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件物品，一段歷史

那只蒼白得驚人的有著《琥珀眼睛的兔子》，蹲在暗色做底的書的封面上部，泛著瑩瑩的光，底下是書名，再底下是一行小字“一個猶太豪門的百年興衰”。這只“兔子”是264只根付的其中之一。“根付，是日本江戶時代的一種微雕工藝品。傳統(tǒng)和服沒有口袋，便以根付穿線連接小袋子，固定在腰帶上，類似于今天的手機墜飾。”日本的根付和一個猶太豪門，這會是怎樣的故事呢？

那只蒼白得驚人的有著《琥珀眼睛的兔子》，蹲在暗色做底的書的封面上部，泛著瑩瑩的光，底下是書名，再底下是一行小字“一個猶太豪門的百年興衰”。這只“兔子”是264只根付的其中之一。“根付，本是日本江戶時代后期的一種微雕工藝品。傳統(tǒng)和服沒有口袋，便以根付穿線連接小袋子，固定在腰帶上，庶民百姓之間十分流行的飾品。類似于今天的手機墜飾。”因其造型多變，功能性強而受到眾人的歡迎和追捧，就是這樣小巧精致的東西——日本的“根付”，這又將和一個猶太豪門會有著怎樣的故事呢？

從二百六十四件日本傳統(tǒng)小佩墜的幾度轉(zhuǎn)手，讓讀者對1840年代至1940年代的百年歐洲歷史發(fā)生新鮮的感覺，是這本書奇特的魅力所在。想必在這之前很多的讀者都像我一樣，此前從沒聽說過伊夫魯西這個顯赫一時的猶太富商家族，亦或者，曾在法國文人的筆下瞥見過，但卻一掃而過，未加注意。該家族本為沙皇的子民，開山族長查爾斯·約西姆·伊夫魯西在十九世紀上半葉于敖德薩靠經(jīng)銷小麥發(fā)跡。世界上最大的小麥出產(chǎn)地烏克蘭的糧食經(jīng)敖德薩中轉(zhuǎn)之后，再沿多瑙河或渡過黑海外銷到歐洲各地。到1860年，伊夫魯西家已經(jīng)成為世界上最大的小麥出口商，號稱“小麥之王”。一如十九世紀初羅斯柴爾德家族以法蘭克福為起點，派遣兒子女兒們“殖民歐洲諸城”（書中原話），查爾斯·約西姆·伊夫魯西決意讓生意轉(zhuǎn)型到金融領(lǐng)域，并雄心勃勃地著手編織跨國家族網(wǎng)。于是，次子伊格納茨進駐維也納，長子萊昂則攜家前往巴黎，所負使命均為一方面拓展生意，一方面與當?shù)卣帮@貴建立必不可少的聯(lián)系。

埃德蒙·德瓦爾是英國陶藝家，也是這批根付的最新?lián)碛姓摺?64 件日本木雕與象牙雕刻，沒有任何一件體積大過一個火柴盒；埃德蒙·德瓦爾在舅公伊吉的東京住所里首次看見這些收藏時便深受吸引。這些形態(tài)迥異、光可鑒人的小東西，勾起了埃德蒙的興趣。

有段時間，埃德蒙·德瓦爾經(jīng)常留往在日本民藝館接觸到了當時日本民藝家柳宗。在那時對于“物和人”的親密關(guān)系，還有誰能比這位日本民藝家柳宗悅描繪得更動人？柳宗悅說：“親切是其風(fēng)情，在于誰也感覺不到的戀戀不舍。”根付原本就產(chǎn)生于生活領(lǐng)域，后來它退出日常進入收藏領(lǐng)域，“持器和愛物的意義相同，如果不愛就不會擁有。”埃德蒙以藝術(shù)家的心去相通，感受根付和日本工藝之美，另外一重意義，他開始好奇根付和家族的傳承故事。跨越兩個世紀，經(jīng)歷幾代人，日後當他繼承這批「根付」時，它們?yōu)樗_啟了超乎想像、龐大而戲劇性的故事。

由264件日本「根付」，追溯歐洲豪門世家的百年興衰史，展開一段超乎想像、龐大而戲劇性的故事！橫跨150年及三塊大陸，遍訪巴黎、維也納、東京、倫敦、奧德薩，比小說更為傳奇的家族回憶錄。一段曲折幽暗的回溯之旅漸漸展開。仿佛是一部光影明滅的黑白紀錄片。關(guān)于一場流離、一種物哀、一份回歸之幻、以及一個舊世界的失去。《琥珀眼睛的兔子》問世后獲得英國國家獎等若干獎項，迅速橫掃歐洲文壇……或許原因就在于，那不僅是埃德蒙關(guān)于家族的記憶，那是一個猶太民族的記憶，那也是整個歐洲藏在歲月深處的泛黃卻永不退卻的記憶。

大葉大學(xué)造形藝術(shù)學(xué)系助理教授吉田敦曾經(jīng)做過這樣的評價。德瓦爾踏遍巴黎、維也納、東京，仔細調(diào)查橫跨百年以上的伊弗魯西家族史，根據(jù)史實完成此作。他的祖先查爾斯不僅是藝術(shù)品收藏家，也是研究藝術(shù)史的專家。這種血緣關(guān)系讓德瓦爾感受到一股強烈的使命感，於是他決定中斷陶藝創(chuàng)作長達兩年，專心寫作此書。我對他的決心與毅力，深感佩服。

伊夫魯西家族是19世紀顯赫的猶太家族，“小麥之王”，家族成員遍布歐洲各大城市，與世界首富羅特希爾德家族也有聯(lián)姻，富可敵國。家族成員之一查爾斯是一位藝術(shù)鑒賞家和收藏家，資助過印像派畫家雷諾阿、德加、莫奈、馬奈等人，他曾出現(xiàn)在法國作家龔古爾的文章里，也曾直接啟發(fā)普魯斯特的創(chuàng)作，而且還是普魯斯特《追憶逝水年華》里“斯萬”的原型之一。彼時彼刻，查爾斯對日本產(chǎn)生了興趣，浮世繪、漆器、琺瑯、彩陶、瓷器，還有偶然得到的那批根付，都成了查爾斯的囊中之物，擺在藝術(shù)陳列柜里，彰顯著主人的財富和品位。埃德蒙以深厚的藝術(shù)家素養(yǎng)，解讀印象派的緣起，當時歐洲文壇、藝壇的掌故軼事，以及歐洲貴族如何被日本這般的東方異國風(fēng)姿深深俘獲。

查爾斯在藝術(shù)品味上的變化過程，經(jīng)書作者埃德蒙·德·瓦爾細致梳理，頗耐人尋味。抵達巴黎之后，查爾斯首先的研究與收藏興趣在于歐洲文藝復(fù)興。不過，隨著佩里黑船事件，日本被迫向西方開放，和風(fēng)制品大量來到法國，由此在上流社會引生了“日本風(fēng)”熱潮。查爾斯與其情婦、另一位猶太富商之妻路易斯作為“年輕、富有的文藝格調(diào)的后生”也自然地卷入其中，“在1870年代的巴黎，撞見一件（日本的）小巧而驚艷的物件的機會太容易，很難錯過”（61頁）。串聯(lián)全書的二百六十四件日本小佩飾便是此際由查爾斯一次性購入，陳列在玻璃柜里，與其他收藏品一起雜燴在他的沙龍中。對于巴黎風(fēng)雅人士何以會熱衷日本風(fēng)，書中的分析非常精彩。同時，德·瓦爾也指出，歐洲人當時完全是帶著掠奪的心態(tài)前往日本廉價收購當?shù)匚锲贰＿@一章節(jié)倒是意外提示了一個歷史現(xiàn)象：如伊夫魯西這樣的猶太巨富家族在歐洲全境的迅速崛起，與英國鎮(zhèn)壓印度大起義，與鴉片戰(zhàn)爭、黑船事件約略屬于同一個時期。不能不說，由于作者采取了新穎的角度，令讀者也生出了與習(xí)慣有所不同的目光，意識到從整體上把握那個時代的必要。

寧靜的生活隱藏著一股暗流，不和諧的聲音擾亂了歐洲的舊秩序。“德雷福斯事件”讓反猶主義公開化，伊夫魯西這樣的猶太巨富家族，怎么可能避得開一次又一次的政治風(fēng)潮？這本傳記充滿了滄桑的歷史感。歐洲戰(zhàn)車滾滾向前，伊夫魯西注定只能被驅(qū)趕，向著一條崎嶇的道路漸行漸遠。查爾斯把根付轉(zhuǎn)贈給了新婚的堂弟維克托，維也納的伊弗魯西官邸富麗堂皇，根付待在埃米和孩子們穿插著故事和穿衣打扮、童年和幻想的房間里，成了這家人喜歡的可愛的小玩意兒。鐘表滴答滴答，走到了1938年的“水晶之夜”，破碎的玻璃在月光的照射下猶如水晶般發(fā)光。夜的靜謐被徹底打破，噩夢就此開始。伊弗魯西的一切迅速粉碎。

1945年12月，安娜把264只根付交給伊麗莎白（作者的祖母，歐洲最早的女博士之一，詩人里爾克的好友）。那是伊夫魯西官邸唯一的留存，藏在女仆安娜的床墊里，歷經(jīng)饑餓、搶劫和戰(zhàn)火終于重歸。但此時，“伊夫魯西”這個悠久的名字已經(jīng)不存在了。埃德蒙一直用克制的筆法，淺淡地敘述故事的來龍去脈，但在維也納的猶太檔案館，他終于流下了淚水，“伊夫魯西”被人為抹去，檔案名冊的記錄顯示：“以色列”用于男性，“薩拉”用于女性。

在他的嚴謹輔以才華和見識，讓埃德蒙最終寫成的《琥珀眼的小兔》一書從各個層面都極為漂亮，出版后曾榮居《星期日泰晤士報》暢銷書榜第一名，并獲得2010年度科斯塔圖書獎的傳記作品獎。這本書并不僅僅是一部家族史，而是從猶太人的角度，更神奇的是還加入了一批沒有生命的日本工藝品的角度，去梳理歐洲的最近兩百年。

上帝曾與猶太人立約，許給他們一塊“流奶與蜜之地”，幾千年的風(fēng)塵流浪，猶太人就像一群迷途的羔羊，“應(yīng)許之地”久久不能抵達。無邊無際的時間的荒原，幸好有根付這樣小而堅固、很難破壞或打碎的東西，得以用來抵抗被破壞的記憶，得以用來抵御漫漫歲月的侵蝕。柳宗悅說：“歷史會有偏頗之時，但對美始終是公正的，將與時光共增其色。”坐在21世紀的日本庭院里，埃德蒙·德瓦爾，伊夫魯西家族的后裔，安靜地品味根付的美。

作者簡介：

埃德蒙·德瓦爾生於1964年，世界知名陶藝家。大學(xué)時就讀劍橋大學(xué)，主修英國文學(xué)，并在英國與日本學(xué)習(xí)陶藝。他最著名的是大型裝置瓷器，曾在世界各地許多博物館展出，包括維多利亞和阿爾伯特博物館、泰特美術(shù)館、紐約高古軒畫廊和維也納藝術(shù)史博物館等。《琥珀眼睛的兔子》是他第一本陶藝專業(yè)以外的作品，榮獲2010年柯斯達傳記文學(xué)獎、英國國家圖書獎、翁達杰文學(xué)獎，以及其他眾多文學(xué)獎項，并登上《星期日泰晤士報》暢銷書總榜第一名。他與家人現(xiàn)居住在英國首都倫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