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作品正如其人,不露鋒芒,綿里藏針,奇思之中具有自己的審美取舍:少年老成,控制得宜,不急不躁不鋪不張之中若有深意存焉。”在文壇“常青樹”王蒙眼中,這個作家有著自己獨特的“小說世界”。
這個“不隨潮流奔突”的作家,與王蒙因約稿相識于1991年。那時王蒙暫時沉寂,他被約稿的土家族編輯的膽量與執著感動,遂痛快應約,中篇小說《蜘蛛》于是當年就在《花城》以頭條刊發。這個自詡“有向任何有寫作權利的人約稿”的編輯,就是來自沈從文故鄉—湘西的作家田瑛。
王小波的《革命時期的愛情》,最早亦經田瑛慧眼相中,發于《花城》。之后,王小波的《白銀時代》等均見刊于《花城》;蘇童視為個人最重要的小說之一《我的帝王生涯》亦是給了田瑛發于《花城》……文學編輯田瑛的大名與文學期刊先鋒《花城》,一時成為中國文壇的南方旗幟,這旗幟,一時遮蔽了小說家田瑛的本來臉面。當田瑛拿著小說集《大太陽》清樣懇請王蒙批評時,王蒙在序中說他認真看后,“大吃一驚”。
當了八年兵沒有提干,這在部隊實屬罕見;從湖南吉首軍分區調至廣州軍區政治部,再轉業花城出版社當編輯,田瑛坦言他開了全軍幾個先例,步步讓身邊的親朋“大吃一驚”。
散發于作品中的野性思維,加上行事的堅韌、對世俗規則的蔑視,田瑛被一頂“湘匪”的帽子坐實。他亦樂于以“匪士”面目示人,“家居頂層九樓,這是我的巢,我在此落草為寇或占山為王,統帥著我的部屬,它們是由一群漢字組成的烏合之眾。”在一篇《都市的匪情》文章中,他欣然“自首”。
從《花城》主編任上退休,又被返聘,任職《花城》名譽主編,在《花城》工作24年的田瑛被他的朋友郭小東調笑為“土匪守門”,“最安全不過”。

愜意的“鬼眼”
“今天是5月23日,30年前的今天,我到花城出版社報到。”田瑛少年時嚴重偏科,除了語文,對其余課程概無興趣,自然對數字糊涂,“這個日子,我當然不會忘記。”記者采訪田瑛的地點,就選在他雜志和書稿堆積如山的辦公室,窗外大雨酣暢,他的闊談借由一樁樁往事,一個個作家酣暢回溯。
1985年,30歲的田瑛攜帶一本自編的《而立集》敲開了花城出版社小說室副主任廖曉勉的門。此時,田瑛在廣州軍區服役,80年代的文學熱已讓這個有著10年文學歷練的青年萌發了極大的文學野心,在他眼里,花城出版社可能就是孕育和澆灌野心的理想土壤。幾經周折,田瑛遂愿轉業進入花城出版社。
田瑛刁鉆的“鬼眼”,在那時已放光彩。1989年秋天,作家郭小東偶然向田瑛提及自己的書稿《中國知青部落》生死未卜。其時這部書稿已被浙江文藝出版社審稿兩年多。田瑛不緊不慢地說,拿來看看吧。幾天后,田瑛就帶著書商約見郭小東,“可以了,選題也申報了。”書商代銷20萬冊,一個月后全國發行。郭小東睜大眼睛,不敢相信。據郭小東回憶,在當時情形下,浙江文藝出版社壓著書稿不出,自有其道理。而田瑛說他從不冒險,他確信《中國知青部落》沒有問題。書出版發行后,許多報刊轉載,并獲得當年由讀者投票的全國“金鑰匙”獎,后該書又獲多個大獎。“他的鬼眼超越平庸。”如今身為廣東省作協副主席郭小東說,田瑛就這樣在不動聲色中將他的第一個長篇小說引上了文學的快車道。
“拿來看看”,基本成為編輯田瑛的口頭禪。很多不被其他文學期刊看好的作品,經他之手咸魚翻身,大放異彩,這一點,在他被調至《花城》雜志后,表現得尤為突出。上世紀90年代初,盡管王小波挾聯合報中篇小說大獎之美譽,進軍內地文壇時,卻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此時田瑛已主持《花城》編輯部工作,他開始放棄曾給《花城》帶來巨大影響力亦帶來不小風險的報告文學,提倡文本實驗,追求藝術形式的探索。1994年3月,不怕爭議的田瑛頂著壓力簽發了王小波被四處退稿的小說《革命時期的愛情》。這是王小波在國內最早發表的小說,“《花城》陸續發表過王小波的幾個中篇小說。可以說王小波就是《花城》推出來的,也是我們看好的作家。”
在人們眼中,廣州遍地黃金,田瑛就是心無旁騖的“編癡”。其實,田瑛自陳也動過凡心。朋友中有經商發財的,他學著進了生意場。經過周而復始的“希望,失望,再希望,再失望,直至徹底絕望”,妻子勸他:“只見你忙,沒見你賺一分錢,倒是你坐下來寫幾天東西,還能得點稿費。”從此,田瑛安心在家看稿,寫稿,凡來者只準談文學。
“湘西歷史上只出兩種人,土匪和作家,如今土匪不準出了,看來,我只能走作家這條路。”田瑛在小說《風聲》中說主人公“我”是《烏龍山剿匪記》中匪首田大膀的堂侄,作風強悍的他被圈內朋友順勢冠以“湘匪”。“從此,我竟然以土匪而知名,作家頭銜卻棄之而去。” 田瑛無奈,繼而灑脫,“是土匪,又如何?想一個孤匪居然能夠在外地立足,給現代都市制造一點匪情,倒也愜意。”
酒風浩蕩,兩肋插刀
15歲那年,田瑛尚未初中畢業,他想參軍,借此跳出農門,但因年齡太小一直未能拿到體檢表。一個偶然機遇,他認識了所在區的武裝部部長兼體檢站站長。部長嗜酒,每天晚餐都要打酒喝。一次天降大雨,部長嘟囔著喝酒要泡湯時,田瑛沖進雨幕,僅用幾分鐘時間,就將酒送到部長手中。此時部長嚴厲訓斥了渾身濕透的田瑛,但田瑛看得出他眼里的贊許。命運由此轉機,田瑛如愿拿到入伍體檢表。
作為中國一個重要的文學碼頭《花城》的掌舵者,田瑛少不了要參與眾多的宴請。席間,酒是少不了的。“湘西土匪”的聲名讓很多人誤會田瑛的酒量深不可測,在被敬酒和被勸酒中,田瑛的酒量確實也天天見長。后來因體檢出身體有“三高”,田瑛才學會在眾目睽睽下服藥。但抵不住席間朋友的熱情,“敬酒不喝總是不好。”田瑛最怕別人說他耍大牌。一杯兩杯喝著,不一會,田瑛會“端起酒杯主動挑釁”,郭小東說,“要治理田瑛的最好辦法,就是激將他。他聲稱絕不會中計,但常常中計。”
如今,朋友約田瑛飯局,沒有老醬香,似乎不成敬意。每次喝酒,一瓶酒分完,田瑛會用硬物撬掉瓶口殘余的瓶蓋,將瓶蓋中的殘酒瀝進自己的酒杯,再心滿意足地向瓶子里扔進幾根煙,蓋好瓶蓋;爾后,酒酣,眾人分而抽之。
酒風浩蕩的田瑛,行事無“義”的話,“湘匪”的成色肯定要大打折扣的。多年前,田瑛毫不猶豫地為朋友的親戚出具保書,事后被其他朋友責備,說他太冒險了,如果所保之人殺人、搶劫、販毒了怎么辦?“提醒的話是有道理,但事情放到今天,我仍然會這么做。我們常說為朋友兩肋插刀,權當我為朋友兩肋插一回刀罷了。”田瑛說謝天謝地,好在一切平安過去。
2005年晚秋,田瑛和一波朋友準備從廣州去西沙采風。臨行前,人們把暈船描繪得非常恐怖,“一次給島上運送物質,關在貨艙的一頭活豬都難受得跳了海。”田瑛向來怕暈,加諸剛剛體檢過,血壓、血脂、血糖、尿酸、膽固醇等指標統統居高不下,他擔心此去難免出現意外。啟程前一夜,田瑛又被同行中的一個健康“專家”宣判為糖尿病患者。真是禍不單行。在“專家”眼里,當務之急,田瑛是住院治療而不宜外出。“我是這次筆會的聯絡官,聯絡那么多人,把他們請來暈船,你自己卻棄船而去,難道就沒想一下后果嗎?”田瑛知道后果,于是硬著頭皮上船,其時,他剛處理完母親后事,身心俱疲。萬幸的是,他們從深度暈眩中雖狼狽但安全地返回。
故鄉,不能歸去
“像我這種年紀,在過去習慣早婚的鄉下,或許已是曾祖父的輩分了。假如不在人世,那么就名正言順被稱作祖先,在另一世界里擁有一座屬于自己獨居的小屋,年年受到后人祭拜。我的人生之路總是走得緩慢,迄今依然停留在父輩遙想未來。未來,當我也成為祖先,我將在何處?是枕著故鄉的青山長眠,還是裝進石制小盒永久地寄居別人的城市?……”
2015年初,一篇講述故鄉的散文《未來的祖先》在微信朋友圈刷屏。這篇飽含反思力度的散文在年初獲得《邊疆文學》年度散文獎,《新華文摘》3月予以全文轉載。“這篇散文是偶然之作,非計劃中作品。”田瑛笑著向記者說明。
田瑛早年以小說家和編輯家行走文學江湖,但散淡之性早被文朋詬病。早年出版過中短篇小說集《龍脈》和《大太陽》后,基本沒有出版個人專著,“忙于編輯事務,忙于和作者喝酒。”評論家王干也感嘆:“田瑛的小說不多,與時下某些高產作家相比,實在是低產,甚至算得上是歉收。”田瑛說他學不會高產,有時面對“文字這支隊伍我常常無能為力,它們太不聽調遣了,一氣之下真想徹底解散它們,但實在又舍不得這些患難兄弟,因為它們畢竟替我打下了一小片天下”。一部他給朋友念叨多次的長篇小說斷斷續續地寫,中間因電腦壞掉,文件丟失,又開始完全重寫。

2014年,田瑛在整理出版個人首部散文集時,發覺沒有鎮書之作做書名,于是,他又將目光返回故鄉。“《邊疆文學》明天要進廠印刷了,編輯今天才接到我稿子。”田瑛說無意的急就章,反而激蕩起他沉淀多年對故鄉的復雜情感,一鼓作氣,寫出了最近幾年自己認為還算滿意的散文。
“老家自古巫風盛行,除了趕尸,還有輪回轉世一說。它們就像兩條并行的河流,在湘西的歲月中經久流淌。前者因時代的截流露出了干涸的河床,后者卻依舊暗流涌動。人死了會投胎轉世為新的生命,或人,或畜,或植物。這一觀念至今在民間大行其道。”在《未來的祖先》一文中,田瑛寫出了自己對故鄉神秘人事由懷疑,到嘗試理解,到學著尊重的心路歷程。
15歲還是懵懂少年時,一心想走出湘西,而今年逾六十,他再一次以悲涼的文字走回了湘西。此時,田瑛剛從《花城》榮退。郭小東說,百年文學中,沈從文構筑了“第一種湘西”,“多了憐恤”;孫健忠(曾任湖南省作家協會主席)營造了“第二種湘西”,“少了一些溫婉”;而田瑛,虛擬了“第三種湘西”,“以鬼眼去穿透湘西”。
故鄉終是回不去了。田瑛曾打算,退休了,正好可以有時間進行一個計劃:從生日那天進駐寨里,每天寫一篇日記,有個人所見,有當日國內和國際的大事,持續一年。誰知,目睹祖屋的荒蕪,以及個人“身心的嬌貴”,田瑛說他居然連留宿一夜也不能做到。
故鄉不能歸去,何處話凄涼?
可愛的傲氣
“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自由的世界。”化用王小波的名言,概括當下的田瑛,幾近準確。
2005年,著名作家邱華棟在一次飯局上,碰到了田瑛。田瑛告訴他,剛出版了一本小說集《大太陽》,并且鄭重地強調:“寫小說的和讀小說的,應該看一看。”邱華棟常在《花城》發表小說,他知道作為著名編輯家的田瑛,眼光刁鉆而優秀,但從來不知道田瑛還在悶頭寫小說,“看完了這本《大太陽》,我真是十分吃驚。”邱華棟事后在一篇評論中感嘆,田瑛那句十分自信自得的話,“絕不是吹牛不打草稿,絕不是虛妄和自大的,而實際上竟然還是比較謙虛的說法呢。”
法國人類學家列維·斯特勞斯有部名為《野性的思維》的著作,他在書中將非科學性的原始思維稱為野性的思維,以區別于那些普遍性的思維。作為湘西出身的土家族人,田瑛的小說創作有著一種天然的野性思維。王干在一篇文章中回憶道,1985年前后,曾有一批湖南的作家到湘西去采風,以獲得“野性的思維”。在他看來,這是一個可笑的事情,就像現在有一些人模仿法國人的口吻批判中國的后現代一樣可笑。這種缺乏獨創精神的模仿,無非是受到拉丁美洲的魔幻現實主義成功的影響,想迅速制造出中國的《百年孤獨》來。“而真正的魔幻是模仿模不出來,是采風采不到的。魔幻在于一種野性思維,思維則是不可以克隆的,它不像文學形式那么容易復制。田瑛這種野性的思維則是原創的,或者說從骨子里自然生長出來的。”
廣東省文學院院長熊育群和田瑛相識多年,在他看來,田瑛總以一種銳利的目光看人看世界,自己的立場、觀點、好惡,絕不輕易改變。“表現在他的創作上,就是自己堅持的東西,你別想改變,甚至是一點點影響,都沒門。”
想來,田瑛的驕傲是有底氣的。畢竟,實力是有目共睹的。
早年的軍旅生涯中,田瑛是報務員出身,他的抄、發報成績是報務部門最好的。因為業務成績突出,所以田瑛沒有被按時退役;但因愛好文學,“業余時間,我會參加各種采風或報道活動,甚至上班時間,我有時會因此請假,領導認為我不務正業。”所以,田瑛在部隊一待八年,沒有被提干。
但田瑛并沒有因此討好領導,放棄文學愛好。“每到周末,我都會去距離軍營很近的圖書館去借書,從未間斷。我幾乎看完了一家地區級圖書館的全部文學書籍。”他的堅持,終于引起上級文化部門的重視,便以保留特殊人才的名義轉干。
1990年,田瑛收到中國作協的入會申請表。“當時沒在意,弄丟了,我也沒有再要。”田瑛笑著回憶,幾十年來,都以為他是理所當然的作協會員,但實際上他一直沒有加入作協。
廣東省出版大樓自實行打卡上班制后,田瑛從沒打過,直至退休。他喜歡自由,拒絕任何形式上的限制。甚至迄今連人皆有之的職稱也沒有,這在體制內是不可想象的。他說信奉無欲則剛,無為而治,“因此失去了很多,當然也有所得,這便夠了。”
“我的寫作如提燈夜行。眾人聚集在陽光下爭相奔跑,我不為所動。”這是田瑛對自己寫作的界定。寫作如是,其做人,何嘗不是如此,“對于我,只要那一團光照耀便可,最終也能到達我想去的地方。”
“說實在的,我不怕失去,不想那點名利,誰能把我怎樣?”田瑛身子向沙發一仰,有點自得地強調,記者趕緊補充:“你卻得到了自由。”他笑容一閃,點了點頭。
田瑛 編輯家、作家, 《花城》 雜志名譽主編。1975年從事文學創作,曾任《花城》編輯部主任、執行主編和主編。迄今發表和出版詩歌、散文、小說等文學作品近100萬字,出版有中短篇小說集《龍脈》《大太陽》、散文集《未來的祖先》等。許多作品曾在海外發表和連載,并獲得各種獎項,被評論界稱其寫出了“第三種湘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