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人之眼

這部電影源自虛構的神話，卻比真實生活的謊言更能抵達事物的核心。與其說導演波洛尼挑戰了禁忌題材，不如說他力圖在別人摒棄的荒謬中尋找真實。蒂蕾茜亞一直活在命運的悲劇中，隨之而飄搖，逃離現實、躲避痛苦，卻最終尋找到唯一的真實、心靈的平靜和樂土。而那些力圖操控她命運的人，卻因為不懂得如何面對生活中的真實，陷入迷茫、痛苦的深淵。

法國電影詩人讓·考克多曾多次表示喜歡神話多于歷史，因為“歷史基于真實，但真實最終趨于謊言。而神話基于謊言，但謊言最終成為真實。”仿佛只有把真實掩藏在那些怪誕、扭曲、荒謬的故事中，人們才愿意袒露真言。它們發自夢中，沐浴在熔金般心靈光輝的照射下。《蒂蕾茜亞》便來自心靈對夢傾訴的衷腸。其靈感源于導演貝特朗·波尼洛一位朋友的夢境，而夢境的內容又基于古希臘的神話。蒂蕾茜亞是一位來自巴西的變性應召女郎，一位年輕的詩人泰拉諾瓦迷戀她的美麗，將她囚禁在寓所。由于自身荷爾蒙的分泌，蒂蕾茜亞逐漸顯現出男性的特征，破壞了最初的美。惱火的泰拉諾瓦將她的雙眼刺瞎，拋棄在樹林中。好在住在附近的女孩安娜發現了她，將其帶回家照料。剪掉長發的蒂蕾茜亞，完全恢復了男人的外貌，并具備了預言能力。他深受當地人崇敬，卻被神父弗朗索瓦斥為瀆神。最終，蒂蕾茜亞命隕車輪之下。這是波尼洛對阿波羅的盲眼預言家泰瑞西阿斯境遇的現代演繹，表露了心中對于知識、哲學和美學的激情。他放棄了一目了然的敘事，也沒有為脫離慣性思維的情節設計給出注釋，而是試圖追尋電影藝術的本源，用音樂、畫面和事件、對白的奇妙關聯，將靜默、惆悵的詩意融入冰冷、凄清的現實世界。他的電影不是可以簡單看透的，就像同一座雕像，它有顯而易見的美，但必須細細品味，才能體會生活的奧秘。

波尼洛沒有選擇真正的變性人來出演電影，因為他深知對于他們來說變成女人是一場對抗自我和世界的戰爭。若讓他們在影片后半段再做回男人，是對于心理、生理過于嚴酷的挑戰。變性這一主題存在于各個文化中，也是構成各種神話的基本元素之一。以神話學家坎貝爾觀點看來，這源自人類某種共同的心理：不懂為何有性別之分。這也是為何涉及此類題材的作品總能激發觀者強烈的好奇。波洛尼沒有為了吸引眼球把這當作一種感官獵奇，而是進行了一場對于心靈深層次的探討。每一次蒂蕾茜亞展示身體，都是一次對她靈魂的剖析。她第一次向泰拉諾瓦展示身體，告訴他這是令人惡心的身體，只不過想要嚇退對方。她深知世人對她身體的態度。她擦拭身體的時候，就像在進行圣潔的儀式。她告訴詩人，其實自己很開心，是種絕望的快樂。這身體讓她看清命運的掌紋。在神話中，這種違抗意愿的性別轉換是神靈操控人類命運的權杖，無從追問和反抗。到了現實中，這種命定的差異則成為了人類對于身份的疑惑，甚至不認同的痛苦。在月白風清的布洛涅森林中，泰拉諾瓦第一次見到了蒂蕾茜亞。她獨自唱著來自異國的歌，帶著神秘的悲傷，宛如在耶路撒冷寒風的吹拂下抖動盛開的玫瑰。她被泰拉諾瓦囚禁在四面豎起厚厚墻壁的屋子里，就像被自己的身體囚禁在軀殼中。她只能大聲的咒罵、發狂的大叫，最終還是要柔聲低語地順從，換得命運片刻溫存的對待。可即便如此，她還是無法挽回身體向男性轉換，并為此獻出雙眼。

坎貝爾說，在神話中，女人總是被認知的對象。她們伴隨英雄們的啟蒙變換形象，總讓他擁有前進尋求的動力。泰拉諾瓦熱衷于研究蒂蕾茜亞的美，他躲在門背后，透過鑰匙孔就像在欣賞畫作一樣，他研究蒂蕾茜亞的睡姿，琢磨這美到底來自何方。當蒂蕾茜亞變回男人之后，安娜又成了蒂蕾茜亞求知的對象。她從不說話，卻給他安全感，讓他忘記前世的恐懼和憂傷，接受命運。在他最后一個預言中，安娜將是救世主的母親。這也應和了帕索里尼在《美狄亞》所表達的：與女人的關系就是與神的關系，與神秘大地和萬物的關系。

電影中，蒂蕾茜亞分別由不同性別的兩位演員扮演，泰拉諾瓦和牧師弗朗索瓦則都是由勞倫特·盧卡斯扮演。導演并沒有多做解釋，甚至有些故意混淆視聽。當瞎了雙眼的蒂蕾茜亞被拋棄在樹林后，緊接著出現了盧卡斯穿上牧師袍的鏡頭。因為之前并沒有明確交代泰拉諾瓦的職業，所以這一畫面的銜接多少有些誤導性，似乎在暗示蒂蕾茜亞的受難與宗教的聯系。這般看來倒也符合導演對于神話的理解，即“神話是宗教社會的產物，這部電影在傳達人們的未來將與教會的舊式信條相沖突。”但宗教畢竟不是波洛尼熱衷的主題，影片的主旨還是落在了生命的雙重性上，所以泰拉諾瓦和牧師不是同一人，否則故事很可能發展成簡單的宗教批判和犯罪故事。在波洛尼的鏡頭中，這兩位容貌相同的男人不再是維羅妮卡式的命運交疊，而是呈現了萬物的某種普遍關聯。他們體現的不是正本與副本的關系，而是不同人具有的相似性。玫瑰花成為了開啟這相似性的鑰匙，還有他們款式相同卻顏色各異的汽車。他們同樣都在研究蒂蕾茜亞，泰拉諾瓦作為一個唯美主義者對美的秘密的探尋，弗朗索瓦作為一位神職人員對神跡的好奇。蒂蕾茜亞身上有他們缺乏的東西，她擁有泰拉諾瓦想要的美，也擁有疑心重重的牧師渴望的真實性。所以，他們迷戀蒂蕾茜亞的同時也嫉妒、懼怕她。

在開場白中，泰拉諾瓦表達了對“副本”的崇拜，認為起源是粗俗的嘗試，只有經過藝術雕琢的副本才是美好的。他迷戀雕塑，因為雕塑是真人模特的副本。他竊取了蒂蕾茜亞的美，卻不愿意觸碰她原始的身體。他喜歡藝術意象般的玫瑰花。弗朗索瓦則認為副本是種罪過，因為人類不該改造上帝的造物。他喜歡生活中真實的玫瑰花，因為他可以改造、修剪這些并非來自上帝之手的物體。最后那場車禍，更像是命運對蒂蕾茜亞修剪的結果。在結尾的閃回交錯中，兩個男人在蒂蕾茜亞的記憶中交匯，一個接受她本來的美，一個則否定，形成對生命的一個詰問，如奧馬·哈亞姆在詩中所言：造物主創造了一切，但是為何又譴責他們的不完美？

雖然在波洛尼的影片中有許多裸露鏡頭，但比起展示身體，他更愛用特寫展示人物的臉部，并為此做過很多嘗試，安靜地、有配樂的、在獨白的、凝神思考的，讓人類神秘的情感自己作答。《春宮電影人》里，在色情電影的拍片現場，波洛尼常把鏡頭對準讓·皮埃爾·利奧德沉思的臉，盡管片場的呻吟聲還在耳邊回響，情欲卻變成了一場深層次的情感交流。《蒂蕾茜亞》里，他的鏡頭同泰拉諾瓦一樣迷戀著蒂蕾茜亞的臉，伴著輕聲的吟唱，蒂蕾茜亞講述歌中那個滿心淌血的女孩。她柔軟的低語，像是對命運哀傷卻又飽含深情的獨白。這些特寫是為了表達人物的情感，但對于那些真正的謎題是解不開的，比如這種美來自何處，這些謎也不用解開，它的神秘正是它令人著迷之處。除了面部，波洛尼還喜歡拍攝背影，這就像是關閉視覺，開啟心靈的按鈕。當人們打破了慣性思維，無法看到說話者的表情時，總會引發好奇和思考，從肢體和語言聆聽人物內心的聲音。

通過波洛尼這雙詩人的眼睛，可能會讓人因脫離生活的慣性軌道而感不適，但也有可能填補那些你從未發現，卻已經饑餓難耐的靈魂角落。

（請作者見文與本刊聯系）

影片信息

片名：蒂蕾茜亞 Tiresia（2003）

導演：貝特朗·波尼洛

編劇：貝特朗·波尼洛

主演：勞倫特·盧卡斯/Clara Choveaux/Thiago Telès

類型：劇情

制片國家/地區：法國 / 加拿大

語言：法語 / 葡萄牙語

上映日期：2003-10-15（法國）

片長：115分鐘 [責編/程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