兒呆,然后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他到樓下給小蝶發了一條短信,說他為她做好了早餐,讓她起床后不要空著肚子洗澡。又說他真心想替吳老把這件事情做到底,吳老似乎時日不多,他不忍讓他失望。他知道小蝶起床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打開手機,當看到他的短信,她應該會理解他。

他不知道的是,當他背對著小蝶躡手躡腳地走出屋子,小蝶大睜著兩眼,靜靜地看著他的背影,一言不發。

5

仍然是嬋娟剛準備出發的時候接到原皓的電話。她坐在花園里等他,見他騎著摩托車,馱著巨大的旅行袋,很遠就沖她傻笑。嬋娟說,還敢騎摩托車?原皓說,還敢坐?嬋娟說,有什么不敢?原皓說,那還不上車?嬋娟抱緊他的腰,說,再不準你像那上次那樣耍了。原皓說,遵命!油門猛加,嬋娟感覺自己被射了出去。

上路不久,原皓接到大有的電話。大有說你他媽的到底是想尋找阿芳還是想泡妞?原皓說,你可真齷齪。大有說,剛才小蝶來電話了,我聽她聲音似乎不對勁。原皓說,怎么不對勁?大有說,好像哭過。原皓急忙把電話打給小蝶,卻沒感覺出小蝶的聲音有任何異樣。原皓解釋說見她睡得正香,就沒忍吵醒她。小蝶說,我很聽話啊!雞蛋我吃了,現在我正在喝咖啡。原皓說,等我找到阿芳阿姨就回去。小蝶說,路上注意安全。還有,好好照顧嬋娟。

剛掛斷電話,大有的電話再一次追過來。他說他支持原皓幫助吳老,但假如原皓醉翁之意不在酒,他肯定饒不了他。原皓說,假如去了荷城,一天兩天找不到怎么辦?大有說,你還想在那里久住?原皓說,我是這樣想的,假如匆匆而歸,事情沒有辦妥,下次還得去,還得耽誤時間;假如多呆幾天,找到她,她愿意去看望吳老,最好。就算她不愿意去,我和嬋娟也從此少了這樁心事。大有說,這是你心里話?原皓說,如果你愿意,可以多給我幾天假。反正這幾天公司也沒有什么事,就算我去了,也是給你買這買那……大有說好像你對經理助理這個偉大的工作心懷怨恨?原皓說,你就說,萬一事情不順利,你允不允許我在荷城多呆幾天?大有想了想,說,多給你一天吧!不過我警告你,假如你真的做出什么對不起小蝶的事情,回來我扒了你的皮。原皓說好啦好啦。我手機快沒電了,不能再聊了。掛斷電話,他給小蝶發了條短信,告訴她這幾天為防大有時時騷擾,他會一直關機,讓小蝶不要牽掛。然后,他果真關掉了手機。

憑我對大有的了解,他一會兒就該反悔了。原皓對嬋娟說,說不定下午就會喊我回去上班。

這樣好嗎?嬋娟說,你關掉手機,他們都找不到你。

既然沒什么事,正好圖個清靜。原皓把手機扔進旅行包,你可不知道,經理助理就像非洲黑奴……

你不是經理嗎?嬋娟揶揄道。

原皓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對了你什么工作?原皓說,認識了這么久,竟沒有問過……

我沒有職業。嬋娟果然說。

原皓再一次有了優越感——經理助理好歹也是公司白領。關鍵是,“助理”前面還有“經理”兩個字。

雖然我無意冒犯,但我還是挺好奇你靠什么生活?原皓問,總不能靠做義工……

就是靠做義工。嬋娟說,我不僅在醫院里做義工,還在孤兒院里做義工,在老人院里做義工,在特殊學校里做義工,在寺廟里做義工……并且,我還是山林的義務守護員……

可是你到底靠什么生活?

嬋娟想了想,說,靠以前的積蓄。以前我也做過很多事情。不過從今年年初,我就辭掉工作,一心一意做義工……

為什么?原皓不解,我好像從沒聽說把做義工當成職業的……再說,就算你有積蓄,也總有花光的一天……

我爸是做企業的。

什么企業?

“云濤”公司。

原皓嚇壞了。他知道“云濤”公司。“云濤”公司是城市的奇跡,商界的奇跡。假如把“云濤”公司比喻成一頭大象,那么,“月光海”公司連一只螞蟻都算不上。

這就是差距。

而現在,坐在摩托車后座上的,竟然是商業大鱷的千金!就在幾分鐘以前,他還以為嬋娟不過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大學生,還在因為他是一個經理助理而充滿優越感。想起他裝模作樣地用刀叉切割著難以下咽的牛排,裝模作樣地埋單然后為嬋娟打出租車,他自己都忍不住想吐。

開車啊!嬋娟在后面催他。

摩托車緩慢前行,如同一只老邁的水牛。突然原皓感覺真正受到欺騙并非嬋娟,而是他——對一個億萬富翁的女兒來說,無論他如何偽裝,她都可以輕易識破。而他與嬋娟相處這么久,他竟對嬋娟一無所知。

到達荷城以后,兩個人買了一張地圖,全都傻了眼。地圖上標有桃花巷,柳花巷,杏花巷,棗花巷,蘭花巷……大大小小加在一起,竟有三十個之多。原皓看看嬋娟,說,一家家去問?嬋娟說,可以先找街道辦或者居委會,請他們幫助。原皓說,你認為咱倆一天能夠排查幾個巷子?嬋娟說,說不定第一個巷子就能找到。原皓聳聳肩,說,也可能是最后一個。

待桃花巷和柳花巷排查完,天已黃昏。兩個人找了一個快捷酒店,在服務臺,嬋娟看了看原皓,原皓急忙說,AA制,各付各的。后來到酒店的餐廳吃飯,原皓仍然堅持各付各賬。嬋娟突然笑起來,說,想不到你的自尊心這么強。

我騙你我是富人,你騙我你是窮人,咱倆兩清了,不存在什么道歉。

可是我并沒有騙你。嬋娟說,我不過沒有主動提及。再說這有什么可說呢?我爸是我爸,我是我……

點首曲子?原皓非常不禮貌地打斷她。

當《月亮代表我的心》的曲子飄起,兩個人轉移了話題。

你認為咱倆需要幾天時間?原皓問。

這得看運氣……

假如咱倆找錯了呢?原皓說,比如那條巷現在已經改了名字……或者那條巷地圖上并沒有標出來……或者阿芳并不住在什么巷,是那個老太太耳背聽錯了……甚至,她并不住在荷城……

兩個人在酒店走廊分手,各自回到自己的房間。夜里原皓做了些纏纏綿綿的夢,卻不是與小蝶,而是與嬋娟。這讓他早晨看到嬋娟時,竟然很有些難為情。一整天,他和嬋娟只排查了荷城的三個巷。說是“巷”,其實多是小區甚至街區,“巷”不過延續了以前的叫法。他們共找到了三個阿芳,一個只有二十多歲,一個已經八十多歲,另一個是男人。晚上,當他們再一次坐在餐廳里吃飯,似乎連嬋娟都有些灰心。這次輪到了原皓安慰嬋娟,說他們可以慢慢來,就算這次不成,還可以下次,再下次。

可是萬一真像你說的那樣,阿芳并不住在什么巷,或者根本就不在荷城……

那也不怕。原皓安慰她說,咱們還可以通過別的辦法。比如請我在派出所工作的朋友幫忙……

怎么幫忙?

查一下名字便可。原皓說,先把荷城叫阿芳的全找出來,排除掉那些年齡明顯不符的,剩下的我想也沒有幾個……

可是阿芳搬到荷城不久……

那就先查纓城的……總會找出有用的線索……

說到這里,原皓和嬋娟同時愣了一下。如此簡單的辦法,之前兩個人竟都沒有想到。或許原皓曾經想過吧?只是他沒有去做。

不過萬一阿芳改過名字,就很麻煩了。原皓說,或許咱倆一輩子都別想找到她……

出去走走吧!嬋娟說。

原皓在前,嬋娟在后,兩個人沿著大街漫無目的地散步。至僻靜處,原皓突然放慢腳步,牽了嬋娟的手。嬋娟既沒有拒絕,也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盯住原皓,直把原皓看得心里發毛,不得不將她的手放開。后來原皓建議他們去小花園里坐一會兒,嬋娟說,回去吧。

房間里,原皓坐在床上,一遍又一遍地給嬋娟吹奏那首《月亮代表我的心》。嬋娟坐在墻角,捧一杯熱茶,霧氣蒸騰了雙眼。聽到第三遍的時候,嬋娟突然起身離開。原皓說,再坐一會兒吧。嬋娟已經走出房間。

放下口琴,原皓端起嬋娟喝掉一半的茶。他尋著嬋娟的唇印,將自己的嘴唇鄭重并且小心翼翼地疊在上面。他幸福并且憂傷,快樂并且恐懼。嬋娟面前,他算什么呢?一個虛榮的失敗的愛撒謊的窮小子而已。

可是嬋娟又分明不像一個闊小姐的模樣。那夜的原皓甚至想,嬋娟所說的“云濤”公司,或許不過是一個玩笑罷了。

翌日早餐時候,嬋娟對原皓說,不管今天他們有沒有找到阿芳,她都想回去了。原皓說按計劃他們還有一天時間,嬋娟說她想在回去的途中去七彩山轉轉。原皓問,為什么要去七彩山?嬋娟說,想去。她的回答干凈利落,這種風格的回答幾乎可以解決世界上所有的問題。原皓問萬一今天還沒有找到呢?以后還找不找了?嬋娟說,要找。

棗花巷地處城郊結合地帶,是整個荷城最小的巷子,也是唯一一個還可以稱為“巷”的巷子。小巷非常狹窄,僅容兩個人并排前行。在物業人員的帶領下,他們敲開小巷盡頭一扇斑駁的木門。那時嬋娟和原皓都沒抱什么希望,他們認為絕沒有人會賣掉一套還算不錯的房子而住進這樣逼仄的小巷——這顯然不合邏輯。然而很多事,就是這樣不合邏輯。

只一眼,他們便知這是阿芳。雖然現在的阿芳與照片上的阿芳是那般不同,但無論一個人如何老去,終歸還有從前的模樣。那模樣絕非僅僅是相貌,還有表情、神態、氣質……

在小院里,在一棵無花果樹的下面,阿芳靜靜地聽著原皓給她講吳老的故事。中間她離開三次,一次去廚房看她煲的湯好了沒有,一次將滿小院亂跑亂叫的外孫哄進屋子,最后一次,她說去屋子里打個電話。當她再一次坐下,原皓挺挺身子,無比艱難地說,假如阿姨愿意,我和嬋娟都希望您能去看看吳老。這也是吳老的愿望。

吳老他很可憐。原皓直指目標,他只是想看看您,您認為他的要求過分嗎?

阿芳低下頭,喝一口茶。這里外孫在屋子里喊著“姥姥,姥姥”,她起身進屋,抱外孫出來,然后用了至少十分鐘將他再一次哄睡。十分鐘時間里,原皓和嬋娟雖安安靜靜地坐著,卻如芒在背。

阿芳重回小院,又用了十幾分鐘時間。她再喝一口茶,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原皓,晚上留下來吃飯?

原皓搓搓手。

我老伴一會兒就回來。她說,我女兒今天也要回來。

能看出來您和叔叔感情很好。嬋娟插嘴說,您的外孫也很可愛。

他四歲了。阿芳說,叫小琪。

阿姨……原皓搓搓手,說。

你有女朋友,可是現在,你喜歡她。阿芳看看原皓,又看看嬋娟,說,你打算怎么辦呢?無論你最終選擇了誰,對另一個都是傷害。咱倆打個比方,假如你選擇了現在的女友,那么,當你年邁的時候,你會不會去看望這個姑娘?你去了,會說什么?請求她的原諒?怨自己年輕時做錯了事?還有,假如你去看她,別人會怎么看你?特別是你的兒女……

問題是……

別再說這件事了。阿芳說,我肯定不去看他。這不僅荒謬,并且沒有意義……

嬋娟看看原皓,原皓低下頭。這時他想也許應該將照片和書信拿出來,未及行動,阿芳的老伴已經提著一個水桶走進來。阿芳給原皓和嬋娟介紹,說她老伴姓張,喜歡釣魚。張老先生于是掂掂手里的水桶,笑著對阿芳說,大豐收。又說,這兩個年輕人……

哦,我們來荷城旅游,轉到這里,進來喝杯水。嬋娟說,現在我們該走了。

張老先生留他們吃魚,兩個人卻逃得就像兔子。走出小巷,兩個人互相看看,竟都長吁了一口氣。

吃飯時候,原皓和嬋娟都沒有再談這件事。各自回到房間,原皓心煩意亂,剛想給嬋娟打個電話問她睡著了沒有,嬋娟的電話卻打進房間。不困的話,出去轉轉吧。她說。

兩個人走上大街,漫無目的地閑逛,路上,原皓買了兩瓶紅酒。后來他們竟然走到河邊,那條河呈“之”字形將整個城市貫穿。坐在河灘的石椅上,原皓和嬋娟靜靜地喝著酒,看河水里的一輪明月不時被躍出水面的魚兒打碎。往遠處看,燈火一閃一閃,城市的輪廓單調并且模糊。

你覺得,咱倆還有必要再試試嗎?嬋娟突然問。

原皓突然擁緊嬋娟。懷里的嬋娟那樣嬌小那樣柔軟,似乎他再用些力氣,嬋娟就會變了形狀,再也不能復原。他親吻嬋娟的額頭和眼睛,鼻子和下巴,嬋娟輕輕掙扎,幅度雖小,力氣卻很大。原皓剛剛放開嬋娟,嬋娟就掄他一記耳光。這一次,幅度很大,力氣卻小。嬋娟說,這是替小蝶給你的!

月光下的嬋娟,咬牙切齒。

原皓喝一口酒,拾起口琴,續上未完的曲子。曲子如同月光,灑上河水,隨著河水緩緩流淌。曲子讓城市的輪廓更加模糊,遠方的燈火動起來了,慢慢連成一片,又突然散開,飄散得到處都是。

一曲終了,原皓再喝一口酒,低下頭看河水,看遠方。然后,他再一次擁住嬋娟,近在咫尺地盯著她的額頭和眼睛,鼻子和下巴。再然后,他又一次親吻了嬋娟。這一次,他親吻了她的雙唇。

離開荷城以前,他們再一次去了棗花巷。家里只有阿芳,嬋娟趁機將那些信塞給她。她對阿芳說,您不必著急做決定,您先把這些信看完再說。然后,她指著照片上的吳老,說,現在,他已經老得不成樣子。

去五彩山的路上,原皓問她,回去怎么跟吳老說?嬋娟說,什么也不必說。原皓說,可是你把那些信留在阿芳那里。嬋娟說,相信我,吳老絕不會問。原皓說,假如問了呢?嬋娟說,隨便撒個謊就過去了,反正下個周我還會再來。未及原皓張嘴,又說,我一個人過來就行,你忙你的。

那么,這算是對原皓的拒絕吧?不僅是同行的拒絕,還有對未來的拒絕。原皓突然希望嬋娟真的只是一個剛剛畢業的尚未找到工作的小女孩,那樣的話,他或許還有機會。可是即便如此,他就真的可以拋棄小蝶?正像阿芳阿姨說得那樣,不管他選擇了誰,不管誰選擇了他,多年以后,小蝶與嬋娟,總會有一個人變成阿芳。

原以為嬋娟只想去五彩山看看,想不到她此行的真正目的是大山深處的一個飲料廠。原皓問去飲料廠干什么,嬋娟說,好奇。顯然嬋娟在撒謊,可是任原皓想炸腦袋,也猜不出她為什么一定要去那個飲料廠。

廠門口轉了轉,他們遇到一個剛剛下班的工人。工人就是附近的農民,顧著莊稼又顧著工作,生活非常不易。他長吁短嘆,說工廠連年虧損,行將倒閉。近來有好幾個人過來,聽說他們正在打算用極低的價錢買走工廠的那些流水線。原皓問工廠倒閉的話,廠子里的工人們怎么辦?他說種地啊!或者偷偷去山里捕鳥,再偷偷賣給來此收購的販子。原皓問他沒有其他辦法?他說能有什么辦法?種地刨個吃食,刨不出家用。倒是可以去距這里三十多里的石灰廠打工,那里總是需要人。不過沒有人喜歡去石灰廠,他說,捕鳥雖然犯法,但比石灰山賺得多。

又聊了一會兒,兩個人就離開了。經過鎮子時,原皓去商店買了兩瓶工廠生產的飲料,口味竟然不錯。原皓問嬋娟,你來這里,不會是想挽救這個即將倒閉的飲料廠吧?嬋娟笑笑說,你覺得這里怎么樣?原皓說,青山綠水,世外桃源。嬋娟說,久住呢?原皓說,那你先殺了我吧。摩托車再一次發動,嬋娟抱緊原皓的腰。

將嬋娟送到醫院,站在街邊發呆,原皓突然感覺世界變得很不真實。看大街上車水馬龍,他恍若隔世。抽完一根煙,掏出電話,開機,他嚇了一跳。四天時間里,小蝶和大有給他打過無數個電話!

原皓隱隱感覺肯定出了什么事情。

急忙打電話給小蝶,小蝶說,媽出事了!

小蝶說的“媽”,是原皓的母親。

6

原皓很小的時候,父親就與母親離異。母親獨自將原皓拉扯大,吃了很多苦。她的身體一直不好,近幾年尤其如此。然而母親和原皓都沒有料到,她竟然患上了心臟病。

原皓和嬋娟去荷城那天,早晨起來,她就感覺有些不太舒服。胸口似乎壓著一塊石頭,讓她呼吸困難。以為是睡眠不足,出去走了走,卻是越走越難受,到最后兩腿發軟,呼吸困難,一步也挪不動了。向路人借電話打給原皓,那時的原皓卻剛剛關掉手機。再將電話打給小蝶,卻在撥通以后,連話都說不出來。小蝶預感到事情有些不對,馬上幫她撥打了急救電話。雖然待小蝶趕到醫院時她已經沒有了大礙,但當看到小蝶,她還是差一點哭出來。

她與原皓來到這個城市尚不足兩年。房子是租來的,平時,原皓僅在周末的時候回來看她。一連三個周末原皓沒有回來,他說他近來要去醫院做義工,她理解他。可是那時候,當電話里傳來原皓關機的提示,她有一種“呼天天不答,叫地地不應”的絕望。

然后,自然而然,她想到小蝶。

小蝶陪著她,直到送她離開醫院。小蝶干脆住到她那里,一連四天。她有些過意不去,說她沒事,讓小蝶忙自己的事情就行。小蝶說,我知道您沒事,不過原皓這幾天不在,我又不用上班,正好陪您說說話。她問小蝶,皓皓不會出什么事吧?小蝶說,怎么會呢?他給我發過短信,說想安靜幾天。把短信給她看了,她還是不放心。于是,幾乎每隔一兩個小時,小蝶就會給原皓打一個電話,但那邊的提示永遠是關機。到后來連小蝶都有些擔心起來,她甚至懷疑原皓與嬋娟已經私奔到了烏鎮或者澳大利亞。

原皓坐在母親面前,說著內疚和自責的話,母親盯著他的表情,似有所思。待小蝶出去買菜,她問原皓,你和小蝶不會有什么事吧?原皓說,什么事?母親說,那個嬋娟怎么回事?原皓說,做義工時認識的朋友。母親說,那就一起失蹤好幾天?原皓說,不是失蹤,是幫吳老完成心愿。母親說,小蝶這姑娘不錯,溫柔,孝順,長得好看,脾氣又好,你可千萬別辜負人家。原皓看看窗外,小蝶提一個鼓鼓囊囊的購物袋走進小區。如果你敢做出什么對不起她的事,我這一輩子都不會原諒你。母親說。

母親28歲那年,父親離她而去。離她而去的原因是父親又有了女人。與世界上所有的男人一樣,父親也曾在母親面前海誓山盟,但當另一個女人闖進他的生活,那些所謂的誓言,立刻如狗屁般一文不值。

母親雖被查出心臟病,但大夫說,只要平時合理飲食,按時服藥,注意休息,情緒上別有大的起伏,應該沒什么大礙。前三點原皓認為很容易,困難的是“情緒上別有大的起伏”——原皓覺得總有一天,他會給母親扔下一個炸彈。

大有給原皓帶來一個好消息。他說原皓不在的那幾天里,他已經正式與韓商簽訂了分公司的合作合同。就是說,只要原皓不反對,他不但會與小蝶一起常駐韓國,還會成為分公司的經理。

原皓當然不反對。這個機會他等了好多年,可謂夢寐以求,朝思暮想。之前為了讓母親高興,他和小蝶一直對母親撒謊他是公司的副經理,現在,他終于可以在母親追問的時候,不再躲躲閃閃,含糊其詞。

將這個消息告訴母親,母親非常高興。她親自下廚,為原皓和小蝶燒了好幾道菜。吃飯時候,她一個勁地囑咐兩個人在國外要注意安全,互相照顧,甚至委婉地教給小蝶如何避孕。后來她又問他們要在韓國呆幾年,之間能否回國舉行婚禮,甚至委婉地向小蝶表達了她其實很想孫子的愿望。原皓喝了點酒,突然有些煩躁,說,都知道啦!小蝶忙給他使眼色,并把他往臥室里推。

躺在床上,原皓打開手機,讓那首熟悉的曲子的每一個音符一點一點盈滿整間屋子。從明天開始,他就要與小蝶為出國做準備——他必須去韓國,那是他唯一的出路——在韓國,他將與小蝶開始他們真正的夫妻生活——不管他們有沒有舉行婚禮,有沒有登記結婚,他們都將是夫妻。

那天晚上,原皓突然很想出去走走。去河邊,河灘上坐一會兒,看月光如水,看魚兒不時將水里的月光打碎,看被打碎的月光如鱗光閃閃,看那些破碎的鱗光閃爍、跳躍、追逐、聚合,終復還成一輪皓月。原皓想出去,非常想,可是他終沒有動。小蝶走進來問他要不要飲料,目光里充滿關切。那一刻,原皓認為他或許可以辜負世界上所有的女人,唯獨不可以辜負小蝶。

原皓告訴小蝶,有朋友要為他送行,他得出去一趟。小蝶說,少喝酒,早點回來。原皓往外走,只覺后背被小蝶的目光灼出燙傷。

西餐廳,鮮花,精致的餐具,《月亮代表我的心》。歌不是他們點的,現在,只要服務生看到原皓和嬋娟,那首曲子就會及時響起。原皓對嬋娟說,雖然他和大有是好朋友,但是為了這個分公司的經理,他奮斗了好幾年,他很珍惜這個機會。嬋娟說,那應該慶祝一下才對。原皓說,可是我好像高興不起來。嬋娟笑了笑,說,去吧。為了你的將來,也為了小蝶的將來。

我在大有這里做事,其實并非心甘情愿。原皓說,我一直有一個計劃,就是幾年以后,也開一個公司,然后一點一點把公司做大。

嬋娟捋捋頭發,輕聲說,或者這樣說,我的壽命,或許不允許我有足夠的時間去追求,無論是事業,愛情,還是婚姻……我得先給你講講我的家族。我的家族成員,我指女性家族成員,全都在非常年輕的時候去世。我的外祖母是三十一歲,我的媽媽是三十二歲,我的姨媽是二十九歲……這說明什么?這說明,我的家族女成員的遺傳基因也許存在著某種致命的缺陷。當然醫學上至今尚沒有確切的說法,但她們無一例外過早死去卻是事實……原皓,你知道我今年多大嗎?我今年二十六歲。我二十六歲,距我外祖母去世的時間還有五年,距我母親去世的時間還有六年,距我姨媽去世的時間還有三年。你知道恐懼的滋味嗎?我是指那種真正的恐懼,你可以感覺得到,卻既看不到、也無力改變、只能慢慢去熬的恐懼。我的生命隨時可能戛然而止,對我、對我的家族來說,這很正常……

嬋娟你在開玩笑嗎?原皓果真被嚇壞了。

我想你應該理解我為什么把義工當成職業了吧?嬋娟說,我希望我能在有生之年,多為世間做點事情……

我仍然不相信。原皓說,我是指你家族成員的遺傳缺陷。我認為這不過是巧合罷了,就像被閃電擊中,就像買彩票中獎,就像你站在山頂上往下丟硬幣,這硬幣恰好落進一個啤酒瓶里……相信我,這些都不過是巧合……她們是因何去世的?什么病?

……母親去世的時候,我才六歲。我仍然清晰地記得當時的情景。當時,父親抱著我,哭得像個孩子。說起來難以置信,如今二十年過去,父親仍然沒有從悲痛中走出來。他念著母親,一直沒有再娶。很多人以為他的事業太成功了,已經不再需要婚姻,只有我知道,他不是。他只是忘不掉我的母親。有時候,他會長時間盯著我的臉,說,你長得越來越像你媽了。每到這時,我的心都碎了……直到現在父親的床頭還放著母親的照片,每天睡覺以前,醒來以后,父親的第一件事,就是看看母親,摸摸母親,甚至與母親說說話……有時我真的認為父親不像個成功的企業家,他太癡情,太善良,太執著,太軟弱。甚至,有時候,我竟然希望父親移情別戀,那樣的話,他不會那樣痛苦……我想假如母親在天有知,也會將他原諒……母親去世一個月以后,有一天,父親開著車,恍惚之中發生了車禍,雖然保住性命,卻留下很嚴重的后遺癥……母親的離世的確把他擊垮了,并且這一垮,就是這么多年……他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的二十年,似乎是別人的四十年,甚至六十年……事實上這么多年,父親的生意一直在走下坡路,他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撐起他的事業……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嗎?這一切,全都因了母親的去世……

我常常想,假如我過早離世,那么,我的愛人是否也會如我的父親一樣痛苦?嬋娟看著窗外,說,所以,我不會接受婚姻……

我怕他痛苦。嬋娟說,假如我們愛到極致,當我死去時,他就會像我的父親一樣痛苦。或許也會像父親失去母親一樣,影響到他的一生;而假如愛到深處的我們分手,當他離開,我也會如父親一樣痛苦……并且,沒有婚姻的愛情對兩個人都是不公平的……

說到底,你還是不相信這是巧合。原皓說,我不喜歡這種心理暗示,這很消極……

不用再勸我了。嬋娟說,我從十幾歲就知道了這件事情,我已經思考了十幾年。你認為幾句話就能輕易說服我嗎?

原皓說,我開始不喜歡你了。

你喜歡過我?嬋娟笑笑說,好在你開始不喜歡我了。

沉默。那首曲子兀自演奏,愈來哀傷。嬋娟喝完最后一口咖啡,起身離開,原皓卻仍然呆坐在椅子上。嬋娟說,你今天好像忘記了給我打出租車……

7

原皓對小蝶說,他想隨嬋娟去看看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云濤”公司的董事長,聽他講講商業經,或許會成為我一筆難得的財富。小蝶問,要不要我陪你?原皓想了想,說,也可以。小蝶說,那還是算了,看你好像有點不太愿意。

之所以告訴小蝶,是因為原皓發現小蝶已經有所察覺。她不說,不等于她不知道,更不等于她不在乎。

見到嬋娟的父親,原皓嚇了一跳。盡管嬋娟向他提醒過父親的老邁,但原皓的想象中,不管他如何老邁,仍然應該留著很霸氣的頭型,穿著很昂貴的西裝,坐在很寬大的辦公桌后面,聲音洪亮,不怒自威。然而面前的他,卻是一個精神萎靡的老人。他不過五十多歲吧?五十多歲的他,看起來比吳老還要像個老人。

他的話不多。每說幾句話,就要停下來,喝口水,微閉兩眼,靜靜地休息一會兒。屋子里靜得可怕,墻上的石英鐘“嘀嘀嗒嗒”地響,在原皓看來,每一秒鐘,他都在飛快地老去。

他談得最多的,就是嬋娟。他說上幼兒園的嬋娟有多聽話,上小學的嬋娟有多調皮,上中學的嬋娟有多叛逆,上大學的嬋娟有多憂傷。他說嬋娟的憂傷遺傳了她的母親,他說他希望嬋娟像她的母親,又希望嬋娟千萬不要像她的母親。他的話非常好懂,好懂到他尚未說完,原皓已經想哭了。從他的嘴里,原皓知道嬋娟還有一個弟弟。弟弟在國外讀書,一年以后畢業。這一年多的時間里,父親一直在處理他的生意,能轉的轉掉,能賣的賣掉,把一切處理妥當,也許他會移民國外,安享晚年。

其實這幾年,公司一直在虧損。他說,本想將公司留給嬋娟做,但是她對做生意毫無興趣。

我想出國,不過嬋娟想留在國內。嬋娟剛從國外回來,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嗎?他長嘆一聲,說,就隨她吧。

我聽不懂。原皓說,您到底要不要出去?

再說吧。他看看嬋娟,說,把她一個人留在國內,我還真的有些擔心……

三個人都不再說話,慢慢將一壺濃茶喝成白開水。一條老狗趴在他們面前,偶爾睜開眼睛,漠然地看看他們,又很快將眼睛閉上。父親告訴原皓,按人類的壽命計算,這條狗已經一百三十多歲了。一百三十多歲的老狗,老得連牙齒都幾乎掉光的老狗,也許連思維都不存在了。他說,只存下本能。

真如嬋娟說得那樣,一連好幾天,原皓陪著小蝶,逛街,吃飯,散步,形影不離。他曾當著小蝶的面給嬋娟打了一個電話,問她阿芳那邊怎么說,嬋娟說,她仍然拒絕。原皓問,打算怎么辦?嬋娟說,也許我不會再來了。我看不到任何希望。放下電話,原皓給小蝶解釋說,他總覺得這件事情沒有辦好,有些愧對吳老。小蝶說,又不是你的錯。再說阿芳阿姨也有拒絕的理由——沒有人希望自己平靜的生活被一個毫不相關的人打亂。原皓說,怎么毫不相關呢?阿芳是吳老的初戀情人。假如把吳老換成我,把阿芳換成你,假如時間推到三十年以后,你會不會回來看我?小蝶笑著說,你想把我當成你的“初戀情人”?原皓愣了愣,說,打個比方嘛。不過,反正就要走了,好像也幫不上他什么忙了。小蝶停下腳步,說,你若想去,還可以去一次。反正待出國以后,你就再也看不到吳老了。

原皓毫無理由是認為小蝶本想說反正他出國以后就再也看不到嬋娟了。她硬生生地將“嬋娟”換成“吳老”,只是不想與他鬧不愉快。

公司臨時有了些事,原皓與小蝶的出國日程往后拖了半個月。對原皓來說,這好像不是好消息,反而是煎熬了。那段時間他只給嬋娟發過一條短信。嬋娟說,她已經徹底放棄了。原皓閉上眼睛,心里為吳老哭泣。

原皓去醫院看望吳老,見吳老已經不能夠坐起來。見到原皓,吳老點點頭,又搖搖頭,然后閉上雙眼。淚水從他緊閉的眼睛里流出,原皓的心,刀絞一般。

有時原皓會去那個西餐廳默默地坐一會兒。服務生見他一個人來,竟不知是否該給他播放那首曲子。放不放都無所謂,放不放原皓都能聽到。只要他坐下,或吃飯,或喝咖啡,或發呆,耳邊就會響起那些熟悉的旋律——

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也真,我的愛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我的情不移,我的愛不變,月亮代表我的心。輕輕的一個吻,已經打動我的心。深深的一段情,教我思念到如今……

他想嬋娟說得也許是對的——假如相愛是為了痛苦,假如兩個人的愛情注定要結束,那么,這段感情,不要也罷。

原皓開始真正為出國做準備,而之前,他不過是陪陪小蝶罷了。護照已經辦好,日期已經定好,他感覺自己距離韓國越來越近。有時候,當置身大街,他仿佛能夠聞到韓國泡菜的氣味。

原皓帶小蝶去看望吳老。這樣做,等于向小蝶表明一種態度。吳老的身體和精神更差,他掙扎著要與原皓下一盤象棋,卻總是把“卒”錯當成“車”。小蝶扶吳老坐起來,吳老看著窗外,問原皓,帶口琴了嗎?給我吹吹那首曲子。

盡管原皓非常賣力,卻仍然把曲子吹得一塌糊涂。吳老靜靜地聽完,沉默一會兒,說,如果回到從前,阿芳肯定不會離開我。哪怕我放棄一切,哪怕我跪下來求她、拿刀子逼她,也絕不會讓她離開我。然后吳老開始咳嗽,手撫胸口,臉憋得通紅。雖然他開始吸氧,喉嚨里仍然像藏著一只尖銳的鳴蟬。小蝶早已忍受不住,她跑進洗手間里,嘔吐不止。

兩個人走出醫院,同時停住腳步。然后,兩個人同時說,有件事……

8

除了小蝶,沒有人知道原皓去了荷城。但是在荷城,很意外地,原皓遇到了嬋娟。

那時他正在酒店辦理入住手續,突然覺得有人在盯著他。他莫名心慌,抬頭,便看到嬋娟。

我也想再試最后一次。嬋娟走向原皓,雙手接過他手里的旅行包,我來這里已經兩天了,打算明天回。

不必問,原皓就知道,阿芳依然刀槍不入。

去棗花巷的路上,嬋娟告訴阿芳,其實這兩天,她連阿芳的面都沒有見到。她已經拒絕給我開門了,嬋娟表情沮喪,也許你來也是白來。

最起碼對我自己,這是一個交待。原皓說,我完成了我的承諾——陪你找阿芳,陪你勸阿芳,直到最后。

可是連我都放棄了——這肯定是最后一次。嬋娟說,也許真像阿芳阿姨說得那樣,這沒有意義。既然一生都錯過了,臨終前的匆匆一瞥還有什么意義呢?不過是讓這份遺憾,變得更可笑一些吧?

這樣的話從嬋娟的嘴里說出,原皓感覺這件事情已經徹底失去了希望。

阿芳果然拒絕給他們開門。她說求求你們,快走吧!原皓說,我不是來勸您的,我只是來給您說說吳老現狀。阿芳說,他什么狀況都與我無關,我只想守著自己的日子,安安穩穩。原皓說,去看看吳老,您就不能安穩了?阿芳說,求你,走吧。原皓說,您怎么可以這樣絕情?當初離開他是您的錯,現在您去看他一眼就等于認錯了,有什么不可以?阿芳說,緣份錯過就錯過了,沒有誰對誰錯。原皓說,就算吳老只是一個陌生人,您去看他一眼,讓他了卻遺憾,也沒有什么不可以吧?阿芳說,別再說了。原皓說,您開一下門。阿芳說,你們再賴著不走,我可要報警了。原皓說,你他媽到底還有沒有人性?

原皓咆哮起來,吳老為了你終生未娶!吳老把你們的合影天天揣在身上!吳老到哪里都帶著你給他寫得那些信!吳老說起你的時候,仍然含情脈脈!盡管你那樣傷害吳老,可是吳老從沒有怪罪過你!年輕時沒有,現在也沒有!你不去看他,既不是因為你怕這會打擾到你的生活,也不是認為這沒有意義,而是你害怕!你怕什么?怕你還惦著他,愛著他!怕你痛苦!怕你在他面前哭泣!你若不去看他,我回去就對他說,你早就死了!

嬋娟被原皓的暴怒嚇壞了。她試圖拽他離開,原皓卻一把從她手里搶過照片和信,撕成兩半。嬋娟說,你瘋了?沖過來奪,原皓卻躲著她,將它們撕得粉碎。反正這些東西留下來也沒有用了!原皓咬牙切齒地將碎片扔進小院,反正在你心里,吳老三十年以前就已經死了!

阿芳呆呆地站在院子里,任碎片們飄飄灑灑,雪花般鋪滿整個小院。后來她頹然坐下,抱住頭,肩膀輕輕聳動,越來越快,越來越快……

門外的原皓推開嬋娟,坐到地上。他的胸口起起伏伏,嗓子里似乎著了火。剛才那些話,他似乎不是說給阿芳聽的,而是說給三十年以后的自己和嬋娟聽的。可是他知道,也許嬋娟終不會聽到那些話。因為嬋娟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因為她的家族女成員,全都在年輕的時候離世。

原皓掏出口琴,試圖吹出那首完整的曲子,然而無論他如何努力,音符們仍然像亂飛亂撞的飛蛾。終于他站起來,惡狠狠地將口琴摔到地上。口琴訇然裂開,琴板飛出很遠,簧片奏出深沉的低音。那聲音憂傷并且絕望。

門這邊,阿芳抬起頭,擦一把淚。再怎么說,我也不會去的。她說,回去告訴他,我已經死了。

9

酒店前門的小餐館,原皓不停地喝著酒,不停地罵著阿芳。后來他罵累了,便不再罵。不再罵,卻還想罵,就讓嬋娟接著罵。嬋娟搶過酒杯,說,你什么時候變成這樣了?

原皓說,不行?搶回酒杯,又是一口。

去韓國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吧?嬋娟換了話題,哪天走?

很快。原皓抬起頭,眼珠通紅,不過每年,我都會回來至少一次。

回來看阿姨?

還有你。原皓說。

嬋娟聳聳肩。那我盡量爭取多活幾年……

你能不能別再說這種話!原皓“啪”地將酒杯拍上桌子,你知不知道每當我聽到這些、想到這些,心里有多難受?

那你喜歡什么?嬋娟笑著,我說給你聽。

知道嗎嬋娟?原皓往酒杯里倒酒,卻把酒全都灑上桌子,這些天,我常常去那個西餐廳……前幾次那個服務生還在,后來,就換了新的服務生……不管是哪個服務生,不管有沒有播放那首曲子,我都能聽到你在輕輕地唱……你在輕輕地唱,輕輕地唱:你問我愛你有多深,我愛你有幾分。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我也常去。我知道那里新換了服務生,知道他們把餐桌上的雛菊換成了玫瑰,還知道他們在過道的隔斷上,擺上盆花……

原皓你喝多了。嬋娟再一次搶過酒杯。這一次,她用了非常輕柔的動作,非常小的力氣,原皓卻聽話地讓酒杯從他的手里被搶走。

想不想接著聽我的故事?嬋娟說。

這兩年,父親一直在苦苦支撐他的公司,但是我知道,他支撐不下去。他早已瀕臨破產,只是外人不知。上次他對你說,他正在處理掉他的一些產業,其中,包括七彩山里的那個飲料廠。那工廠其實早該賣掉,已經有很多年,每一年,父親都要往廠里貼錢……

原皓盯著嬋娟,他不明白她為什么要跟他說這些。但是他相信,這件事,肯定與嬋娟的將來有關。

可是我突然想挽救它。嬋娟突然說。

我聽不懂。原皓說,既然連年虧損,既然你父親想把它賣掉,既然你以前對經商沒有絲毫興趣,既然……既然像你擔心的那樣,你的生命也許……

知道吳老曾經在石灰廠工作了很多年嗎?嬋娟問。

他患上肺癌,我總是懷疑與他石灰廠的那段經歷有關。嬋娟說,假如飲料廠倒閉,那些失去工作的農民便只剩下三個選擇:一,老老實實種地,安于貧窮;二,偷捕保護動物,或者偷砍多年的古樹;三,去石灰廠打工……

所以你想挽救飲料廠?你認為你有這個能力嗎?

我不求工廠能有多大發展,只要利潤能夠那些工人們的工資就行。嬋娟說,也許我不能讓大山里的人們過上好日子,但我想,只要他們能夠遠離獵殺、偷伐和污染,只要他們的孩子能夠有肉吃、有書讀,只要他們的老人能夠安享晚年,就是我最大的愿望了。

萬一繼續賠錢呢?原皓說,好幾年虧損,必有原因。

我知道。可我還是想試一試。嬋娟說,這也算義工吧?不過是比較復雜些的義工。再說,不試一試,怎么知道我肯定會失敗呢?原皓你有些小瞧我了。

我想再喝點。原皓看著嬋娟,笑得苦澀。

再回酒店時候,已是凌晨兩點多鐘。原皓搖搖晃晃地扶著嬋娟的肩膀,問她明天要不要一起回去,嬋娟說,當然要。原皓說,你喝得有點多,我想今晚留在你的房間里照顧你。嬋娟笑笑,說,快回去睡覺吧!

原皓不知道,那夜,嬋娟將自己蒙進被子,哭岔了氣。

第二天,幾乎整整一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只是在吃午飯的時候,原皓問嬋娟,你想先回家還是想先去醫院?嬋娟說,先去醫院吧。

當原皓陪著嬋娟走進病床,他們驚訝地看到了大有和小蝶。吳老似乎已經神志不清,他握著小蝶的手,“嬋娟,嬋娟”地叫。又扭過頭,問大有,你的棋藝還沒有長進?原皓悄悄將大有的手換走,說,等你的病好了,我就天天陪你下象棋。

阿芳她……

她……答應了。原皓說,只是她暫時沒空。本來他真的想說“她死了”,可是當看到吳老期待的眼神,他閉著眼將那個“死”字嚼爛,一點一點咽回肚子。

原皓、嬋娟、小蝶和大有一起吃晚飯。原皓問怎么兩天不見,吳老的病情惡化得這樣快?大有嘆一聲,說,醫生說會越來越快。然后大有告訴原皓,他已經將最后的事情敲定辦妥,原皓和小蝶赴韓的時間,已經定了下來。是中秋節。

10

中秋節的機票已經訂好,小蝶已經開始與原皓“斯米噠斯米噠”地說韓語。除了去看望吳老時她有些傷心,剩下時間里,她就像一只快樂的燕子。

那些天,嬋娟整天陪在吳老身邊。每天父親都會給她打電話詢問吳老的狀況——與阿芳一樣,父親從不去醫院。他不去,不僅因為他不忍看到那些病痛甚至離別,還因為,他不想讓吳老看到自己,讓醫院里的醫生看到自己。

吳老看病的費用,全都來自于他的捐助。吳老曾經向大夫打聽過,然而沒有人知道這筆錢到底來自哪里。吳老也曾懷疑到嬋娟,但這懷疑很快被他自己打消——無論怎么看,嬋娟都不像有錢人的女兒。

父親是在嬋娟做義工以后才知曉了吳老的事情。決定幫助吳老,他只用了一秒鐘時間。

醫生已經下達了病危通知,一直非常冷靜的嬋娟,此時也亂了方寸。她問吳老想吃什么,吳老說,冰。嬋娟就知道,吳老掙扎著活了這么久,盼了這么久,等了這么久,現在終要離開。她曾問過醫生,醫生告訴他,這類病人在離世以前,胸口就會像著了火一般滾燙。

嬋娟匆匆去醫院門前的商店,那里卻沒有雪糕賣。跑到遠處的商店買了兩個最好的雪糕,再跑回醫院,推開病房的木門,她愣住了。她看到吳老的腦袋歪著,正沖她笑,吳老的身邊,坐著一個女人。雖然女人背沖著她,但是她一眼將她認出。

那是阿芳。

一根釘子從頭到腳,將嬋娟牢牢地釘在那里。

阿芳扭過頭,沖嬋娟笑笑。淚水沿著笑紋,蜿蜒而下。

她的手里,緊握著吳老的手。旁邊,兩個護士忙個不停。

生命監護儀發出“嘀嘀”的令人心碎的聲音。嬋娟潸然淚下。

她退到走廊,給原皓打電話。她尚未開口,原皓已猜到七分。

阿芳阿姨來了?原皓語無倫次。

半小時以后,原皓急匆匆趕來。小蝶也想過來,但大有將她留下。大有知道她膽子極小,大有還知道,這也許是原皓和嬋娟的最后一面。

——明天,嬋娟就將奔赴大山,原皓就將飛到韓國。

原皓進了病房,見吳老的胸口,端端正正地擺著那張粘好的照片。年輕的吳老和阿芳頭歪在一起,表情甜蜜幸福。阿芳握著他的一只手,嬋娟握著他的另一只手,吳老靜靜地凝視著阿芳,嘴角露出笑。

醫院花園里,阿芳的丈夫靜靜地站在一株合歡樹下。是他送阿芳過來的。事實上,多年以前,他就知曉了阿芳與吳老的事情。

吳老的胸口劇烈起伏。他對原皓說,月亮,月亮。聲音極其微弱。他的眸子里,夜涼如水,月出上弦。

原皓掏出口琴,坐到嬋娟的身邊。曲子緩緩流淌,這一次,他將那首曲子演繹得憂傷凄美。吳老盯著阿芳的臉,眸子里繁花落盡,上弦月漸成滿月。他使勁握了握阿芳的手,阿芳沖他笑笑,一滴淚滴落吳老額頭。

一曲終了,嬋娟泣不成聲。

結束一段……感情……的最好辦法,就是……一起……走完它。吳老看看原皓,又看看嬋娟,斷斷續續地說。

原皓說,您累了,您休息一會兒。

吳老再笑笑,笑出一滴淚。我想和阿芳……單獨呆一會兒。他說。

原皓和嬋娟來到走廊。他們坐上長椅,之間,隔著阿芳的女兒。不遠處,一個躺在擔架車上即將進入手術室的女孩正在與她的戀人告別。他們緊握著對方的手,無論護士如何勸說,就是不肯松開。

病房里,阿芳伏下頭,親吻了吳老的臉頰。那個吻無比深情又無比純潔,那是一段時光的訴說。

她說,對不起。然后,她突然發出一聲長嚎。待原皓和嬋娟沖進床房,吳老的眼睛,已經輕輕閉上……

走出醫院時,已是深夜。原皓給小蝶打電話,告訴她吳老已經走了。又說,今天晚上,他想多陪陪嬋娟。嬋娟急忙說,我不用陪。那邊的小蝶卻在沉默片刻后,說,陪陪她吧。她肯定很害怕,很無助。關掉電話,原皓努力沖嬋娟笑笑,說,送你回家吧!以后,就是你想讓我陪,我也沒機會了。

父親會幫吳老處理好后事。嬋娟抱著肩膀,說,真不敢相信,一個人說走就走了……

原皓輕攬了她的肩膀。

你說多年以后,咱倆會不會重復吳老和阿芳的這段經歷?當他們站在嬋娟家的門口,原皓突然問。

前幾天,我參加了一個葬禮。嬋娟答非所問。

葬禮?

我唯一的表姐,姨媽的女兒。她去世了,她的生命永遠停留在三十三歲。然后,她盯住原皓的眼睛,說,你認為咱們還能重復吳老和阿芳阿姨的這段經歷嗎?

嬋娟關上門,換上拖鞋。那條老狗趴在門前,見她回來,抬一下眼睛,鼻子輕哼一聲,又垂下頭。嬋娟往樓梯上走,卻越走越慢,越走越慢。終于她頓下腳步,愣怔片刻,返身,飛奔下樓。她打開門,果然,原皓仍然站在門外。

那夜,原皓伴著嬋娟,直到天明。他們不顧一切地親吻,擁抱,做愛,那是他們最后的瘋狂,最絕望的愛戀。窗外月亮升起,雖不是正圓,卻足以將兩個年輕的軀體涂上金屬般的光澤和質地……

11

雖然小蝶什么也沒有問,原皓還是告訴她,昨夜,他實在不忍離開嬋娟。

我們只是……靜靜地喝茶,我擁抱了她……

這沒有關系。小蝶甩甩頭發,說,不過,我好像突然對咱們的未來開始懷疑。

原皓笑笑,輕攬了小蝶的肩膀。走吧!他說,大有和媽還在等著。

大有送他們去機場。一路上,小蝶始終緊握著原皓的手。她猜原皓也許會找借口給嬋娟打個電話,但是原皓一直坐在她的身邊,一秒鐘也沒有離開。

廣播里傳來登機的提醒,原皓和小蝶的前面,排起長隊……

沒有嬋娟……

與此同時,嬋娟來到火車站廣場,進到候車室,排隊,檢票,走上站臺……

她一次次回頭,她看不到原皓……

她登上火車。她趴上窗戶。她的臉被窗玻璃擠得扁平……

她沒有看到原皓。

火車開始啟動,嬋娟用拳頭捂住嘴巴……

她在無聲地號啕。

火車,汽車,蹦蹦車,嬋娟終進入七彩山。其實本可以不坐火車——連嬋娟自己也不明白,她為何要將去七彩山的路程,抻得如此之長。

此時已是夜間,皓月當空,林野浩蕩。顛簸的山路上,嬋娟憶起原皓的摩托車,憶起原皓的口琴,憶起原皓的帳篷,T恤,牛仔褲,香煙,壞笑,嘆息……她憶起有關原皓的一切,但似乎突然之間,她憶不起原皓的模樣……

原皓坐在一棵古老的銀杏樹下,吹起口琴。旁邊,打開的首飾盒里,一枚月亮造型的小巧的鉆戒。熟悉的旋律在山林間緩緩流淌,樹葉飄零,月亮隱進云層……

嬋娟笑了,哭了,又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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