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

1

七夕夜。苦逼刷劇本中。

坐在我對面的夏康突然站了起來。一個185公分的胖子瞬間站起的壓迫感讓我覺得十分不舒服，特別是在他奮力站起時，支撐著大部分體重的腳踩在我的腳上。

夏康毫無察覺，自顧自大吼一聲：本應(yīng)但愿人長久，為毛老子忙成狗。

我抽回腳說，不忙也是單身狗。

夏康愣了下，說，媽的，餓得都看見銀河了！

我說，你好哇銀河，我是王小波！

夏康白了我一眼，說，走走，出去吃點東西。

我說，叫外賣吧。

夏康說，我只問一遍，你走不走？

我說，好吧，壯士，我走。不過麻煩你先把手從Power鍵的上空拿開。

夏康說，呵呵呵，放心吧，對于距離的拿捏我還是……哎呀，臥槽怎么突然手抖了呢！哎你說我是不是有低血糖？！

低七大姑的血八大姨的糖！

說實話，要是殺人不犯法的話……算了，反正我也打不過這個死胖子。

2

此時的大街上人來人往，以情侶居多。

夏康著急抽煙，先我一步出飯店。我從飯店出來時，他正坐在廣場的花壇上抽煙。

花壇對面的路燈下站著個男孩，看著遠處，一個人靜靜地發(fā)呆。

夏康抽著煙看向男孩的方向。

我走上前問，你盯著那個小哥看什么？認識啊？

夏康說，不認識。但看到他我想我姐姐了。

我點著了煙說，你的邏輯總是這么不講道理。哎？你有姐姐？

夏康說，有的。

我問，怎么沒聽你提過。

夏康說，太重了，提不動。

我問，你姐姐？

夏康說，回憶。

我覺得夏康話里有話，氣氛有點小沉重，試探性地問，你姐姐在南京還是在老家？

夏康用手指了指天空。

我說，不好意思。

夏康說，沒事。

我說，既然提起了，要不要和我聊聊？

夏康說，那就聊聊吧，既然提得起，就得放得下呀。

我說，邊走邊聊？

夏康說，好。

其實我有點后悔讓夏康說他姐姐的事，因為夏康開頭的第一句就在我心上扎了一下，他說，從我記憶中有姐姐開始，我們相處的日子就進入了倒計時。

3

夏康記憶中的第一個畫面，是秋天的一個午后。早上剛剛下了一場雨，遠處的大山被薄薄的霧包裹著，隱隱約約透出些紅黃摻雜的顏色，像一顆巨大的糖果。

夏康他爸給了他20塊錢，讓他跟著姐姐一起去買煙和酒。

家里到小店差不多也就十來分鐘的路。但夏康還小，沒一會兒就不愿走了，一屁股坐在地上，鼻子一酸，眼睛開始放水。

姐姐走到夏康身邊，摸了摸他的頭，什么都沒說，背起夏康就往小賣部走。

那是夏康第一次趴在姐姐背上，和秋后冰冷的石板路比起來，姐姐的背又軟又溫暖。以至于整個秋天在夏康的記憶中都是溫暖的。

因為是熟識的小賣部，不用夏康說話，光看他拿著20塊錢，老板就知道夏康是來替他爸買煙酒的。

老板笑瞇瞇地說，會幫爸爸買東西啦？真能干。

夏康不太明白能干的意思，但他知道老板笑著對他說話，就是喜歡他。于是，夏康就笑著點頭回應(yīng)老板。

老板把煙酒包好，放進姐姐拎著的籃子里，說，東西拿好，回去路上慢慢走哦。

夏康說，哦。

說完他就很自然地趴在了姐姐背上。

姐姐沒說話，拎著籃子背著夏康往回走。

夏康的姐姐不是耍酷，不是沒禮貌，而是根本就不會說話。

那年，夏康三歲，姐姐五歲。

4

第二年初春，夏康的爸媽去了城里打工，家里就只剩下了夏康、姐姐和奶奶。

奶奶平時要忙著干農(nóng)活、做家務(wù)、燒飯菜，所以大部分時間是姐姐陪著夏康。

姐姐雖然不會說話，但她似乎能看穿夏康的心事，即便是不太準確的表達，姐姐也能知道夏康要干嗎。而且姐姐從來不會阻止夏康做任何他想做的事，哪怕是趴在地上學毛毛蟲爬行，姐姐也陪著夏康一塊爬。

夏康覺得姐姐棒棒噠！

那時候夏康最喜歡看的電視就是《西游記》。他喜歡孫悟空，但更羨慕唐僧，因為基本上只要唐僧一句“悟空，救我！”，孫悟空就一定能及時出現(xiàn)。

夏康覺得孫悟空棒棒噠！

夏康對姐姐說，你當我的孫悟空好不好？

姐姐點了點頭。

夏康拉著姐姐走到屋外，說，姐，你在外面等著，我一叫你，你就趕緊來保護我，好不好？我不叫，你可別進來哦。

姐姐點了點頭。

夏康迅速跑進屋里，把床上的毯子當袈裟披在身上，之后又想找帽子，可找來找去沒有合適的，最終把目光鎖定在了窗臺上奶奶剛洗刷過的痰盂上。

你看，夏康的邏輯打小就不太講道理。

姐姐站在屋外，聽見屋里傳來夏康的大叫，姐姐，救我！嗚嗚嗚！

姐姐趕緊跑進屋里，夏康披著毯子在地上嗷嗷嗚嗚地打滾，腦袋被痰盂卡住了一半，看起來不像唐僧，倒有點鐵甲威龍的即視感。

姐姐沒辦法，趕緊跑去找奶奶。奶奶沒辦法，趕緊抱著鐵甲夏康跑去找隔壁的劉叔。劉叔也沒辦法，只好趕緊踩著三輪把夏康送到了縣醫(yī)院。幸好，醫(yī)生有辦法。

那天晚上，奶奶沒罵夏康，只是紅著眼說，以后別這么淘啦，你要出了什么岔子，我咋和你爸媽交代呀。

奶奶說完，眼淚就下來了。

夏康幫奶奶擦了擦眼淚，擦完自己哭了起來。

姐姐站在一邊靜靜地看著，沒有哭，但那天晚上她一口飯也沒吃。

夏康說，每個難過至極的人表達方式都不同，有人拼命哭，有人拼命笑，有人拼命購物，有人拼命吃東西……而不吃東西是姐姐的表達方式。

5

雖然經(jīng)歷了鐵甲威龍事件，但夏康依舊希望姐姐可以像孫悟空一樣，只要自己一叫，她就能及時出現(xiàn)在自己身邊。

夏康在草地上玩累了，喊姐姐，姐姐跑來和他一起躺著看星星。

夏康在水塘里游累了，喊姐姐，姐姐沖進河里拉著他往岸上走。

夏康在樹上下不來了，喊姐姐，姐姐帶著劉叔扛著梯子來救他。

夏康感冒冷得受不了，喊姐姐，姐姐就把他冰冷的腳抱在懷里。

只要夏康喊姐姐，姐姐總是第一時間趕到。

夏康說，姐姐是全天下最好的姐姐。

但凡事總有例外。有一次夏康喊姐姐，但姐姐沒來。

夏康就跑去找姐姐，結(jié)果看見姐姐正在吃飯。

夏康很生氣，一把搶過姐姐的碗，沒想到姐姐對著夏康大吼了一聲。

這是姐姐第一次對夏康發(fā)脾氣，夏康嚇哭了。

奶奶聽到哭聲跑來問怎么回事。

夏康說，姐姐吼我！嗚嗚嗚。

奶奶拍了下姐姐的頭說，你咋這么不懂事呢？

姐姐什么都沒說，轉(zhuǎn)身走開了。

夏康看著姐姐的背影哼唧著說，姐姐是全天下最壞的姐姐！我再也不要理她了！

那晚，夏康真的沒再搭理姐姐，但姐姐始終寸步不離地跟著夏康，也許是愧疚，也許是責任心，又或者是打心里疼愛這個弟弟。

可夏康還是不原諒姐姐，他把房門鎖了起來，不讓姐姐進。

那晚，姐姐第二次一口飯也不吃。

小孩子沒有隔夜仇，第二天，夏康就和姐姐和好了。

寒來暑往，又是一年。

夏康爸媽靠打工攢的錢做了點小生意，在縣城里租了房，準備讓夏康去縣城上學。

奶奶不愿離開，執(zhí)意要留在家里。夏康爸媽只好尊重老人家的意愿。

搬進新家的那晚，姐姐第三次一口飯也不吃。

夏康此時已經(jīng)開始懂姐姐了，他問，姐，你舍不得奶奶，是不？

姐姐長長地吐了口氣。

夏康說，我也想奶……嗚嗚嗚。

夏康抱著姐姐嗚嗚嗚，姐姐摟著夏康嗚嗚嗚。

那年夏康七歲，姐姐九歲。

6

夏康上學了，姐姐每天多了兩個任務(wù)，和媽媽一起接送夏康上下學。有時候媽媽沒空，就姐姐一個人接送夏康。

夏康屬于晚發(fā)育類型的，剛上學那會兒又黑又瘦又矮，除了頭大，哪兒都小，遠遠看去就像個移動的逗號。

瘦弱的孩子總是學校里被欺負的對象，再加上夏康是農(nóng)村上來的，在所難免被縣城里的孩子欺負。夏康膽子小，被欺負了也不敢說。

有次放學，姐姐去接夏康，剛巧碰見幾個孩子搶了夏康的書包丟著玩兒。夏康邊哭邊搶，可怎么也搶不到。

姐姐二話不說，對著個兒最大的小胖子沖過去，一下就把小胖子撞倒在地。其他孩子一看，嚇傻了，跟見了鬼一樣大喊大叫著散開。夏康撿起書包，臉上掛著眼淚和鼻涕對小胖子說，你再欺負我！我姐就把你撞出地球！

說完笑嘻嘻地跟著姐姐往家走。

回到家，爸媽還沒回來。夏康從抽屜的盒子里拿出一包麥麗素。那是前幾天爸媽一個朋友送的。夏康吃了幾顆就不吃了，留著一直沒舍得吃。

夏康取出一顆舔了舔，好甜。

夏康又取出一顆給姐姐，說，姐，給你吃。可甜了。

就這樣，夏康一顆，姐姐一顆，姐姐一顆，夏康一顆……

媽媽回來的時候，夏康抱著姐姐正在哭，姐姐躺在地上，正在很費力地呼吸。

媽媽看見地上的麥麗素袋子，緊張地問，你給姐姐吃麥麗素了？

夏康哭著點頭。

媽媽又問，吃了多少？

夏康哭著說，我們一人一半。

媽媽搖了搖頭，抱著姐姐急急忙忙往外走。

夏康跟在后面哭著問，姐姐會不會死呀，嗚嗚嗚。

媽媽說，不怕不怕，姐姐會沒事的。

這次之后，夏康知道了麥麗素里有巧克力，姐姐吃巧克力就會生很重的病。

這次之后，夏康也知道了，原來自己這么這么在乎姐姐。

姐姐要留院觀察，夏康只好跟著媽媽先回家了。

晚上的時候，小胖子的父母找到了夏康家里，據(jù)說小胖子被姐姐撞倒在地，摔到了尾巴骨。

夏康爸爸又是賠錢，又是賠不是，總算把小胖子父母給打發(fā)走了。

原本以為事情就這樣結(jié)束了，可沒想到爸爸做了決定，把姐姐送回老家去陪奶奶。

夏康又哭又鬧不同意，可爸爸完全不理會夏康。當時夏康怎么都不理解為什么要把姐姐送回老家。但最終，姐姐還是被送回去了。

那年夏康八歲，姐姐十歲。

7

姐姐回老家以后，夏康很長一段時間都適應(yīng)不過來。他甚至有一次悄悄跑去長途車站，想要溜回老家，結(jié)果被爸爸找回來，一頓皮帶燒肉，哭得稀里嘩啦。

夏康哭著大喊姐姐。可姐姐這次沒有再出現(xiàn)。

媽媽晚上哄夏康睡覺時，夏康問，我什么時候才能見到姐姐？

媽媽說，等你放假就去看姐姐，好不好？

夏康說，好。我還要看奶奶。

媽媽說，好。

于是夏康開始數(shù)著日子過，他用有限的數(shù)學知識做了個倒計時牌，終點那張上畫著姐姐和奶奶。

熬到了寒假等暑假，熬到了暑假再等寒假。每次回去夏康都舍不得回來。他覺得和姐姐的回憶足足可寫厚厚一本書，大概有十本語文書那么厚。

暑假前某天下午夏康放學回來，媽媽問，康康，你想不想姐姐？

夏康說，想呀！

媽媽說，明天我把姐姐接來好不好？

夏康說，好呀！姐姐會住很久嗎？奶奶也來嗎？

媽媽說，奶奶不來，姐姐就住一天。

夏康有點失望地撅起小嘴說，就一天呀。那我還得上課呢。

媽媽說，我去和老師請假。明天你就陪姐姐玩吧，好不好？

夏康摟著媽媽親了又親。

第二天一早夏康剛醒，就看見姐姐坐在床邊看著他。

夏康高興地撲上去抱姐姐，可姐姐好像沒有以前那么熱情了。

爸爸租了輛車，帶著夏康、媽媽和姐姐去縣城附近的一個水上公園玩。

在水上公園里，夏康感覺好像又回到了小時候，但又有點不太對。

夏康在草地上玩累了，喊姐姐，姐姐走來躺在他身邊。

夏康在泳池里游累了，喊姐姐，姐姐坐在岸邊看著他。

夏康在云梯下不來了，喊姐姐，姐姐看著爸爸去背他。

夏康假裝冷得受不了，喊姐姐，姐姐看起來比他還冷。

夏康覺得很奇怪，他想，姐姐怎么了？是不是不喜歡我了？

爸爸說，我們回去吧，姐姐累了。

夏康點了點頭。

爸爸抱起姐姐，媽媽牽著夏康的手，跟在爸爸后面。

晚上的時候，姐姐看起來好像精神好多了。媽媽做了一桌好吃的，還買了一塊巧克力蛋糕。

夏康問媽媽，為什么買巧克力的？姐姐就不能吃了呀。

媽媽說，姐姐現(xiàn)在可以吃了。

夏康高興地說，真的！太好了！……咦，媽媽你怎么哭啦？

媽媽擦了擦眼淚說，我沒哭呀。是被你爸爸的煙熏到眼睛了。

夏康看向爸爸，爸爸正抱著姐姐。

吃飯前，爸爸拿出相機照了張合照。

照完后，爸爸說，來，開吃吧！

夏康開心地和姐姐一起吃了起來，吃著吃著，姐姐就睡著了。

夏康問，姐姐怎么睡著了？

爸爸說，姐姐太累了，要睡會兒。

夏康說，那我也不吃了，等姐姐起來一起吃。

爸爸沒說話，媽媽沒說話。

家里突然一下靜悄悄的。

那天晚上，夏康做了個夢，夢里姐姐會說話了，姐姐說，小弟，我真想陪著你一起長大呀，陪著你躺在草地上數(shù)星星，陪著你在池塘里游泳，像孫悟空一樣守護著你，看著你上學、工作，看著你娶妻、生孩子。看看你的寶寶像不像你小時候的樣子。

可是對不起小弟，老天爺只給我很少的時間來陪你。現(xiàn)在我要走了，但你要記得，無論我在哪里，我都會想著你，就像你想著我那樣，很想很想很想。也許那天我們會再見吧，也許那時你已經(jīng)認不出姐姐了，但是沒關(guān)系。我認得出你就好。

那年，夏康九歲，姐姐十一歲。

8

我問夏康，那張合照你一直帶在身邊的吧？

夏康點了點頭，從口袋里拿出錢包，里面放著一張合照，上面有9歲時的夏康、夏康的爸媽和夏康的姐姐——一只看起來很溫順的黃色土狗。

9

花壇對面的路燈下站著個男孩，看著遠處，一個人靜靜地發(fā)呆。

夏康抽著煙看向男孩的方向。

不遠處地上有一束玫瑰花，是男孩的女友剛剛丟在地上的。

男孩身邊的狗狗跑去咬起玫瑰花又跑回到男孩身邊，搖著尾巴。

我問夏康，你盯著那個小哥看什么？認識啊？

夏康看著那只狗狗說，不認識。但看到它我想我姐姐了。

10

我問夏康，你姐姐十一歲那年到底發(fā)生了什么？

夏康說，村里要滅狗。但明著來村民都不讓。他們就是借著打疫苗的借口給狗狗打針，其實打的不是疫苗，是慢性毒藥，體格好的能撐個一周左右，體格不好的，2-3天就沒了。我奶奶當時不懂，只聽說打了針狗狗不生病，就讓打了。后來才知道上當了，不過那時候已經(jīng)晚了。

我不知道說什么好，又給夏康遞了根煙。

夏康說，其實我常對自己說，姐姐走得也不算遺憾，她當時本身就有挺嚴重的病了，那樣走了也好，沒痛苦。倒是我奶奶為這件事自責了很久。后來我爸媽就把她接來一起住了。現(xiàn)在身體也挺好，能吃能喝，就是偶爾想到姐姐還是會流眼淚。哎，你怎么了？

我說，沒事，煙熏眼睛了。

11

回到工作室的時候，窗外下起了雨。

我和夏康分頭開始繼續(xù)趕進度。

一小時后，夏康停了下來，點了根煙。

我問，累了？

他說，臺詞卡住了。歇歇。

夏康說完透過雨水模糊了的窗戶往外看，窗外的路燈被玻璃暈成了五光十色的一團，就像是舞臺的射燈，好像有什么好節(jié)目要上演了。

夏康看見一個小男孩搖搖晃晃地走了兩步一屁股坐在地上，一只溫順的土狗跑過來，用頭蹭了蹭小男孩的頭，然后趴在地上，小男孩心領(lǐng)神會地騎在土狗身上，一人一狗向遠處走去。

夏康問，你印象最深的臺詞是什么？不要矯情的，要那種越琢磨越心酸，越琢磨越想哭的。

我脫口而出，那個人看起來好像條狗。

夏康點了點頭，坐回座位一陣噼里啪啦之后扔給我一段臺詞：

忘了誰說過，陪伴是最長情的告白，但我想說，守護是最沉默的陪伴。

親情，愛情，友情。但凡是感情，想要長久都一樣，就兩句話：別聽對方說什么，只看對方做什么；別在意對方?jīng)]做到什么，只在意對方付出了什么。這世上沒人欠你什么，你也不欠別人什么。一切憑心。所謂珍惜不是小心翼翼，而是自然反應(yīng)。

好好珍惜愛你的人，別辜負他們的愛和關(guān)心，別讓他們被人說，看起來好像條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