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偷渡客雅可布決定在離境前找一位妓女度過最后一夜。
在肯尼亞和埃塞俄比亞的邊境附近,許多準備去肯尼亞討生活的埃塞人的最后一項支出,是跑到妓院里再親近一次本國的姑娘。
他們之所以這樣,源于兩國社會觸目驚心的差距。
在肯尼亞,妓女從法律上講是違法的,雖然在地下從事這個行業的女孩子并不少,但由于這個國家的經濟發展在東非地區一直處于領先地位,「肉金」的價格也水漲船高。身處異鄉的打工仔舍不得把錢投入到這昂貴的歡愉之中。
而在埃塞俄比亞卻是另一番景象,這個國家地處內陸高原,人口眾多,資源匱乏,加上歷經皇帝的獨裁和極權主義的摧殘,使得它成為非洲東部最窮的國家之一。在災荒年里,女孩子被迫賣淫補貼家用,據說最便宜的時候每一次的費用只有1美元。也正因為許多家庭離不開女孩子的補貼,賣淫在埃塞是合法的,政府曾經數次討論要廢除妓女的合法化,都由于社會反彈而作罷。
2014年我在埃塞時,由于這幾年經濟發展不錯,一夜風流的價格已經漲到了200比爾(約合人民幣65元左右)。但對于即將背井離鄉的人們來說仍然是值得的,他們在埃塞一側的小旅館里,整整一夜緊緊摟抱著姑娘,恨不能將她們的每一寸肌膚都探索清楚,并將每一絲感覺都納入長久的回味之中。他們第二天就要到達異國的土地,也許幾年無法親近女人。
雅可布也遵循著這個規律,找了一個女人。
2
雅可布和我住在同一家妓院里。
在埃塞的小城和鄉下,大部分的旅館都兼做妓院生意。這種小型的妓院一般都有一個院子,院子周圍是幾間客房,在臨街的一側有一個小餐館,餐館白天賣飯,晚上做酒吧。穿著廉價鮮艷衣服的姑娘們就在酒吧里和嫖客談生意,然后入住后面的房間。
我和雅可布在離境前的那一天,在從迪拉(Dila)到雅貝樓(Yabelo)的車上認識。那一天我從香榭美尼(Shashemene)出發,換了三趟車才到達雅貝樓,到達時天已經黑了,鄰座的青年建議和我一同尋找住處。他就是雅可布。
跟隨著他,我找了一家便宜但是典型的妓院旅館住下,為了表達感激,我請雅可布吃了頓晚餐。這時我才知道他是一個偷渡客,準備去肯尼亞的首都內羅畢討生活。
他的英語很不流利,但加上手勢可以交流。
吃完飯,雅可布決定去找姑娘度過最后一夜。那時已經是凌晨9點前后(埃塞俄比亞時間夜晚3點),妓院的餐館已經改成了酒吧,雅可布點了兩瓶啤酒,坐下望著角落里幾位絢麗的姑娘。
從長相上看,姑娘們的年齡都在20歲以下。埃塞人種膚色介于白色和黑色中間,是一種美麗的咖啡色,埃塞的男人帶著些許阿拉伯人的特征,顯得英俊挺拔,比如雅可布,他高高瘦瘦,戴著墨鏡,一副搖滾明星的模樣。而埃塞的女孩子則帶著一種安于天命的善良表情。
在我離開酒吧回去睡覺時,雅可布看上了一位身材微豐的年輕女孩,與其他姑娘不同的是,這位女孩還在酒吧兼職做服務生,一眼看不出是妓女。她美麗的面容甚至也讓我感到心動。
但不管她多漂亮,價格也只不過是每夜200比爾罷了。
3
第二天早上,我在院子里洗漱時,看到姑娘從雅可布的房間里出來,她看見我,莞爾一笑,有些羞澀,轉身回屋說了幾句話。過了一會兒雅可布出來了:「哦,純正的埃塞俄比亞姑娘!來自貢德爾的小甜心(Sweetheart from Gonder)!我一夜都沒有睡!」他張著手臂動情地對我說,滿懷著對夜間的留戀和對白天的憎恨。
我們在他的絮絮叨叨中上路。但慢慢地,雅可布對姑娘的感覺變了,最初他不斷地用回味的語氣表達著對姑娘的愛慕之情,可后來又忍不住開始貶低姑娘。
「那只是個妓女,跟很多人上床,她太熟練了,太沒有羞恥感。」他總結說。一會兒,又告訴我:「我只不過是逢場作戲,我是個男人,不能離開女人……」
我認真地聽著他的抱怨,卻不忍心戳穿他的真實感受:這個馬上就要去往陌生國度的青年在懷念即將離開的祖國……他多想留下,找個女人過日子,可是祖國卻養活不了他,逼著他去別人的國家,還必須偷渡過去……他試圖貶低祖國的一切,為自己的離去提供正當性,卻連自己都說服不了……從雅貝樓去往邊境莫亞樂(Moyale),我們又換了三次車,一直折騰到下午才過境。在旅途上,我了解到他更多的身世。
雅可布出生在埃塞俄比亞北部的一個小村子里,那兒的人普遍都信奉基督教,所以他有了這個基督教的名字。基督教在公元四五世紀就已經傳到了埃塞俄比亞,被當地人普遍接受。
雅可布所在的村子依靠種地為生,而最近這些年,年輕人開始紛紛外出,去找事做。他不住地詛咒這個叫作埃塞俄比亞的國家。這個國家號稱擁有著悠久的歷史(在非洲僅次于埃及),但是,這個「該死的」國家已經喪失了一切,只剩下那一點點歷史虛榮心供人意淫了。
在埃塞俄比亞國內,大街上四處都是無業的青年人。特別是首都亞的斯亞貝巴,許多人變成了小偷。雖然埃塞很少有惡性案件,卻是小偷小摸最嚴重的國家之一。我在首都時,曾經一天之內碰到過兩起小偷和兩起騙子,當我拒絕第三起騙子的搭訕時,那人就開始罵我,威脅我,讓我滾回中國去。
雅可布也成了一個四處游蕩的人,走遍了埃塞俄比亞的大小城市,希望找點事做,卻根本找不到。他偷渡去過索馬里,那兒有一個叫柏柏拉(Berbera)的港口,雅可布希望從那兒倒騰點東西做點小買賣,但還是失敗了。
恰好在這時,在肯尼亞的一位堂哥叫他去內羅畢幫忙,至于去做什么,雅可布沒有說清楚。于是,去肯尼亞就成了這位青年的渴望。
但最現實的問題是:他沒有護照。在這個國家,辦理護照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試圖讓我明白,他根本無法通過合法途徑拿到護照。
想去肯尼亞只能偷渡。
至于如何偷渡,我并沒有概念,但雅可布試圖讓我相信,偷渡是可能的。這個國家一年有成千上萬的人到肯尼亞打工,他們大都沒有合法證件,只是依靠偷渡、行賄等手段,進入肯尼亞就安全了。
雅可布甚至指望我能夠幫助他。
「我怎么能幫助你?」我好奇地問道。
他也說不清楚,只是說,如果有人盤查他,我能替他說句話,證明我們在一起旅行。
當時我對非洲的偷渡還完全沒有概念,害怕這個青年給我添麻煩,影響了我的旅行。但好奇心又讓我不想離開他,希望能夠更多地觀察這個青年的生活。我打定主意,在不影響我的范圍內,我會幫他說話,一旦情況有變,我立即把實情說出來自保。
就這樣,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帶著這個偷渡客到達了口岸城市莫亞樂。
4
在莫亞樂下了汽車。雅可布的關鍵時刻到來了。這座位于埃肯邊界的小城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塵埃,懶洋洋地趴在非洲東部的紅土地上,小城周邊方圓幾百公里都是布滿了蟻穴的半干旱紅土稀疏林地,由于缺水,很不適合人類居住。如果不是因為它位于邊境,也許住戶不會超過100家。
小城的中心被一座小橋一分為二,一半屬于埃塞俄比亞,一半屬于肯尼亞。平常,這座橋上都有人把守,一條繩子攔在了中間,只能從守衛一側過去。雅可布所謂的偷渡,是趁橋上的人吃飯、上廁所或者偷懶的時候,悄悄從繩子下鉆過去。他的命運將在橋上決定。
與中國不同,非洲過境的人們所持的證件五花八門,擁有正式護照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由不同部門簽發的臨時性通行證。許多部門,只要給錢,都會隨便找張紙寫幾個字充當通行證。邊境官員在檢查這些紙頭的時候,仿佛是擲骰子決定哪張紙管用,哪張紙不管用,哪張紙可以直接過,哪張紙需要付多少錢。
但大部分人好歹還有張紙頭,而雅可布連這樣的紙頭都沒有。
雅可布甚至連埃塞俄比亞的身份證都沒有帶,他持有的是不知道從哪兒撿的一個蘇丹身份證。這張身份證曾經過塑密封,但已經被水泡成了兩片。身份證上模糊的影子顯然不是他本人。
他的指望是:如果能夠悄悄過關最好,萬一被抓,就用這張蘇丹身份證冒充,希望邊檢不熟悉這張紙片,在迷迷糊糊中放他過關。
5
快走到橋頭時,我找到埃塞俄比亞的移民局辦公室去蓋出境章,雅可布在門口等我。10分鐘后,我拿著蓋了章的護照從辦公室出來,卻發現雅可布已經闖了大禍。
原來橋頭沒有看見穿制服的守衛,只有兩個穿便衣的人大大咧咧坐在地上,像是偶爾坐下來休息的閑人。雅可布一看是個機會,從繩子下面飛快地鉆過去,向肯尼亞一側跑去。就在剎那間,那兩個便衣突然彈起來,向著可憐的偷渡客撲去,將他按在身下。他們就是守衛,而雅可布沒有認出來。我出門的時候恰好看到了這一幕。
雅可布被扭到了橋邊,他看見我出來,用英語大聲地朝我呼救。
兩個守衛也揮了揮手,示意我過去。我心不甘情不愿地向他們走去。他們用埃塞語審問著偷渡客,并不時地用比雅可布更熟練的英語和我核對。
從他們的問話里,我知道雅可布把自己描寫成中國人的小跟班,陪著我從蘇丹前往肯尼亞。我一面思考著如何自保,一面小心翼翼地回答著守衛的問題。
「你真的認識他?」
「是的。」我回答,我沒有告訴他們其實我們昨天才認識。
「你和他一起旅行?」
「是的。」
「在哪里認識他的?」
我沉默了,如果我說從雅貝樓認識的,他們立即會知道我們只不過剛認識不久。這時雅可布救了急,他喊出了一個我不知道的蘇丹地名,意思是我們在那兒認識的。他說,我們在那個地方認識,然后一同從蘇丹進入埃塞俄比亞,又過境去往肯尼亞。
「是嗎?」守衛反問我。
我避免直接回答,而是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對方將這個表示看成是我默認了。
「這就是說,你們在南蘇丹就認識了。可你沒有去過南蘇丹。」守衛翻著我的護照說。
原來,雅可布說的地名在南蘇丹,而我只去過北蘇丹,不可能跑到南蘇丹與他認識。2010年,南北蘇丹分治后就已經成了兩個國家。雅可布的謊言被識破了。
我低下頭,開始考慮如何自保,顯然,保護雅可布已經超出了我的能力。如果他們繼續問下去,我們的話將更加漏洞百出。我們甚至沒有事先對一對臺詞,這注定我們會被識破。
然而就在這時,守衛不再問問題了。他們直視著我,指著雅可布,一字一句嚴肅地說:「我們可以把他放過去,但是,以后不管再出什么事,只有你和他能負責了,記住我的話。」
在我和雅可布還在發愣的時候,他們揮了揮手,讓我們過了關。
就這樣,雅可布過了第一關:埃塞邊檢。接下來,在橋的另一邊還有一關:肯尼亞邊檢。
6
過了橋,我們戰戰兢兢等待著被肯尼亞邊檢攔截和盤問。最初,一個人都沒有看到。
經過肯尼亞移民局辦公室時,我走進去申請肯尼亞的落地簽,雅可布把箱子往門口一放,借口找廁所不知道鉆到哪里去等我。
這次辦理簽證花了將近20分鐘,從移民局走出來時,雅可布的箱子還在,人卻不知在哪兒。我的心一下子又提了起來:也許他又出事了。
經過了橋頭的折騰,我對這個偷渡客產生了好感。他已經來到了肯尼亞的土地上,我希望他能夠到達目的地,而不是被遣返回家。我深深地相信,每個人都有生存權,每個人都應該自由遷移。巴菲特講過所謂的卵巢彩票,即一個人的出生決定了他的命運,我知道這是事實,卻并不想承認它的合理性。
我已經決定,只要能夠幫助他,就一定要幫助他。
就在我著急地四處尋找他時,雅可布突然出現了。原來,他一直躲在旁邊的旮旯里,避免被人看到。見我出來了,他才又回來。
事情變得無比順利。前面還有一個關卡,應該有警察,但我們過去的時候一個人都沒有。看來,肯尼亞的邊境管理比埃塞俄比亞松得多。
我們大搖大擺地到了鎮中心的車站,買好了第二天清晨去往內羅畢的汽車票,又找了個住處。雅可布甚至得意地哼起了歌。他已經安全到達了肯尼亞的土地上,沒有合法的證件,卻自由自在地四處游走。
他總是跟我說:「我的中國朋友,謝謝你幫我來到了肯尼亞。」
他又開始向我抱怨昨天沒有睡好覺,那個女孩兒真折騰,不像是妓女,反而像是女朋友一樣貪得無厭。他要好好睡一覺,等到了內羅畢,好精神抖擻地去見親戚。
第二天清晨天不亮,去往內羅畢的班車在顛簸的道路上出發了。我們懷著快樂的心情望著外面的風景。
7
汽車開了一個小時,突然在路邊停下了。
上來幾個人高馬大、拿著槍的士兵,走在前面的是一個英語流利的軍哥哥,看上去是士官,說話如同英國人一樣彬彬有禮,不帶任何雜音。
「把你們的護照、身份證,或者其他有效證件拿出來!」他對滿車乘客說。
我和雅可布對望了一眼。雅可布還沒有從興奮和憧憬中恢復。我們應該知道路上會有檢查,但既然邊檢都過了,檢查應該不會太嚴格。另外,我們都認為肯尼亞的檢查也許比埃塞要松,所以都沒有太在意。
士官挨個兒檢查著人們的證件。隨著他們走近,我開始為雅可布擔心。可雅可布本人看起來很放松,他的情緒帶動了我,我將心放回了肚子里。
檢查到雅可布的時候,雅可布終于亮出了他的終極武器:那張泡開了的蘇丹身份證。在橋上的邊檢他都沒有拿出過這張紙,這是第一次使用。
「這是什么?」 士官帶著驚奇的語氣問道。
「這是我的簽證(Visa)。」
「你的簽證?」士官被搞懵了。
「蘇丹簽證,我是蘇丹人。」雅可布說。
士官和我突然都明白了,可憐的雅可布連簽證是什么都沒有搞明白,把身份證說成了簽證。
士官沒有說什么,繼續檢查著別人的證件。我和雅可布一度認為他已經過關了。
但是,當士官把車上其他人的證件都檢查完了之后,又走了過來,望著雅可布。
雅可布再次把紙片揮了揮。
士官從雅可布手中搶過紙片,從車窗里扔了出去。他繼續問道:「你到底有什么合法的證件沒有?」
雅可布張了張嘴,想講故事,但士官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追問:「你的合法證件?」
雅可布開始用顫抖的聲音敘述他是蘇丹人。士官回頭喚了一聲,一位手持大槍的士兵走了上來。他反轉步槍,用槍托朝著雅可布頭上敲了下去。
「拿上你的行李跟我走!」士官命令說。
雅可布嘆了一口氣,順從地站起來,從貨架上拿下了自己的箱子,跟在士官身后,走下了車。他沒有回頭看我一眼。
直到車又上路了,我才看見過道里有幾滴血跡,那是雅可布留下的。我沒有幫助他說一句話,當士兵打雅可布時,我卻在想橋頭守衛的話:「以后不管再出什么事,只有你和他能負責了,記住我的話。」
我知道,說什么都是沒有用的。我說不清自己是怯懦,還是過于明智。我仿佛在看著納粹帶走了一個猶太人,而我卻一言不發,保持了沉默……
雅可布走后,我才知道,從莫亞樂到首都內羅畢的道路是肯尼亞政府特別關注的一條路。由于肯尼亞北部和埃塞俄比亞、索馬里接壤,索馬里的恐怖分子、埃塞的偷渡客都從這里乘車前往肯尼亞的中心地區,所以,政府對這里的檢查密度遠遠大于其他地區。
雅可布下車后,一路上我們又被查護照不下10次。也就是說,即便他躲過了第一次檢查,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只要坐公共交通工具,就免不了會被查到。而在肯尼亞的其他地區,我從來沒有被查過護照。
也許,雅可布唯一的機會,就在于過境后不要乘坐公共交通工具,而是打聽清楚關卡后,分段趕往內羅畢。但前面的順利讓我們太大意了,以為已經沒事了,卻立刻受到了懲罰……
8
我再也沒有見過雅可布,那位對我炫耀一夜風流的偷渡客。我不知道他是已經回到了祖國,還是仍然被關在肯尼亞,抑或已經到達了內羅畢。
我只知道,當一個國家出現政治失敗的時候,它的國民會遭受多少歧視。那些被迫背井離鄉的人們,即便在異國他鄉,也仍然被自己的國家所拖累,他們沒有選擇,只能默默地忍受著強加給他們的規矩。他們是一群無處可逃的偷渡客。
埃塞擁有著輝煌的歷史,有過耀武揚威企圖領導非洲的皇帝海爾塞拉西,有過企圖建立共產主義制度的杜爾格政權,但他們留下的,只有遍地的貧窮和分裂的社會。也許歷史留給人類文明太多的包袱,使得他們無法擺脫出來。
非洲的大地上也在發生著分裂,有的地方依然貧窮,有的地方卻已經有了希望,吸引更多的人前往。只是,在前往希望之地的旅途中,又有多少的艱難。
這就是偷渡客雅可布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在埃塞俄比亞日復一日地發生,早已經見怪不怪,只有我這個游客,仍然枉費心機地探尋著這些不值錢的生命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