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隔戶聽閨嘲漏傳消息登堂難客問怒起風波
燕西回得城來,將清秋送到胡同口,且不進他那個別墅,自回家來。在書房呆了片刻,也坐不住,便到五姐六姐這里來閑談,敏之笑道:“老七,那位冷小姐,非常地溫柔,我很喜歡她,你和她感情不錯嗎?”燕西道:“我不是說了嗎,我和她舅舅認識,和她不過是間接的朋友哩。”敏之道:“你這東西,就是這樣不長進。好的女朋友,你不愿和她接近。狐貍精似的東西,就是密友了。”潤之正躺在一張軟椅上看英文小說。笑道:“那個姓冷的女子?我向來沒聽見說。”燕西道:“是我新交的朋友呢。你問五姐,那人真好。她不象你們,專門研究外國文學的。她的國文,非常好,又會作詩。”潤之笑道:“聽見母親說,你在外面起了一個詩社呢。剛學會了三天,又要充內行了。”燕西道:“我又不是說我會作詩,我是說人家呢。她不但會作詩,而且寫得一筆好小字。”潤之道:“據五姐說,那人已經是長得很好了。而今你又說她學問很好,倒是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子了?”燕西道:“在我所認識的女朋友里面,我敢說沒有比她再好的了。”潤之道:“無論怎樣好法,不能比密斯白再好吧?”燕西道:“我不說了,你問問五姐看,秀珠比得上人家十分之一嗎?”敏之還沒答話,只聽門外一陣笑聲,有人說道:“這是誰長得這樣標致?把秀珠妹妹比得這樣一錢不值。”在這說話聲中,玉芬笑站進來了。潤之笑道:“老七新近認識了一個女朋友,他在這里夸口呢。”燕西連忙目視潤之,讓她別說,但是已經來不及了。玉芬道:“這位密斯姓什么,能告訴我嗎?”燕西道:“平常的一個朋友,你打聽她做什么?告訴你,你也不認識她。”玉芬道:“因為你說得她那樣漂亮,我不相信呢。我們秀珠妹妹,我以為就不錯了,現在那人比秀珠好看十倍,我實在也想瞻仰瞻仰。”敏之知道了她為表姊妹一層關系,有些維護白秀珠,不可說得太露骨了。笑道:“你信老七胡扯呢。也不過是一個中學里的女學生,有什么好呢?他因為和密斯白嘔了一場氣,還沒有言歸于好,所以說話有些成心損人。”玉芬道:“真有這樣一個人嗎?姓什么,在哪個學堂里?”燕西怕敏之都說出來,不住地丟眼色。敏之只裝不知道,很淡然的樣子,對玉芬說道:“我也不詳悉她的來歷,只知道她姓冷而已。”
玉芬是個頑皮在臉上、聰明在心里的人,見他姊弟三人說話遮遮掩掩,倒實在有些疑心。燕西更是怕她深究,便道:“好幾天沒聽戲了,今天晚上不知道哪家戲好,倒想聽戲去。”玉芬笑道:“你是為什么事瘋了,這樣心不在焉。前天聽的戲,怎樣說隔了好幾天?”燕西道:“怎么不是好幾天,前后有三天啦。”玉芬對他笑了一笑,也不再說。便問敏之道:“上次你買的那個蝴蝶花絨,是多少錢一尺?”敏之道:“那個不論尺,是論碼的,要十五塊錢一碼呢。那還不算好,有一種好的,又細又軟又厚,是梅花點子的,值三十塊錢一碼。”玉芬道:“我不要那好的。”敏之道:“既然要做,就做好的,省那一點子錢算什么?”玉芬道:“我不是自己做衣服,因為送人家的婚禮,買件料子,配成四樣。”敏之道:“送誰的婚禮?和我們是熟人嗎?”玉芬道:“熟人雖然是熟人,你們不送禮,也沒有關系,是秀珠妹妹的同學黎蔓華。說起來,倒是有一個人非送不可。”說著,將手向燕西一指。燕西道:“我和她也是數面之交。送禮固然也不值什么,不送禮,也很可以說得過去。”玉芬道:“說是說得過去。不過她因為秀珠的緣故也要下你一份帖子。人家帖子來了,你不送禮,好意思嗎?”燕西道:“我想她不至于這樣冒昧下我的帖子,就是下了帖子,我不送禮也沒關系。”玉芬道:“你是沒有關系,但是秀珠妹妹有臉見人嗎?”燕西道:“你這話說得很奇怪了,我不送禮,她為什么沒有臉見人?”玉芬道:“老七,我看你和秀珠,感情一天比一天生疏,你真要和她翻臉嗎?”燕西冷笑道:“這也談不到翻臉。感情好,大家相處就親熱些。感情不好,大家就生疏些,那也沒有什么關系。”敏之見燕西的詞色,極是不好,恐怕玉芬忍受不了,便笑道:“你別理他,又發了神經病了。”
玉芬心里明白,也不往下再說,談了些別的事情,就回房去了。只見鵬振躺在床上,拿著一本小說看。玉芬道:“你瞧這種懶樣子,又躺下了。”說時,將鵬振手上的書奪了過來,望地下一擲。鵬振站起來笑道:“我又招你了?”玉芬道:“你敢招我嗎?”鵬振便拍著她的肩膀笑道:“又是什么事不樂意,這會子到我這兒來出氣?”玉芬將身子一扭,說道:“誰和你這樣嬉皮笑臉的?”鵬振道:“我這就難了。理你不好,不理你又不好。這不知是誰動了咱們少奶奶的氣,我非去打他不可。”說著,摩拳擦掌,不住地卷衫袖,眼睛瞪著,眉毛豎著,極力地抿著嘴,閉住一口氣,作出那打人的樣子。玉芬忍不住笑,一手將他抓住,說道:“得了罷,不要作出那些怪樣子了。”鵬振道:“以后不鬧了嗎?”玉芬道:“我鬧什么?你們同我鬧呢。”鵬振道:“到底是誰和誰鬧別扭,你且說出來聽聽?”玉芬道:“實在是氣人!叫我怎么辦?”鵬振道:“什么事氣人,你且說出來聽聽?”玉芬道:“還有誰?不就是你家老七。”鵬振道:“你和他小孩子一般見識。不是找氣受嗎?”玉芬道:“說起來倒和我不相干。”鵬振道:“這就奇怪了。和你不相干,要你生什么氣?”玉芬道:“我也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罷了。”于是便將燕西和白秀珠喪失感情的話,略為對鵬振說了一遍,鵬振皺著眉道:“你管得著他們這些事嗎?”玉芬道:“怎么管不著?秀珠是我的表妹,她受了人家的侮辱,我就可以出來說話。”鵬振道:“就是老七,也沒什么事侮辱她呀!”玉芬道:“怎么不算侮辱,要怎樣才算侮辱呢?他先和秀珠妹妹那樣好,現在逢人便說秀珠妹妹不是。這種樣子對嗎?”鵬振道:“老七就是這樣喜好無常,我想過了些時,他就會和密斯白言歸于好的。”玉芬道:“人家秀珠妹妹,不是你老七的玩物,喜歡就訂約訂婚,鬧得不亦樂乎。不喜歡扔在一邊,讓他氣消了再言歸于好。你們男子都是一樣的心腸,瞧你這句喜好無常的話,就不是人話。愛情也能喜好無常,朝三暮四的嗎?”鵬振笑道:“好哇!你同我干上了。”玉芬也笑道:“不是我罵你,把女子當玩物,你們男子都是這一樣的心思。”鵬振笑道:“這話我也承認。但是你們女子自己愿作玩物,就怪不得男子玩弄你們了。就說你吧,穿的衣服,一點兒不合適,你就不要穿。”說時,指著玉芬身上道:“你身上穿的紗袍子,有名字的,叫著風流紗,這是解放的女子,應該穿的嗎?”玉芬道:“這是一些混帳男子起的名字。這白底子,加上淡紅柳條,不見得就是不正經。若說紗薄一點,那是圖涼快呀。”鵬振道:“這話就算你對了。你為什么在長衣服里要縛上一件小坎肩?”玉芬笑道:“不穿上坎肩,就這樣挺著胸走,象什么樣子呢?”鵬振道:“縛著胸,有害于呼吸,你不知道嗎?因為要走出去象樣子,就是肺部受害,也不能管。這是解放的女子所應當做的事嗎?”玉芬道:“別廢話了!誰和你說這些。”鵬振笑道:“我告訴你吧,天下萬物,大半都是雄的要好看,雌的不要好看,只有人是反過來的,因為一切動物,不論雌雄,各人都有生存的能力,誰不求誰。那雄性的動物,要想做生殖的工作,不得不想法子,得雌性的歡心。所以無論什么禽獸都是雄的羽毛長得好看,雌的羽毛長得不好看。甚至于一頭蟋蟀兒,也是雄的會叫,雌的不會叫。人就不然了。天下的男子,他們都會工作,都能夠自立。女子也不能工作,也不能自立,她們全靠男子養活。要男子養活,就非要男子愛她不可。所以他們極力地修飾,極力地求好看。請問,這種情形之下,女子是不是男子的玩物?”鵬振越說越高興,嗓子也越說越大。
他的二嫂程慧廠,正由這院子里經過。聽見鵬振說什么雌性雄性的話,便一閃閃在一架牽牛花下,聽他究竟說些什么?后來鵬振說到什么女子全靠男子養活,什么女子是男子的玩物,禁不住搭腔道:“玉妹,老三這話侮辱女子太甚了,你能依他嗎?”鵬振道:“二嫂,進來坐坐。我把這理,對你講一講。”程慧廠知道他夫妻兩人感情很好,常常是在一處鬧著玩的。他們吵這樣不相干的嘴,也就懶進去,笑了一聲,便走了。也是事有湊巧,次日是一個光明女子小學在舞臺開游藝會的日子。慧廠是個董事,當然要到。在戲園子里,又碰到白秀珠。秀珠笑道:“二嫂真是個熱心公益的人,遇到這種學校開會的事情,總有你在內。”慧廠笑道:“起先我原替幾個朋友幫忙,現在出了名,我就是不到,他們就也要找我的,熱心公益四個字,我是不敢當。象我家老三對令表姐說:女子是男子的玩物,這一句話,我總可以推翻了。”秀珠道:“他兩人老是這樣鬧著玩的。”慧廠眉毛一揚,笑道:“你將來和我們老七,也是這樣嗎?”秀珠道:“二嫂是規矩人,怎么也拿我開心?”慧廠笑道:“我這樣是規矩話呀。”說畢,慧廠自去忙她的公務,秀珠也是一時的高興,回家之后,打了一個電話給王玉芬,先笑著問道:“你是金三爺的玩物嗎?”玉芬道:“怪呀!你怎樣知道這個典故?”秀珠道:“我有個耳報神,你們在那里說,耳報神就早已告訴我了。”玉芬道:“你還提這個呢,這話就為你而起。”秀珠道:“怎樣為我而起?我不懂,你說給我聽聽。”玉芬隨口把這句話說了出來,沒有想到秀珠跟著要追問,這時后悔不迭,便道:“算了罷,不相干的話,說著有什么趣味?”秀珠道:“你夫妻倆打哈哈,怎么為我而起,這話我總得問問。”玉芬被她逼得沒法,只得說道:“這事太長,在電話里不好說,哪天有工夫你到我這兒來,我慢慢地告訴你罷。”
秀珠是個性急的人,忍耐不住,次日便到金家來了。一進門,就見一輛汽車停在門口,梅麗挾著一包書,從車上下來。秀珠便叫道:“老八剛下學嗎?”梅麗回頭一看,笑道:“好幾天不見哩,今天你來好極了,我約了幾個人打小撲克你也加入一個。”秀珠笑道:“你們一家人鬧罷,肥水不落外人田,別讓我贏去了。”梅麗對秀珠望著,將左眼目夾了一下,笑道:“你不是我一家人嗎?就讓你贏了去了,也不是肥水落了外人田啦。”秀珠笑道:“你這小東西,現在也學會了一張嘴。我先去見你三嫂,回頭再和你算帳。”梅麗笑道:“我不怕。我到六姐那里去補習法文,你到那里去找我得了。”談畢,梅麗的皮鞋,得得地響著,已跑遠了。
秀珠且不追她,她便一直來會玉芬。恰好是鵬振不在家,玉芬站在窗臺邊,左肩上撐著一柄凡呵零,眼睛看著窗臺上斜擺的一冊琴譜,右手拿著琴弓,有一下沒一下地拉著,咿咿呀呀,非常難聽。秀珠輕輕地走到她身后,在她腰上胳肢了一下。玉芬身子一閃,口里不覺得哎呀了一聲,凡呵零和琴弓都扔在地下。回頭一看,見是秀珠,一只手撐著廊下的白柱子,一只手拍著胸道:“嚇死我了,嚇死我了!”秀珠倒是拍著手,笑得前仰后合。玉芬指著秀珠道:“你這東西,偷偷摸摸地來了,也罷了,還嚇我一大跳。”秀珠笑道:“你膽子真小,我輕輕地胳肢你一下,你會嚇得這個樣子。”玉芬道:“冒冒失失的,有一個東西戳了一下,怎樣不嚇倒。”秀珠笑道:“對不住,我來攙你罷。”于是要來扶玉芬進去。玉芬將身子一扭,笑道:“別耍滑頭了。”說時,撿起了凡呵零,和秀珠一路進屋子去。玉芬道:“今天天氣好,我要來找你,上公園玩玩去,恰好你就來了。”秀珠道:“我倒不要去玩。可是昨天你在電話里說的話,我聽了心里倒拴了一個疙瘩,究竟為什么事?要求你告訴我。”玉芬一想,萬萬抵賴不了,只得將燕西和敏之、潤之說的話,一一對她說了。便道:“你也不必生氣。我想老七知道我和你是表姊妹,故意拿話氣我,讓我告訴你。你要真生氣,倒中了他的計了。”秀珠淡淡地一笑,說道:“我才管不著呢。他認識姓冷的也好,認識姓熱的也好,那是他的行動自由,我氣什么?”玉芬道:“剛才我還聽見他的聲音,也許還在家里。你若看見他,千萬別提這個。不然,倒象我在你兩人中間,搬弄是非似的。”秀珠道:“自然我不會和他說。梅麗在敏之那里,還叫我去呢。”
說畢,便向敏之這邊來。果然敏之和梅麗兩人坐在走廊下的吊床上。梅麗手上捧著一本法文,敏之的手指著書,口里念給她聽。敏之一抬頭,見秀珠前來,連忙笑道:“稀客!好久不見啦。”迎上前來,一只手握著秀珠的手,一只手扶著她的肩膀。秀珠笑道:“也不算稀客,頂多有一禮拜沒來罷了。”敏之道:“照理你就該一天來一趟。”秀珠道:“一天來一趟,那不但人要討厭,恐怕府上的狗也要討厭我了。”敏之且不理她,回轉臉對屋子里說道:“老七,客來了,你還不出來?”這時燕西坐在屋子里,正和潤之談閑話,早就聽見秀珠的聲音了。他心想著,秀珠說些什么?暫不作聲。這時敏之叫他出來,他只得笑著出來,問秀珠道:“什么時候來的?我一點不知道。”秀珠見他出來,早就回過臉去。這時候他問話,秀珠就象沒有聽見一般,問梅麗道:“你不說是打撲克嗎?怎么沒有來?”梅麗道:“人還不夠,你來了就可以湊上一局了。”燕西見秀珠不理,明知她余忿未平,也不在意,依舊笑嘻嘻地站在一邊,決沒有料到和玉芬閑談的話,已經傳入她的耳朵。秀珠一面和敏之姊妹說話,一面走進屋子去。潤之也迎上前來,秀珠見潤之手上拿著一疊小小的水紅紙,便問道:“這顏色很好看,是香紙嗎?”潤之便遞給她道:“不是,你瞧瞧。”秀珠接過一張來一看,那紙極薄,用手托著,隔紙可以看見手紋,而且那紙象棉織物一般,握在手上非常柔軟。那紙上偏有很濃厚的香料,手一拿著就沾了香氣。秀珠道:“這紙是作什么用的?我卻不懂。決不是平常放在信封里的香紙。”潤之道:“這是日本貨,是四姐姐在東京寄來的。你仔細看,那上面不是有極細的碎粉嗎?”秀珠道:“呵,這是粉紙,真細極了。”潤之道:“街上賣的那些粉紙疊又糙又厚,真不講究。還有在面子上印著時裝美人像的,看見真是要人作嘔。你看人家這紙是多么細又是多么美觀,它還有一層好處,就是這粉里略略帶一點紅色。擦在皮膚上,人身上的熱氣一托,就格外鮮艷。我想這種紙若是在夾衣服里,或者棉衣服里鋪上一層,那是最好。一來,可以隔著里面,不讓它磨擦,二來,有這種香味藏在衣服里,比灑什么香水,放什么香精,要強十倍。因為那種香是容易退掉的。這種香味藏在衣服里面,遍身都香。比用香水點上一兩滴,那真有天淵之隔了。”一番話說得秀珠也愛起來了。便問潤之有多少,能否分一點兒用用?潤之把嘴向燕西一努,笑道:“恐怕有一兩百張哩。”燕西果然有這個紙不少,但是他也受了潤之的指教,要做一件內藏香紙的絲棉袍子,送給清秋。而且這種計劃,也一齊對清秋說了。估量著,那紙面積很小,除了一件衣服所用而外,多也有限。現在潤之教秀珠和他要,又是一件難辦的事。說道:“有是有,恐怕不夠一件衣服用的了。”潤之道:“怎么不夠?有一半就成了。”燕西道:“你以為我還有那多么?我送人送去了一大半呢。”潤之道:“不管有多少,你先拿來送給密斯白罷。我做衣服多了,再送給你。好不好?”燕西笑道:“你倒會說話,把我的東西做人情。”潤之道:“怎么算是把你的東西做人情?你沒有了,我還要送你啦。再說以你我二人和密斯白的關系而論,你簡直談不到一個送字,只要你有密斯白她就能隨便的拿。”燕西聽了只是微笑,秀珠卻板著臉不作聲。潤之道:“怎么樣?你辦得到嗎?”燕西笑道:“這又不是什么大問題,為什么辦不到?”秀珠道:“六姐還是你直接送我罷,不要這樣三彎九轉。”潤之笑道:“我看你兩人鬧著小別扭,還沒有平息似的,這還了得!現在你兩人,一個姓金,一個姓白,就這樣鬧啦。將來……”秀珠不等潤之說完,搶上前一步,將手上的手絹捂住潤之的嘴,先板著臉,后又笑道:“以后不許這樣開玩笑了。”敏之道:“我以大姐的資格,要管你二人一管,以后不許再這樣小狗見了貓似的,見面就氣鼓鼓的。”燕西道:“我不是小狗,也不是貓∶我就沒對誰生氣。”秀珠這才開口了,說道:“那末,我是小狗,我是小貓了?”燕西道:“我沒敢說你呀。”敏之道:“別鬧了。無論如何,總算是老七的不對。回頭老七得陪著密斯白出去玩玩,就算負荊請罪。”秀珠道:“他有那個工夫嗎?”燕西笑了一笑,沒有作聲。秀珠道:“玩倒不必,我請七爺到舍下去一趟,成不成?”燕西還沒有說話哩,敏之、潤之同聲說道:“成,成,成!”燕西道:“請你在這里等一會兒,我去拿那個香粉紙。”燕西走了,敏之笑道:“密斯白,我看老七很怕你的。這東西現在越過越放蕩起來,沒有你這樣去約束,也好不起來的。”秀珠道:“你姊妹幾個總喜歡拿我開玩笑。現在我要正式聲明,從今天以后什么笑話都可以說,惟有一件,千萬不要把我和燕西牽涉到一處。”潤之笑道:“那為什么?”秀珠道:“你等著吧!不久就可以完全明了的。”敏之笑道:“等著就等著罷,我們也愿意看的。”梅麗笑道:“我又要說一句了。人家說話,你都不愿和七哥牽在一處,為什么你倒要和七哥常在一處玩呢?”敏之、潤之都笑起來了,秀珠也沒有話說。他們在這里說笑,不多一會兒,燕西已來了。說道:“走罷,我這就送你去。”

到了自家,兩人都板著臉不說話,一副要決裂的樣子,白太太見了這種情形,真是嚇慌了。連忙攔住燕西道:“七爺,你別生氣,大妹她還沒有脫小孩子氣,你不要和她一般見識。”燕西道:“嫂子,你看她對于我是怎么樣?我對她又是怎么樣?”白太太道:“我都看見了,完全是她沒有理。回頭雄起回來了,我對雄起說一說,教他勸說大妹幾句,我想大妹一定會后悔的。”燕西道:“那也不必。反正是我的不是,我以后避開她,和她不見面,這事也就過去了。”
正說著,只見秀珠端著一個小皮箱氣忿忿地跑了出來。她急忙忙地將箱子蓋一掀,只見里面亂哄哄地許多文件。秀珠在里面一陣尋找,尋出幾疊信封,全是把彩色絲線束著的。全拿了出來,放在燕西面前。燕西一看那些信,全是兩人交朋友以來,自己陸陸續續寄給秀珠的。彼此原已有約,所有的信,雙方都保存起來,將來翻出來看,是很有趣味的。現在秀珠將所有的信,全拿出來,這分明是消滅從前感情的原故。卻故意問道:“你這什么意思?”秀珠道:“你不是說,我們永遠斷絕關系嗎?我們既然永遠斷絕關系,這些信都是你寫給我的,留在我這里,是一個把柄,所以全拿出來退還你。所有我寄給你的信,你也保留不少,希望你也一齊退還我,彼此落一個眼前干凈。”燕西道:“不保留,把它燒了就得了,何必退還。”秀珠道:“我不敢燒你的信,你要燒,你自己拿回去燒。”白太太就再三的從中勸解,說道:“這一點小事,何至于鬧得這樣?大妹,你避一避罷。”說時,把秀珠就推到旁邊一間屋里去,將門帶上,順手把門框上的鑰匙一套,將門鎖起來了。笑道:“那里面屋子里,有你哥哥買的一部小說,你可以在里面看看。”燕西道:“嫂子,那何必,你讓我避開她罷。”說時,起身就要走。秀珠見他始終強項,對于自己這樣決裂的表示,總是不稍稍轉圜,分明一點兒情意沒有。便隔著喊道:“燕西,你不要走,我們的事,還沒有解決。”燕西道:“有什么不解決?以后我們彼此算不認識,就了結了。”秀珠要開門,一時又打不開來,回頭一看,壁上掛著她哥哥的一柄指揮刀。她性子急了,將指揮刀取了下來,對門上,就是一陣亂打。燕西已經走到院子里了,只聽見一陣鐵器聲響,嚇了一跳。恰好那屋子里的玻璃窗紗,已經掀在一旁。隔著玻璃,遠遠的望見秀珠拿著一柄指揮刀,在手中亂舞。燕西嚇慌了,喊道:“嫂子嫂子,刀!刀!快快開門。她拿著一把刀。”白太太在外面屋子里也聽見里面屋子刀聲響亮。拿著鑰匙在手上,塞在鎖眼里,只是亂轉,半天工夫,也沒有將門打開。本來那門上,有兩個鎖眼,白太太開錯了。這樣一鬧,老媽子聽差,都跑來了。一個聽差,搶上前一步,接過鑰匙才將門打開。秀珠閃在一旁,紅著臉,正在喘氣。不料這門他開得太猛些,往里一推,秀珠抵制不住,人望后一倒。桌子一被碰,上面一只瓷瓶,倒了下來,嘩啦一聲,碰了一個粉碎。白太太慌了,急著喊道:“怎么了?”搶上前,就來奪秀珠的指揮刀。說道:“這個事做不得的,做不得的。”秀珠拿著指揮刀,原是打門,她嫂嫂卻誤認為她是自殺。秀珠看著面前人多,料也無妨,索性舉起指揮刀來,要往脖子上抹。白太太急了,只嚷救命。兩三個聽差仆婦,擁的擁,抱的抱,搶刀的搶刀,好容易才把她扶到一邊去。秀珠偷眼一看燕西,在外面屋子里,靠著一把沙發椅子站定,面色慘白,大概是真嚇著了。秀珠看見這樣,越發是得意。三把鼻涕,兩把眼淚,哭將起來。在秀珠以為這種辦法,可以引起燕西憐惜之心,不料越是這樣,越顯得潑辣,反而教燕西加上一層厭惡。白太太到里面勸妹妹去了,把燕西一個人扔在外面屋子里,很是無趣,他也就慢慢地走將出來,六神無主地坐著汽車回家。
第十五回盛會伴名姝夫人學得令儀夸上客吉士誘之
燕西到了家,把這事悶在心里,又覺著擱不住,便把詳細的情由,一五一十對敏之、潤之談了。敏之道:“怪道她要你送她回家,卻是要和你辦交涉。但是這事也很平常,用不著這樣大鬧。我不知道你們私下的交涉,是怎樣辦的?若照表面上看來,你兩人并沒有什么成約似的。”燕西道:“我和她有什么成約?全是你們常常開玩笑,越說越真,鬧得她就自居不疑,其實我何嘗把這話當作真事。”潤之笑道:“你也不要說那種屈心話,早幾個月,我看你天天和她在一處玩,好像結婚的日子,就在眼前一般。所以連母親都疑惑你有什么舉動。到了近來,你才慢慢和她疏遠。這是事實,無可諱言的。”燕西道:“你這話我也承認,但是我和她認識以來,并沒有正式和她求婚,不過隨便說一說罷了。”敏之道:“虧你說出這有頭無尾的話。我問你,怎樣叫正式求婚?怎樣叫隨便說說?別的什么還可以隨便說,求婚這種大事,也可以隨便說嗎?你既然和她說了那話,就是你和她有了婚約。”燕西被兩個姐姐一笑,默然無語。敏之道:“你們既鬧翻了,你暫且不要和這人見面。”說著,把三個指頭一伸。潤之道:“那也是。玉芬嫂和她的感情極好,我看這次的是非,都是由她那里引出來的。”敏之目視潤之道:“我想人家也未必愿意生出是非來,你不要多說了。”
燕西坐了一會,只覺心神不安,走出門來,頂頭碰到阿囡。她一把揪住燕西衣服,笑道:“七爺,請求你一件事情,你可愿意替我辦?”燕西道:“什么事,你又想怞頭?”阿囡笑道:“七爺說這話,倒好像跟我打過好多回牌似的。”燕西道:“我想你沒有什么事要求我的。”阿囡道:“我想請七爺給我寫一封信回家去。”燕西道:“五小姐六小姐閑著在屋里談天呢,你不會找她。”阿囡道:“我不敢求她寫,她們寫一封信,倒要給我開幾天玩笑。”燕西道:“你寫信給誰?”阿囡紅著臉道:“七爺給我寫不給我寫呢?”燕西見她眉飛色舞,半側著身子,用手折了身邊的一朵千葉石榴,搭訕著,把花柔得粉碎。便覺阿囡難操侍女之業,究竟是江蘇女子,不失一派秀氣。他這么一想,把剛才惹的一場大禍,便已置之九霄云外,只是呆呆地賞鑒美的姿勢。阿囡見他不作聲,問道:“怎么著?七爺肯賞臉不肯賞臉呢?”說這話時,她覺不好意思。燕西賞鑒美的姿勢,不覺出了神。阿囡也不知道他為了什么發呆,只得又重問一聲。燕西笑道:“你不說,我倒猜著了,你不怕我開玩笑嗎?”阿囡道:“七爺從來沒有和我開過玩笑,所以我求七爺和我寫。”燕西道:“寫信倒不值什么,只是我沒有工夫。”阿囡把蘇白也急出來了,合著掌給燕西道:“哎呀!謝謝耐,阿好?”燕西笑道:“你一定要我寫,我就給你寫罷。你隨我到書房里來。”阿囡聽說,當真跟著來了,給他打開墨盒,怞出筆,鋪上信紙,然后伏在桌子的橫頭,說道:“七爺,我告訴你。他姓花,叫炳發。”燕西笑道:“這個姓姓得好,可惜這名字太不漂亮。”阿囡道:“哎喲!作手藝的人,哪里會取什么好名字?”燕西道:“這個且不問,你和他是怎樣稱呼?”阿囡道:“隨便稱呼罷。”燕西道:“瞎說!稱呼哪里可以隨便。我就在信上寫炳發阿爹成不成?”阿囡笑道:“七爺又給我開玩笑了。”燕西道:“不是我給你開玩笑,是我打譬方給你聽。”阿囡笑道:“那就不要稱呼罷。”燕西道:“寫信哪里可以不要稱呼?就是老子寫給兒子,也要叫一句我兒哩。”阿囡道:“你們會作文章的人,一定會寫的,不要難為我了。我要會寫,何必來求七爺呢?”燕西笑道:“不是我不會寫。可是這里面有一種分別,你兩人結了婚,是一樣稱呼,沒有結婚,又是一樣稱呼。”阿囡笑道:“怎樣五小姐沒有問過我這話,她也一樣地寫了呢?”燕西道:“她知道你的事,所以不必問。我不知道你的事,當然要問了。”阿囡道:“那就作沒有寫罷。”燕西道:“什么沒有?”阿囡道:“你知道,不要為難我了。”燕西笑道:“好!就算我知道了。你說,這信上要寫些什么?”阿囡道:“請你告訴他,我身體很好,叫他保重一點。”燕西道:“就是這幾句話嗎?”阿囡道:“隨便你怎樣寫罷,我只有這幾句話。再不然添上一句,叫他常常要寫信來。”燕西道:“這完全是客套,值不得寫一封信,你巴巴地請我給你寫信,就是為這個嗎?”阿囡笑道:“話是有好多話說,可是我說不出來。七爺你看要怎么寫,就怎樣寫。”燕西笑道:“我又不是你……”說到這里,覺得這句話說出來太上當了。改著說道:“我又不是你家管家婆,怎樣知道你的心事?這樣罷,還是由我的意思來替你寫罷。”阿囡笑道:“就是那樣,七爺寫完了,念給我聽一聽。從前五小姐寫信,就是這樣。”燕西于是展開信紙,把信就寫起來,寫完之后,就拿著信紙念道:
親愛的炳發哥哥:你來的幾次信我都收到了。我身體很好,在金府上住得也很安適,不必掛念。倒是我在北京很掛念你,因為上海那個地方,太繁華了,像你這樣的老實人,是容易花那無謂的銀錢的。不大老實的朋友,我望你少和他們往來。
阿囡笑道:“七爺寫得好,我正是要這樣說。就是起頭那幾個字不好,你把它改了罷。”燕西道:“這是外國人寫信的規矩,無論寫信給誰,前面都得加上一個親愛的。”阿囡道:“我又不是外國人,他也不是外國人,我學外國人作什么?”燕西笑道:“我就是這樣寫,你不合意,就請別人寫罷。”阿囡道:“就請你念完了再說罷。”燕西于是又笑著念道:因為這個緣故,我久在北京是很不放心的,我打算今年九、十月里,一定到上海來。
阿囡道:“哎喲,這句話是說不得的。他就是這樣,要我回上海去,我不肯呢。”燕西笑道:“你別忙,你聽我往下念,你就明白了。”又念道:
炳發呀!我今年是十九歲了,我難道一點兒不知道嗎?每次看到天上的月亮圓了,花園里的花開了,想起我們的青春年少……
阿囡先還靜靜地往下聽,后來越聽越不對,劈手一把,將燕西手上的信紙搶了過去,笑道:“你這人真是不老實。人家那樣地求七爺,七爺反替我寫出這些話來。”燕西道:“你不是說了,隨便我寫嗎?我倒是真隨便寫,你又說不好,我有什么法子呢?”阿囡道:“七爺總也有吩咐,我做事的時候,你看我做不做?”說著,把嘴一撇,一扭身子走了。她順手將燕西的門一帶,身子一閃,卻和廊檐下過路的人,撞了一個滿懷。阿囡一看是梅麗,笑道:“八小姐,我正要找你呢。”梅麗笑道:“你眼睛也不長在臉上,撞得我心驚肉跳,你還要找我呢。”阿囡道:“不是別的事,我請八小姐給我寫一封信。”梅麗道:“我不會寫毛筆字,你不要找我。”阿囡道:“我又不是寫給什么闊人,不過幾句家常話,你對付著寫一寫罷。”于是把自己的意思,對梅麗說了一遍,一面說著,一面跟著了梅麗到她屋里來。梅麗道:“寫是我給你寫,明天夏家辦喜事,我一個人去,很孤單的,你陪我去,成不成?”阿囡道:“五小姐六小姐,哪里離得開我呀?你叫小憐去罷,她在家里,一點事也沒有哩。”梅麗道:“好,我在這里寫信,你去把她叫來,我當面問她。”

阿囡和小憐,感情本來很好,她去不多大一會兒,果然把小憐叫來了。這里梅麗的信也寫好了。小憐道:“阿囡姐說,八小姐要帶我去作客,不知道是到哪里去?”梅麗道:“看文明結婚。去不去?”小憐道:“不是夏家嗎?我聽說是八小姐作儐相呢,還有儐相帶人的嗎?”梅麗道:“老實說,這是魏家小姐再三要求我的。我先是沒法兒,只得答應下來,現在我一想,怪害臊的,我有些不敢去。況且魏家小姐和我同學,和她家里人不很熟。夏家呢,簡直完全是生人,我總怕見了生人,自己一個人會慌起來,帶一個人去壯一壯膽子,也是好的。”小憐道:“八小姐,那不成,我是更不懂這些規矩啦。去了又有什么用?”梅麗道:“不是問你成不成?只要你陪著我,我若不對,你在一邊提醒提醒我就成了。”小憐道:“去是我可以去,我得問一問大少奶奶。”梅麗道:“太太答應了,大少奶奶還能不答應嗎?”小憐道:“那我一路見太太去。”梅麗笑道:“你倒壞,還怕我冤你呢。”于是梅麗將信交給阿囡,帶了小憐,一路來見金太太。梅麗道:“明天夏家喜事,我一個人有些怕去,帶小憐一路去,可以嗎?”金太太道:“外面報上都登出來了,說是我們家里最是講究排場。現在你去給人作儐相,還要帶個傭人去,不怕人罵我們搭架子嗎?”梅麗聽她母親這樣一說,又覺得歸了面子,把小憐引來,讓人家下不了場。便鼓著嘴道:“我一個人怕去的,我不去了。”說畢,也不問別人,自回房去了。一會兒功夫,新娘家里,把儐相穿的一套新衣送了過來,金太太派老媽子來叫梅麗去試一試,她也不肯去。原來魏家這位小姐,非常美麗,夏家那位新郎,也是俊秀少年。兩邊事先約好了,這男女四位儐相,非要找四位俊秀的不可。而兩位男儐相穿一色的西裝,是由男家奉送。女儐相穿一色的水紅衣裙,也是女家制好奉送。這樣一來,將來禮堂上一站立,越發顯得花團錦簇,這都是有錢的人,能在樂中取樂。梅麗在魏小姐同學中,是美麗的一個,所以魏小姐就請了她。這種客,是魏家專請的,不像平常的客,可以不去。這時梅麗鬧別扭,說是不去,金太太確有些著急。梅麗她雖然是庶出的,因為她活潑潑地,金銓夫妻都十分寵愛,所以金太太也不忍太拂她的意思。梅麗一次叫不來,金太太又叫人把小憐叫來,讓她引著梅麗來。金太太道:“你既然怕去,先就不該答應。既然答應了,就不能不去。你若不去,叫人家臨時到哪里去找人?這回不去,你下次有臉見魏小姐嗎?”梅麗道:“媽要我去,我就得帶小憐去。”說到這里,只聽見吳佩芳在窗子外廊檐下應聲道:“八妹什么事,這樣看得起小憐?非帶她去不可。”一面說,一面走進來。金太太道:“你聽聽,這個新鮮話兒,人家去請她作儐相,她要帶小憐去。我想,是個老太太出門呢,帶一個女孩招呼招呼,還說得過去。一個當女學生的人,還要帶一個人跟著,好像是有意鋪排,不怕人家罵嗎?”佩芳笑道:“我倒猜著了八妹的意思,一定是聽到人說,魏夏兩家人多,儐相是要惹著人家看的,有些怯場,對不對?”梅麗一扭身,背著臉笑了。金太太道:“既然怯場,就不該答應人家。”佩芳笑道:“不是生得標致,人家是不會請作儐相。既然請了,就很有面子。許多人還想不到呢,哪有拒絕的?當時魏家小姐請八妹,八妹一定一時高興就答應了,后來一想,許多人看著,怪害臊的,所以又怕起來。”于是扯著梅麗的衫袖道:“我猜到你心眼里去了不是?”梅麗被她一猜,果然猜中了,越發低著頭笑。金太太道:“帶了小憐去,就不怕臊嗎?你要帶她去,你不怕人罵,我可怕人罵!”吳佩芳道:“八妹真要她去我倒有個法子。那魏小姐和我會過幾回面,也下了我一封帖。我本想到場道一道喜就回來。現在八妹既要她去,我就不去了,叫小憐代表我去吧。”金太太道:“你越發胡說了,怎么叫使女到人家家里作客?”佩芳道:“媽媽也太老實了。使女的臉上,又沒掛著兩個字招牌,人家怎樣知道?不是我們替自己吹,我們家里出去的丫頭,比人家的小姐還要好些呢。叫小憐跟著八妹去,就說姨少奶奶,就不可以代表我嗎?”小憐聽了這句話,鼓著嘴扭身就跑,口里說道:“我不去。”吳佩芳笑著喝道:“回來!抬舉你,倒不識抬舉。”小憐手里握著門簾,一步一步地慢吞吞地走進來。梅麗笑道:“大嫂這話本來不對,人家是個姑娘,哪有叫人冒充姨少奶奶的?”佩芳笑道:“依你說,她把什么資格來做我的代表?”梅麗道:“那里人多極了,又是兩家的客在一處,誰知道誰是哪一邊的客?有人問,就說是我們南邊來的遠房姐妹,不就行了嗎?”金太太道:“你倒說得有理。佩芳,你就讓小憐去罷。梅麗既要她去,你得借件衣服給她穿。”佩芳道:“她個兒比八妹長,八妹的衣服不合適。我有幾件新衣服,做小了腰身,不能穿,讓她穿去出風頭罷。”金太太道:“你的衣服腰身本來不大。既然你穿不得,小憐一定可以穿的,你帶她去穿了來,讓我看看。”佩芳一時高興,當真帶著小憐去,穿了一身新衣服重來。金太太見她穿著鴨蛋綠的短衣,套著飛云閃光紗的長坎肩。笑道:“好是好,這衣服在熱天穿,太熱了些。”
二嫂那里,新買了一套剪發的家伙,我們借來一用。”說著,玉芬、佩芳、梅麗、小憐四個人,一陣風似的,便到玉芬屋子里來。玉芬便叫她的丫頭素香,到慧廠那里,把剪發的家伙拿來。在這當兒,慧廠也跟著來了。笑道:“你們都要剪發,我來看看。”小憐道:“二少奶奶,我也剪,好嗎?”慧廠笑道:“你也剪?你為什么要剪?”小憐道:“現在都時興剪發,小姐少奶奶們能剪,我們當丫頭的,就不能剪嗎?”慧廠道:“你們聽聽,剪發倒是為了時髦呢。那末,我看你們不剪的好。將來短頭發一不時髦,要長長可不容易啦。”佩芳道:“你聽她瞎說。你來了,很好,請你作顧問,要怎樣的剪法?”慧廠笑道:“老實說一句,小憐說的話,倒是真的。你們剪發一大部分為的時髦。既然要美觀,現在最普通的是三種,一種是半月式,一種是倒卷荷葉式,一種是帽纓式。要戴帽子,是半月式的最好,免得后面有半截頭發露出來。不戴帽子呢,荷葉式的最好。”玉芬道:“好名字,倒卷荷葉,我們就剪那個樣子罷。半月式的,罷了,不戴帽子,后面露出半個腦勺子來,怪寒磣人的。”他們大家剪了發,彼此看看,說是小憐剪的最好看。小憐心里這一陣歡喜,自不必談。
到了次日,穿著吳佩芳的衣服,又把她的束發絲辮,將短發一束,左邊下束了一個小小蝴蝶兒,越發是嫵媚。梅麗也穿上魏家送來的衣服,和小憐同坐著一輛汽車,同到魏家去。魏家小姐,既然是新娘子,便不出來招待客了,都是由招待員招待來賓。他們只知道請了金家兩位,一位是八小姐,一位是大少奶奶。梅麗穿著儐相的衣服,他們已認識了。小憐和梅麗同來,他們也就猜是少奶奶了。一到客廳里,賀喜的女賓,花團錦簇,大家都不認識,自然也沒有人知道。在魏府上吃過一餐酒,梅麗和另一個儐相何小姐,又四個提花籃的女孩,先向夏家去。她坐來的汽車,卻讓小憐坐著。一會兒新娘的花馬車要動身,小憐也就到夏家來了。這夏家是個世祿之家,賓客更多。小憐在金家多年,這些新舊的交際,看得不少。加上金家的交際,除了金太太,就是佩芳出面。小憐學著佩芳落落大方的樣子,在夏家內客廳里和女賓周旋,倒一點也不怯場。可是一看女賓中百十個人,并無兩位女儐相在內,心想,梅麗原來叫來陪著她的,她若找不著我,一定見怪。便問女招待員,女儐相在什么地方?女招待道:“儐相另外有一個休息的地方呢。”小憐道:“在什么地方,請你引一引,好不好?”女招待道:“不必引,由這里出去向南一轉彎就到了。”
這夏家的房屋,回廊曲折,院落重疊,又隨地堆著石山,植著花木,最容易教人迷失方向。那女招待叫小憐往南轉,小憐轉錯了,一到回廊,卻是向西走,這里一重很大的院落,上面雕梁畫棟,正是一所大客廳。客廳里人語喧嘩,許多男賓在那里談話,小憐一看,一定是走錯了。一時眼面前又沒有一個女賓,找不著一個人問話。正在為難之際,一個西裝少年,架著玳瑁邊大框眼鏡,衣襟上佩著一朵紅花,紅花下面,垂著一條水紅綢子。書明招待員三個字。他看見小憐一身的艷裝,水紅的蝴蝶結絲辮,束著青光的短發,正是一個極時髦的少女,老遠地已經看定了。走到近處,卻又在回廊邊,挨著短欄干走,讓小憐走中間,鼻子一直向前,眼睛不敢斜視,僅僅聞著一陣衣香襲人而已。小憐見他是招待員,便對他笑著點了一個頭,問道:“勞駕!請問這位先生,女儐相的休息室,在哪一邊?”這位少年不提防這位美麗的少女會和他行禮問話,連忙站住答應道:“往東就是。”這腦筋中第一個感覺,命令他趕快回答一句話。立刻第二個感覺,想到人家才行了一個點頭禮,于是立刻命令著他回禮。但是這時間過得極快的,當那少年要回禮時,小憐的禮,已行過好幾分鐘。所以他覺得有些不妥。第三個感覺,于是又收回成命,命令他另想補救之法。他便說道:“這里房屋是很曲折的,你這位小姐,似乎是初來,恐怕不認得,我來引一引罷。”小憐笑道:“勞駕得很。”那人看她笑時,紅唇之中露出一線雪白的牙齒,兩腮似乎現出一點點小酒渦。而且她的目光,就在那一剎那之間,閃電似的,在人身上一轉。這招待員便鞠著躬笑道:“不客氣,這不是當招待員應盡的義務嗎?”于是他上前一步,引著小憐來。在走的時候,他總想問小憐一句貴姓,那句話由心里跳到口里,總怕過于冒昧,好幾回要說出,又吞回去了。就是這個問題盤算不決,一路之上,都是默然,沒有說出話來。可是這一段回廊,不是十里八里,只在這一盤算之間,業已走到,當時便即來到女儐相休息室。他望里一指道:“這就是。”小憐和著他又點了一個頭,道了一聲勞駕,掀開翠竹簾子,便進屋去了。
梅麗與何小姐,果然都在這里。還有四個小女孩子,和新娘牽紗捧花籃的,都是玉雪聰明,穿著水紅紗長衣,束著花辮,露出雪白的光胳膊和光腿子。許多女賓,正圍著他們說笑呢。正在這個時候,隱隱聽見一陣悠揚鼓樂之聲。于是外面的人紛紛往里喧嚷,說是新娘子到了,新娘子到了。儐相和那幾個女孩子、女招待員等等,都起身到前門去迎接。小憐因為梅麗說了,叫她站在身邊,壯壯膽子,所以小憐始終跟著梅麗走。這個時候,屋里男賓女賓,和外邊看熱鬧的人,紛紛攘攘,那一種熱鬧,難以形容。夏家由禮堂里起,到大門為止,一路都鋪著地毯。新人一下馬車,踏上地毯,四個活潑的小女孩子,便上前牽著新人身后的水紅喜紗,臨時夏家又添四個小姑娘,捧著花籃在前引導,兩個艷若蝴蝶的女儐相,緊緊地夾著新人,向里走來。于是男女來賓,兩邊一讓,閃出一條人巷。十幾個男女招待員,都滿臉帶著笑容,站在人前維持秩序。新人先在休息室里休息了片刻,然后就上大禮堂來舉行婚禮。那新郎穿著西式大禮服,左右兩個白面書生的男儐相依傍著,身后一帶,也盡是些俊秀少年。那些看熱鬧的人,且不要看新人,只這男女四位儐相,穿著成對的衣服,喜氣洋洋,秀色奪人,大家就暗暗喝了一聲彩。儐相之后,便是招待員了。小憐雖不是招待員,因為照應梅麗的原故,依舊站在梅麗身邊。舉目一看,恰好先前引導的那個男招待,站在對面。小憐舉目雖然看了一下,倒是未曾深與注意,可是那個男招待,倒認為意外的奇緣,目光灼灼,只是向這邊看來。當兩位新人舉行婚禮之后,大家照相,共是三次,一次是快攝法,把禮堂上的人全攝進去。一次卻只是光攝新人和儐相等等。最后卻是一對新夫婦了。當攝第一張影片時候,小憐自然在內,就是那招待員也在內。他這時一往情深,存了一種私念,便偷偷地告訴照相館里來的人,叫他把這一次的片,多洗一張。正在說這話時,忽然后面有個人在肩上拍了一下,笑道:“密斯脫柳,你做什么?”他回頭看時,是做男儐相的余健兒。另外還有個男儐相,他們原不認識,余健兒便介紹道:“這是密斯脫柳春江,這是密斯脫賀夢雄。”柳春江笑道:“剛才禮堂上,許多人不要看新人,倒要看你們這男女四位陪考的了。你對面站的那個女儐相,最是美麗,那是誰?”余健兒把舌一伸道:“我們不要想吃天鵝肉了。那是金家的八小姐,比利時女學最有名的全校之花,你問她,有問鼎之意嗎?”柳春江笑道:“我怎配啦,你在禮堂上,是她的對手方,你都說此話,何況是我呢?”賀夢雄笑道:“不過舉行婚禮的時候,密斯脫柳,卻是全副精神注射那一方呢。”柳春江道:“禮堂上許多眼睛,誰不對那一方看呢,只我一個嗎?”賀夢雄道:“雖然大家都向那一方面看,不像閣下,只注意一個人。”余健兒道:“他注意的是誰?”賀夢雄道:“就是八小姐身邊那個穿鵝黃色紗長坎肩的。”余健兒搖頭道:“那也是一只天鵝。”柳春江道:“那是誰?”余健兒道:“她叫什么名字,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她和金家八小姐常在一處,好象是一家人,不是七小姐,也是六小姐了。你為什么打聽她?”柳春江道:“我也是因話搭話呀,難道打聽她,就有什么野心嗎?”余健兒道:“其實你不打聽,你要打聽,我倒有個法子。”柳春江笑道:“你有什么法子?”余健兒道:“你對她又沒有什么意思,何必問呢?”柳春江笑道:“就算我有意思,你且說出來聽聽看。”余健兒對賀夢雄一指道:“他的情人畢女士,是招待員,托畢女士一問不就明白了嗎?”說著,又對賀夢雄一笑道:“你何妨給他作一個撮合山呢。”這大家本是笑話,一笑而散。可是他們這樣一提,倒給了柳春江一個線索。他就借著一個事故,找著一位五十來歲女招待員,和她說道:“據這邊帳房里人說,要提出幾個特別的女賓,陪著女儐相在一處吃酒。不知道和金小姐在一處的那位小姐,是不是金家的?若是的,就請她在一處。”這位女招待員是個老實太太。她把他請在一處一句話聽錯了,當著請她去,便說:“請你在這兒等一等,我去問一問看。”柳春江便站在院子里一棵芭蕉樹下,等候消息。不多大一會兒,那位太太竟一路把小憐引著來了。柳春江遙遙望見,大窘之下閃避也來不及,只得迎上前去。小憐一見是柳春江,倒懷著鬼胎,反而有些不好意思。那女招待便指著柳春江道:“就是這位先生要請你去。”柳春江笑道:“并不是請這位女士去,因為這邊的來賓,也有夏府上的,也有魏府上的,人一多,恐怕招待不周。要請面生些的男女來賓,都賜一個片子,將來好道謝。”小憐道:“對不住,我沒有帶片子來。”柳春江道:“那沒關系。”說時,忙在身上掏出自來水筆和日記本子,將本子掀開,又把筆套取去,雙手遞給小憐。說道:“請女士寫在上面,也是一樣。”小憐跟著吳佩芳在一處多年,已經能看《紅樓夢》一類小說,自然也會寫字。當時接著日記本,就在本子上面寫了金曉蓮三個字。柳春江接過一看,說道:“哦,原來是金小姐。”
夏家本也有人送了一臺科班戲,婚禮結束以后,來賓紛紛地到戲場上去看戲。偏偏柳春江又是這里一位招待。他預料小憐是要來的,早給她和梅麗設法留著兩個上等座位。小憐和梅麗一進門,柳春江早就笑臉相迎,微微一點頭道:“金小姐請上東邊,早已給二位留下座位了。”梅麗愣住了,望他一眼,心想,這招待員,何以知我姓金?小憐心里明白,理會人家有些不好意思,不理會人家,又不合禮,便低低說了勞駕兩個字。這兩個字說罷,已是滿臉通紅了。柳春江將她二人引入座,又分付旁邊老媽子好好招待,然后才走。梅麗問小憐道:“這個招待員,怎么認識我們?”小憐道:“哪里是認得我們,還不是因為你做儐相,大家都認識嗎?”梅麗一想,這話有道理,就未予深究。可是一會兒工夫,也見柳春江,坐在前幾排男賓中看戲,已經脫去西裝,換了一套最華麗的長衣。梅麗看她的戲,沒有留心。小憐是未免心中介介的,看見這樣子,越發有些疑心了。但是在她心里,卻又未免好笑,心想,你哪里知道我是假冒的小姐呢,你若知道,恐怕要惘惘然去之了。看他風度翩翩,也是一個闊少,當然好的女朋友不少。不料他無意之間,竟鐘情于一個丫鬟,恐怕做夢也想不到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