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魂的姿態(tài)

冬天已經(jīng)來臨，比想像中還要寒冷。

他們說南方的冬天總是挺短，既不凜冽也不漫長，跑在春天最前頭的花兒，不聲不響，一如以往，淡淡的香味。

有時候會在溫暖的陽光下，看見童年的花園，彩繪花窗上的鏤空花紋，陽光的溫度會讓它們像車輪一樣散開，美麗的花瓣幾近疲憊……

也許，就是這樣一種微妙的味道，可以讓我，聯(lián)想到真真切切的春天吧。

很久以前，看一部電影，片名叫做《今生情未了》，后來又叫做《冬天的心》。那是一個優(yōu)雅的片子，三個優(yōu)雅的人，以一種優(yōu)雅的方式愛著自己以及對方，微妙的情緒慢慢伸延，卻可以適可而止。尼采說：恐懼比愛更有助于讓人看清世界。因為恐懼，你會讓自己弄清楚，人們是什么，你是什么，他人是什么，你可以做什么，不能做什么，欺騙，是否可以讓你得到或者失去什么……這些都不是愛，愛就是，以一種隱秘的沖動，要在別人的身上看到更多的更多的美麗的東西，其實，很多時候，這些都是一種假象，假象欺騙你的同時，亦安慰了你的心……所以，如果通過與人交往，卻始終保持恰當(dāng)?shù)木嚯x，就是最好的自省了吧。只有這樣，才可以看得更清晰。

也許，最完美的形式，就是讓你感覺不到形式吧。

挺簡單的情節(jié)，三個主要的演員，結(jié)構(gòu)凝練，布局完美，松弛有致，演員的表演含蓄而內(nèi)斂。最棒的還有音樂，巧妙并且節(jié)制，整部電影只在高潮和結(jié)尾部分有完整的獨(dú)奏，其余音樂，大部分是小提琴獨(dú)奏，完全化入劇情之中，音樂既承擔(dān)了敘事又準(zhǔn)確地傳達(dá)出人物內(nèi)心的情感。這里的感覺很微妙，有時你看別的電影，會完全沉浸在好聽的音樂世界里去，但這個片子不會，反而會讓你更加專注的關(guān)注情節(jié)的發(fā)展，和人的內(nèi)心戲的交流。

“我的內(nèi)心，有一種無生命的東西。”史蒂文說。

每次看到這一句話，都有一種怔怔地感覺。

我想，每個人對待愛的方式，都是不一樣的吧。那些代表著生命存在的情感并不是被史蒂文內(nèi)心深海似的沉寂與內(nèi)斂消解了，事實上，沉默，有時是一種更為用力的傾述。長久的內(nèi)心的無聲和他自己對于生命極致的思考太深，以致把自己完全包裹起來，封鎖在那里。

我一直好奇于：史蒂文，他的內(nèi)心，在他隱秘的靈魂深處，他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他從來不表達(dá)自己的情感，從來不談及自己的過去，從來不傾述自己的內(nèi)心，從來漠視任何的外界的情感。他不是不喜歡，只是不習(xí)慣于用那樣的方式。相比馬克西姆的熱情，樂觀，善良而言，他內(nèi)省，沉默，固執(zhí)的忠實于自己的內(nèi)心。從他的內(nèi)心戲，他看著卡米爾的深情，他沉默的間斷——那略帶憂傷的臉，他明明喜歡卡米爾，但最后他還是放手了。不，他說，我只是喜歡挑戰(zhàn)的感覺。

卡米爾沒有出現(xiàn)之前，他和馬克西姆是好朋友，平常安靜的工作環(huán)境里面，彼此雖然話語不多，卻有著悠然自得的樂趣。他一直喜歡這種生活，并且不希望被打破——直到卡米爾的出現(xiàn)。

是她的出現(xiàn)，才讓他知道原來他也渴求那樣的一種帶有暖意的情感嗎。即使只是淡淡的，兩人雨中偶遇，他把自己的衣服輕輕披在卡米爾的身上，那樣細(xì)微無致的動作，其實就是他內(nèi)心在那一刻真實的表現(xiàn)吧。他們沉默的走著，隨便的說著話，空氣中凝聚著那樣一種默契的相知的快樂……

人的情感，總是由自己微妙的內(nèi)心而決定。或許是他深知一切不過是生命路途里面短暫的一段路，不過是一個偶遇。真在一起，會一直這樣的快樂幸福嗎。戀愛，會讓人心存美好，隨著日子的流淌，所有的曾經(jīng)的真實的不真實的踏實的虛幻的都要放下……那多遺憾。所以史蒂文一定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一個很唯美的人，一個對待感情特別固執(zhí)特別珍惜的人。在他的內(nèi)心里面，他深知他和卡米爾可能是一對很好的情人知己，卻應(yīng)該不適合彼此一起。除了馬克西姆的寬容善良，除了他的樂觀可以包容卡米爾的熱烈又帶著偏執(zhí)的天真任性的一面拉回來，還有誰可以呢。他比誰都看得透：適當(dāng)?shù)木嚯x，可以保持自己內(nèi)心的自省，更加優(yōu)雅從容的面對生活。

一部電影，若是所有情節(jié)都交代清楚，怕是毫無趣味。

而一部如果讓人去思考，帶給自己一些感觸，啟示的電影，就該是一部好影片。

看這部電影，我一直在想：一個人的成長過程，在一個人的一輩子里面，究竟占據(jù)了多大的比重，或者溫熙，或者陰影。或者微笑的面對生活，或者惶恐的過著日子，或者無所謂，或者挑剔完美得驚人。

史蒂文毫無疑問是一個非常完美的人。不說修理小提琴的記憶，凡是經(jīng)過他的妙手補(bǔ)修的提琴，音色都特別清潤，漂亮。電影里面有多個這樣的鏡頭：他埋頭專注的撥拉著琴弦，他用專用的手帕小心的上色，擦拭，他給他的徒弟認(rèn)真的指點講解著……就像他說的，馬克西姆對待所有的演唱會，只是以一種欣賞的眼光去看，他們的工作室，對馬克西姆而言，就是可以賺錢的工作室，別無他意。但對音樂而言，是需要用靈魂用心的傾聽，需要發(fā)自內(nèi)心的熱愛，才可以深深的感受其中的韻味。卡米爾問史蒂文，那時他們在外面的餐廳喝茶。

卡米爾：你會覺得我煩么。

史蒂文：不，我喜歡聽你說話。

卡米爾：你好像是從音樂學(xué)院畢業(yè)。

史蒂文：是。

卡米爾：為什么斷了？

史蒂文：是因為我自己無法忍受由我的手彈出來的聲音。

卡米爾輕笑，就這樣？

史蒂文頓了一下，用了一個詞語表達(dá)：因為我太挑剔了。

卡米爾看著他，是因為你太完美了。

他從來不和任何人說自己的情況。

因為我覺得，說出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史蒂文說。

他其實有家人，有一次，他說：但是我的兄弟姐妹，從小就覺得我城府特別深，陰險。

卡米爾說，哪有這樣貶低自己的人。她看著他，忽然明白為什么史蒂文總是這樣的沉默，只要你愿意，其實你可以。

他從來不回自己的家，很少朋友，我一直覺得，他是我唯一愛的人。

史蒂文說。說這話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影片的尾聲。他嘴里的他是音樂學(xué)院時候的導(dǎo)師。他和導(dǎo)師的關(guān)系非常奇特。每次他過去，很自然的吃飯，在他那里留宿，或者兩人沉默的散步，偶爾談一點生活里的瑣事。

導(dǎo)師和師母時常爭執(zhí)，一點很小的事情兩人都會吵個不停。每次史蒂文看著他們的表情的時候特別奇怪：隱忍，惻然，困惑。

這樣的一個人，必定是內(nèi)心時常覺得不安全的人，所以才會隱瞞自己內(nèi)心真實的感受。過于完美，對任何東西考慮過多。就像他會因為自己的彈奏而放棄自己最喜歡的音樂，使音樂終于變成了他的夢想；會因為對婚姻家庭的擔(dān)憂無法把握的恐懼，而拒絕卡米爾。

所以，真為卡米爾心痛。

他明明懂她的音樂。就像她主動表白的時候說的：我就是為你彈奏的。

她是著名的小提琴家，美麗自負(fù)優(yōu)雅動人。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依賴性特別強(qiáng)。就像她和海琴的關(guān)系。海琴是她媽媽的好朋友，同時亦是經(jīng)紀(jì)人。多年以來，她習(xí)慣海琴的安排，所有事情不用操心，只需要專注于自己的音樂里面即可。有過反抗，卻是小小的反抗，因為她知道她并不能離開海琴。就算她知道她們始終會有一天會分開。

我為她心痛。可憐有時女人的自尊和驕傲在愛情面前如此不堪一擊。可憐這樣的愛情不過是徒有虛名。她實在想不通，當(dāng)初的感覺明明如此真摯，當(dāng)初明明一切好好的，彼此心里知道對方的感覺，明明存在的，為什么到頭來變成了一個測試自己魅力的實驗？她悲憤不可抑制，無法控制自己的感覺。

從來都是優(yōu)雅動人的她第一次涂鮮艷的口紅，第一次對著對面她曾經(jīng)深愛的男人拍桌子：那就把這個游戲玩到底，和我上床呀！生平第一次給人這樣的決絕和侮辱，她只覺天地不在，心里的一腔悲憤無處宣泄，就算那一刻天崩地裂也隨它去了吧！就算這樣的下場是把雙方逼到了一個死角，也隨它去吧！滿腔的真摯，最后竟換來游戲兩個字！所以，也是唯一的一次，她在公眾的場合失控悲傷無法抑制，我怎么會如此羞辱自己！她喃喃道說完，跌跌撞撞地，就此沖出了他的世界里去。

有幾個片段。

每次史蒂文去導(dǎo)師的家里，總是傍晚華燈初上以后。

他開著破舊的車子，經(jīng)過叢林，經(jīng)過幽靜的小道，然后一直開到門前的草地才停下。車窗外是一個安靜的世界，似乎可以聽到蟲鳴，除此以為，整個世界一片靜寂。那時的史蒂文特別沉默，臉上肌肉表情卻比平常舒緩放松很多。對他而言，那似乎是他可以自由來去的地方。

導(dǎo)師和師母的最后一次爭吵，是因為他的身體每況日下，師母嘮叨不能進(jìn)食過多的零食而起。而導(dǎo)師則指責(zé)書房里的東西總是太亂，總是不能找到自己的書……最后導(dǎo)師跌撞的走出來，卻摔倒在地，師母立即沖出來擔(dān)心焦急又心痛的責(zé)怪，兩人的整日吵鬧摔打，于細(xì)節(jié)處，竟然也見溫情，吵鬧一輩子，似乎成了習(xí)慣，但感情卻終于可以磨合了……

那一刻史蒂文一定非常感觸吧。原來婚姻沒有這樣的可怕。

導(dǎo)師的最后一刻，大家都知道是整天的受苦當(dāng)中。導(dǎo)師終日祈求可以安樂死。師母不敢，也不忍，多年的夫妻，怎么可以親自送他到另外的一個世界，讓日后想起來傷痛無比？但這樣的活著，竟也是如此的累和痛苦，每日病痛的折磨，要把人耗到最后一刻才可以放手？太殘忍了。離去何嘗不是一種解脫和幸福？只有史蒂文深深明白這一點。在幽暗的房間里，史蒂文沉默的給導(dǎo)師注射進(jìn)去了藥液。他輕輕的把導(dǎo)師的袖子褪上去，一直看著他的眼睛，他的臉，兩人沉默無言。只有他孤獨(dú)的背影對著鏡頭，從此以后，他這輩子里，唯一愛的人——導(dǎo)師也走了，原來生命也是那樣的一回事，最后像燈油一樣，耗到盡頭的一刻，然后灰飛煙滅……是否流淚，可有關(guān)系？但愿離去是幸，但愿永不歸來。

最后的離別，那是多久以后？八個月？一年？一年半？他的徒弟要結(jié)婚了，他要做證婚人，那樣年輕的一個人，早早的找了一個心愛的女孩過日子，這是一種勇氣，抑或是人生里必須走的一條道路？

他們在茶餐廳里相遇，三人相對無言，馬克西姆去拿車，剩下他和卡米爾。

在沒有相遇之前，他們都各自堅忍沉默的走著人生這條路。尤其是他。在時光的陰影里，兩人淡淡的微笑，問好，當(dāng)時間飛馳而過，再見，竟也是這樣。

特別要提到是片子里面的小提琴曲。

那都是來自拉威爾的作品。

拉威爾的曲子和別的作曲者相比，很多地方都需要用到彈撥，某種時刻，就象他們按捺不住的心跳和人生。我喜歡拉威爾，應(yīng)該是從他的“死公主之孔雀舞”就開始吧。每次聽他的曲子，或者類似的古典音樂。就仿佛有一根小小的刺，一直戳著我的心。挺讓人震撼。

曾經(jīng)，他們來自不同的彼此世界，曾經(jīng)，他們相遇后，她以為他懂她，她以為他也會愛她，她以為她已看透他，她以為人生自此有暖可取，她曾經(jīng)身不由已的趨向他……一切如夢幻如泡影。

他們終于要真的告別了。朋友式的告別，在餐廳的門口。

我在心里暗暗祈禱，千萬不要回頭，不要回頭！

但她看了。她扭頭看他，眼神清澈，寂寞。在拉威爾充滿哀傷的鋼琴三重奏里，當(dāng)時間飛逝而過，她曾經(jīng)渴望過的，如今已經(jīng)沉了下去，她已不再想。而曾經(jīng)為之撕心裂肺的東西已經(jīng)半途而廢，灰飛煙滅。

又或者，在很早之前，他就明白了，對于愛情，人生還是個印象派比較好一些。他坐在餐廳里面，看著他們離去，一動不動。

與別的片子不一樣的是：導(dǎo)演通過他過人的洞察力，向我們嚴(yán)肅地提出了這個問題，令我們審視愛情，審視自己，審視人生。

這是一個愛情的悲劇，但悲劇的來源卻沒有外在的壓力因素，而來自于人的內(nèi)心深處。所以，我覺得它是一部描述三個高貴靈魂的悲劇，這個悲劇來源于人深深的自省和追問。這是一部用愛情來講人的自我、愛欲、生死等更深刻命題的電影，它超越了世俗的道德評判，也超越了愛情的浪漫主義，直面人性。

最后想補(bǔ)充說說史蒂芬。

史蒂芬復(fù)雜、深邃、所有的一切都令人難以琢磨，就像每個人生命里的黑洞，隱秘，神秘，卻天然的對人有一種巨大的吸引力。他的魅力甚至是你無法描述的，他拋棄了世俗的虛榮心，因此他少嫉妒；這些東西，從來不會影響他的心態(tài)；他不被生活表面所迷惑，因此他不盲從；他不虛言愛，因此他顯得冷漠；他對愛又有著深深的渴望，因此他在狂熱面前退縮；他克制欲望，因此他不在乎孤獨(dú)；他清晰地看到生，因此他能夠冷靜地面對死。

所以，一直到了影片的最后，他靜靜地坐著，行人車影如水一般流動在玻璃窗上，我們被這玻璃窗阻隔著，仿佛被隔在他的世界之外。他那昂著頭的孤獨(dú)，并不落寞，他不邀請同情。我們看到他，然而又觸不到他。這種令人揪心的孤獨(dú)感，直接通向了每個人內(nèi)心的最深處。

（請作者見文與本刊聯(lián)系）

影片信息

片名：今生情未了 Un coeur en hiver（1992）

導(dǎo)演：克洛德·蘇臺

編劇：克洛德·蘇臺/Jacques Fieschi/Jér？me Tonnerre/Yves Ulmann

主演：丹尼爾·奧圖/艾曼紐·貝阿/安德烈·杜索里埃/伊麗莎白·布爾吉娜

類型：劇情/愛情/音樂

制片國家/地區(qū)：法國

語言：法語

上映日期：1992-09-02（法國）

片長：105分鐘

又名：冬天的心 / 冬之心 / 冬天里的心 / 郎心似鐵 / A Heart in Winter / A Heart of Stone

【責(zé)編/程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