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是一戰爆發一百周年,對今日香港人來說,一百年前的香港卻教人感到陌生。比如香港人常謂,香港華洋雜處,華人雖占90%以上,然而來自歐亞各國的不同族群,亦云集香江,但對世代定居香港的非華裔族群,大部份香港人所知甚少,亦不感興趣。在一戰前夕,歐美列強在世界各地擴張競賽,除了在澳門生活幾百年的葡萄牙人和殖民統治者英國人外,來自其他殖民地的印度人和尼泊爾人、從事天主教傳播的法國人、大英帝國的新興敵人德國人,以及覬覦東亞的俄國人、日本人,流浪在世界各地的猶太人、祅教徒(即瑣羅亞斯德教,祅教徒或作巴斯人Parsee)、亞美尼亞人,以及大量歐亞混血兒(當中著名例子為何東爵士、羅旭龢爵士),都在這國際港口里經商、當苦工、傳教,漸漸在這里安頓。
作為“細味香江系列”新近出版的圖書,《非我族裔》展現出早期香港為人所忽略的一頁,由歷史博物館前總館長丁新豹負責,書中各章節以各少數族裔為題。一戰前外籍族群對香港的影響,除了在公司業務方面,還可見于街名和建筑方面。香港有很多街名,除以港督或駐港英國官員姓氏命名,還有以外國商賈名人命名的,尖沙咀的么地道就以孟買祅教富商么地爵士之姓氏命名,而遮打道則以九倉置地創始人亞美尼亞商人遮打爵士命名。他們早已成為香港歷史中的重要部分。
然而這本書也介紹其他一直鮮有人討論的香港族裔,例如十九世紀末至二十世紀一直定居香港的日本人,他們在香港設立佛教團體(如本愿寺)、醫院(馬島醫院)或日人殯儀機構(慈善會)等,居港日人雖因抗戰及其產生的反日活動而受影響,但他們依然在香港進行商業活動。七八十年代以來,香港與日本的關系主要由百貨商店及流行文化連系,其實在二十世紀初,由于英日同盟,及壓制民族主義情緒,所以即使后來因五四運動發生反日活動,港府仍保護日僑安全,華商如周壽臣等在抗戰初期亦保護他們離開香港。
作者還列出上世紀居港日人及印度人數字、十九及二十世紀警員國籍統計年表,還有二三十年代中環灣仔沿海日資店類別及數量。可惜,關于十九及二十世紀歐裔移民的資料,如其中最大的英葡族群,則付之闕如,讓我們無法進一步了解歐裔移民在港生活的實況,只能透過書中枚舉的歐美來華商人及傳教士的活動,約莫想象一下當時的情景。不過,許多歐美族裔在香港的活動其實算不上活躍,且局限于歷史因素。例如德裔移民在一戰前夕大多被港英政府驅逐出境,二十世紀初的俄裔移民僅限于領事人員及家眷,而隨著十月革命南來的白俄僑民中,不少人加入英軍并移居外地,然而德國人經營的捷成洋行(Jebsen Co.)、還有港人愛喝的羅宋湯,都是他們留下的痕跡。
在英殖時期,某些處于歐亞狹縫的少數族群,至今仍活躍于香港,例如至今仍為一獨特宗教群體的祅教徒,他們的祭司由孟買委派來港,錫克教徒也有自己的廟宇,進行自己的宗教活動。從澳門來港的葡萄牙族裔現在雖已融入華人社群,在二十世紀初英語教育未普及至華人社會時,卻是英殖統治者與華人社會之間的溝通橋梁,英人視其為同化于熱帶氣候的歐亞混血族群,華人則視其為歐洲人。有人說香港是買辦的城市,其實印度人、祅教徒、猶太人、葡萄牙人和歐亞混血兒正好是最早期的買辦,他們經營或工作的商業機構日后演變成香港人熟知的各大英資機構,在華裔港資機構尚未主導香港經濟時,他們是香港商柱的執牛耳者,也是一群四海為家的無根商人,在東方和西方的狹縫中生存。
而來自歐洲各國的人以西方傳教士為主,他們大都懷著往中國大陸傳教的夢想來到香港,并以這塊殖民地為“前進后退”的后方。當中也有扎根于香港小區的傳教士,如來自瑞士德語城市巴塞爾(Basel)的巴色會,在香港向客家族群傳教,但由于一戰前夕港英政府驅趕德國人,令巴色會易名為崇真會并由本地人士接手,它有深厚的客家語和潮汕語社群傳統,在今日香港有相當數量的教會源自這些社群。至于今日香港的修女學校(即女校),則有很多由來自法國的天主教修女團體創辦的女嬰收容所演變而成。
惟一可以解釋的是,這百多年來,大陸一直動蕩不安,東西方沖突、二戰和冷戰的大環境,令歐洲文化很難在以華人社會為主的香港扎根,惟一可以留存下來,多為具備實質作用的機構,如商行、教會學校、醫院和社福機構。而大部份西方人皆自視為這里的過客,大約五十歲后便離開香港,致使歐洲社群一直只占極少數人口,港英政府日后在經濟起飛時不斷拆毀有歷史記憶的殖民地建筑,也許亦源于同樣的過客心態。
非我族裔:
戰前香港的外籍族群
作者:丁新豹,盧淑櫻
出版社:香港三聯
出版時間:2014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