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種族收養的人生

在勞拉的左臂上，文著她被收養時的編號。

勞拉（Laura Klunder）最近在她的左前臂內側做了一個「K85-160」的新文身，這個數字需要追溯到她的童年時代。當她只有9個月大的時候，她被親生母親遺棄在首爾的警察局里。警官將她送到了當地的霍爾特兒童收養機構（Holt Children’s Services），在那里，她被編號為「K85-160」。

那是1985年前后，勞拉是那一個月被送進這所機構的第160個嬰兒。不久后，這所機構將8800名嬰兒送到國外，勞拉也是其中之一。勞拉解釋，左前臂的文身表達著對收養制度的批評，「在一個制度化的社會里，我只是一個交易，一個數字」。

在過去60多年里，至少有20萬韓國小孩被全世界十多個國家的不同家庭收養，尤以美國居多。這是史上最大的海外收養浪潮。

已到而立之年的勞拉有著一股傻氣和自我貶低的傾向，「我是穿著Lisa Frank（圖案多彩鮮艷的服裝品牌）T恤、戴著眼鏡的胖妞」，她回憶起自己中學時的形象，搖搖頭。許多男同學也經常嘲笑她：「你的皮膚怎么這么臟？」

勞拉在美國威斯康星州長大，2011年她回到韓國?！都~約時報》的記者瓊斯（Maggie Jones）在首爾弘大附近遇見了她，還有她的三個朋友，也是被美國家庭收養的小孩。300名到500名從美國、法國、丹麥等國家回來的韓國青年經常聚集在那一帶，他們說一口不怎么流利的韓語，也缺乏與這個國家相關的記憶。但現在他們選擇回來，期待去感受這里的一切。

每天送出24個嬰兒

1954年，美國俄勒岡州的貝莎和哈里·霍爾特在當地的一個禮堂里聆聽了世界宣明會（World Vision）的宣講，主題是關于朝鮮戰爭孤兒的故事。當時，朝鮮半島戰爭剛剛結束，韓國正從這場殘酷的戰爭中恢復元氣?！肝覀儚奈匆娺^那么瘦弱的胳膊和腿，」貝莎寫道，她是一名護士，戴著一副圓框眼鏡，「他們的小臉上滿是渴望，希望能有人來照顧自己?！?/p>

當時的聯邦法律禁止美國家庭從國外領養兩名以上孩子。但在1955年，俄勒岡州的兩名參議員提出了《救濟朝鮮戰爭孤兒法案》（Bill for Relief of Certain Korean War Orphans）。美國國會隨后通過了這項法案。

在這之后，霍爾特夫婦收養了4個男孩和4個女孩，全美許多報紙都報道了霍爾特夫婦和他們收養的8個孩子的故事。很快，許多想做父母的夫婦都給霍爾特夫婦寫信，稱他們也想收養戰爭孤兒。一年內，這對夫婦在美國啟動了霍爾特收養項目，之后他們又在韓國成立了收養機構，這是世界上第一個，也是迄今為止最大的國際收養機構。

20世紀50年代，大多數符合領養標準的孩子都是混血兒，他們被稱為「大街上的塵土」。這些孩子的父親都是美國和聯合國軍士兵，其中一些孩子進了孤兒院，有的是失去了父母，有的是被拋棄了。戰后的韓國社會依舊混亂，誰都不知道這些孩子的父母是否依然活著。一些母親拋棄了她們的孩子，因為她們擔心，如果養著混血的孩子，她們的家庭會被驅逐。

到了20世紀六七十年代，韓國工業化和城鎮化進程加快，離婚率和青少年懷孕率也隨之上升。身為工人的貧窮的單身母親苦苦掙扎，很少能得到政府的幫助。韓國在上世紀70年代通過了《特別收養法》（Special Adoption Law），為收養創建了法律框架，同時還允許4家收養機構按收養流程辦理收養事宜。

然而從一開始，問題就層出不窮。有時，收養文書可能是假的，孩子的奶奶或者姑媽可能未經孩子母親允許，就把孩子拋棄（趁孩子母親工作的時候）。為了加快辦理收養程序，收養機構的工作人員常常不會核實孩子的信息，比如孩子的健康狀況、年齡或者孩子的母親是否已經同意將孩子送養等。

收養機構的工作人員有時還會對這些女人說，如果她們自己養孩子就太自私了，這些孩子一旦被收養，會在美國健全而富有的家庭中長大。20世紀80年代，收養業務越做越大，韓國的收養機構從中獲得了數百萬美元的收入。政府也從中受益，每有一個孩子被送往國外，意味著國家要養的孩子就少了一個。

因為高效、穩定地將健康的嬰兒送往海外收養，韓國得到了不少贊譽。然而，被收養的孩子數量之多也令人不安。平均每天，就有24個嬰兒被從韓國送往海外，堪稱龐大的「嬰兒出口業」。

身份認同的尷尬

勞拉就是在那股收養浪潮中被送到美國的。在離開韓國之前，她被寄養在韓國當地一個家庭里。在那段時間，她學會拉大人的手，學會說「omma」（媽媽）以及簡單的韓國話。但不久后，她就被送到威斯康星州，和領養她的家人住在密爾沃基的白人居住區。

上小學的時候，勞拉經常被一些男生嘲笑：「你的皮膚怎么這么臟呀？」 「你是不是摔倒在泥地上了呀？」 「你看起來就像黝黑的芭比娃娃?！箘诶貞洠骸肝业酿B父母都很疼愛我，但是他們并不明白種族隔閡是如何深刻地影響我的生活的。問起親生父母的時候，養母會跟我說，他們很愛我，但是上帝另有安排?！?/p>

因為養父母不能理解她的感受，她經常對他們發脾氣。爭執不下的時候，勞拉的養父會說：「我不要這樣的收養，把她送回去?！?/p>

2000年前后，許多收養專家開始建議養父母公開談論收養的話題，承認種族差異，增強小孩子對原本的文化認同，而不是去「同化」他們。

許多父母報名參加「故鄉之旅」，他們把小孩子送去韓國文化夏令營，孩子們聚集在明尼蘇達州和加利福尼亞州的樹林里研究韓文，學跳韓國流行舞蹈，學習跆拳道。

勞拉的家人偶爾會和同樣領養了韓國小孩的朋友吃飯，他們會一起參加在芝加哥舉行的年度韓國養子晚餐。勞拉感到很矛盾，食物都很美味，那些穿著韓服跳舞的女孩也很漂亮，但她并沒有覺得自己是韓國人。「他們告訴我，這是我的文化，但我想象不出自己穿那樣的裙子，還把頭發盤成髻的樣子?！?/p>

唐納森收養研究所2009年在調查179名被收養者后發現，超過75%的人在童年時就把自己當成白人，或者想成為白人。大部分人遭受了種族歧視，包括來自老師的異樣眼光。

2011年，在決定返回韓國之前，勞拉對要搬到一個沒有朋友、沒有工作、語言也陌生的城市居住，感到十分不安。但她最終辭掉工作，甩了男朋友（一個反種族主義的白人），帶著一個大箱子（里面裝著馬爾克斯、索爾·阿林斯基的書，以及一本韓國收養回憶錄），買了一張單程票，只身飛到韓國。

在首爾，勞拉住在一家兩層樓的招待所。這家招待所由當地牧師Kim Do-hyun開辦，專門為回國的被收養者提供簡便的住宿。Kim鼓勵他們去探索首爾，了解韓國，也鼓勵他們思考整個收養制度。Kim在瑞士當牧師的時候，曾見證過一個被收養者的自殺，那個人在臨死前留下了一張寫著「我要去見我的生母」的字條。

剛開始回國那會兒，勞拉對韓國的生活感到些許不適。她結識了一群回國的被領養者，經常在一起吃飯和交流。她也不習慣去酒吧，想到要在一群陌生人面前唱K、要裸著身子和一群人待在桑拿浴室里就覺得局促不安。

在勞拉回到韓國那年，首爾迎來了數百名被收養者。韓國最大的收養機構「The Global Overseas Adoptees’ Link」幫這些人找到語言學習班、翻譯機構和社交活動，協助他們更好地在韓國生活。更重要的是，該機構還說服政府批準通過了F-4領養簽證，允許回鄉的韓裔無限期地在韓國居住和工作。許多被收養者還在尋求雙重國籍。

瓊斯遇到勞拉的那天晚上，她們坐在一桌吃飯，桌上擺著拌飯和豆腐煲，剛回國的一群韓裔青年喝著啤酒和燒酒。這群人都是韓國收養者團結協會（ASK）的成員，這個組織由幾個被收養者（大部分是女性）在2004年成立，最開始討論的議題是，為什么韓國的單親媽媽在棄嬰之后承受巨大的壓力，90%之后都沒有結婚。

最近幾年，包括ASK在內的一些機構呼吁通過立法，幫助減少流失海外的棄嬰。他們的行動動搖了「國際收養」的概念，激勵了許多被異國家庭收養的人。

「用錢從其他國家、其他種族領養小孩是不正常的，我也覺得把小孩放在不同膚色、不同文化的環境里成長是不對的」，「我們的目標就是要讓我們這類人消失」，ASK成員說。

反思與爭論

1993年頒布的《海牙國際收養公約上》確立了棄嬰「本國優先收養」原則，以及在跨國收養中「兒童最佳利益」原則?！竷和罴牙妗怪杏幸粭l「充分考慮兒童的成長及其種族、宗教及文化背景」，讓他們盡可能接觸和接受出生國文化。這也是自上世紀50年代朝鮮戰爭后，美國針對第一次大規模收養韓國棄嬰之后一二十年間暴露出問題提出的補救措施。

戰后嬰兒潮以后，美國出生率開始持續下降，直到上世紀90年代末才略有回升。譬如2009年的平均出生率為2.1%，表面上看，這個數字高于歐、日、加、澳等經濟發達國家，但在家庭的階級、種族背景分布上很不平衡。每年有四分之一的新生兒來自拉丁族裔，八分之一來自黑人和其他少數族裔，這些家庭大多處于社會下層，而一般中產階級基督教或天主教背景的白人家庭生育率依然低迷。

于是，領養便順理成章地成為人們重組家庭的選擇之一。一般情況下，領養的渠道有兩種，一種是本國領養，一種是跨國領養。兩者相比，跨國領養成本更為低廉、操作更為容易。相反，本國領養卻很難實現。因為美國是一個自然與社會災害少發國家，本國孤兒數量非常有限。2005年夏季的「卡特莉娜」風災，大概是百年來美國本土導致死亡人數最多的自然災害，但由此而產生的孤兒也大約只有200多名。在隨后的2到3年中，這些孤兒都被不同家庭領養。

而跨國領養則可以幾何級數擴大孤兒的來源。特別是某些自然災害與社會災難多發地，孤兒所占比例相對較高，比如亞洲、南美、中東、東歐和波羅的海地區?？绯鰢T從這些地區領養孤兒，不僅是一種被新教倫理所推崇的善舉，也符合美國價值普適化、全球化的文化立場，而且跨國領養成本也相對較低。一個亞裔兒童的領養費只有區區1.5萬美元，只相當于買一輛汽車的價格，讓許多渴望添丁進口的家庭都躍躍欲試。加上美國主流文化推崇多元主義，家庭成員種族與文化背景的多元性似乎也成了一種生活風潮。

而勞拉的故事，就發生在美國的第一次大規模的跨國收養過程中：來自韓國的大規模棄嬰。

這些社會中上層的收養家庭，為棄嬰創造了非常好的學習生活條件，他們急于讓孩子融入美國文化，成為真正的「美國人」。但是，這些韓國棄嬰在青春期開始后，開始產生強烈的「自我認識危機」。

根據美國心理學家埃里克森的自我認知理論，每個人的自我認知來自兩個維度：自己對自己的認知，即我認為我是誰；以及他者對自我的認知，即社會上的人判斷你是誰。如果這兩個維度的認知出現了巨大的不可調和的矛盾和差異，就會導致個人的「認知危機」。

這些來自韓國的棄嬰長期和白人父母生活相處，幾乎忘記了自己的亞裔身份。可一旦進入社會，周圍的人并不把他們當作白人對待。尤其是在比較封閉的白人社區。

但尋根的路已經被完全切斷。他們只有英文名字，吉姆、凱特、米婭……他們不會韓語，不懂任何韓國文化。在巨大的認知反差之間，有些孩子甚至選擇了自殺。

于是，當第二波大規模收養中國棄嬰的浪潮來臨時，美國的養父母們已經懂得盡可能主動讓孩子學習漢語，帶他們去唐人街，過農歷年。1991年12月29日，中國頒布了《中華人民共和國收養法》，并于次年4月1日執行，第一次將收養合法化、法律化。其中第二十一條規定，「外國人依法可以在中國收養子女」，正式打開了國際收養的通道。

到20世紀末，已有3萬多中國棄嬰因為不同的原因，通過被領養而成為美國公民，其中百分之九十為女嬰。在2005年，中國的涉外收養達到頂峰，隨著國內收養能力的增加和棄嬰數量的減少，現在想要跨國收養一個健康的中國女嬰至少要等待5年甚至更久的時間。即使如此，根據美國國務院的數據，1999年至2013年間，仍有71632名中國孤兒被美國家庭收養，其中63707名女嬰，占了整體收養人數的89%。

英國在2013年底公布了新的「兒童領養指引」，希望領養孩子的英國父母將不再因為與領養兒童的「種族差異」而被社工拒絕。指引強調，因為「種族背景不同」而拒絕夫婦領養兒童是「難以接受且不利于兒童成長」的。

在英國原來的領養規定中，領養父母必須與被領養兒童有相同的種族文化背景，還要求社工在辦理領養手續時將養父母的宗教、語言文化背景列入考量。

因為養父母以白人居多，導致許多少數族裔的孩子難以找到文化背景匹配的養父母，他們平均等待領養的時間是白人兒童的三倍。

時任教育大臣Michael Gove表示：「將孤兒送到新的家庭撫養一旦延遲，將對這些孩子的成長十分不利。減少合適的養育家庭的選擇將增加未來領養失敗的可能?！褂姓{查顯示，亞裔和非洲裔的兒童占領養兒童的兩成，但是他們中有五分之一一直沒能找到領養家庭。

在2009年，英國共有2700名白人兒童被領養，但同年，僅410名混血兒童和40名黑人兒童被成功領養。慈善組織The Who Cares Trust的主要負責人Natasha Finlayson就認為，養父母與被領養兒童種族背景相同已經不那么重要了，之前的條例制定是基于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對于一些被白人領養的黑人兒童的調查制定的，這些被領養的黑人兒童成人后確實受到過歧視，不過這是受當時的社會風氣影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