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我,故鄉是什么?我的回答是,一間正在煮湯的、溫暖的、水汽濕潤的廚房,木頭桌上放著切到一半的青菜。

然后我意識到,這是我童年時代所見?;蛘呤窃谝粋€有陽光的墻角里,有人在用鉤針織一頂毛線帽子,古老的西瓜皮式樣—這也是我童年時代所見。
與之相關的,都是我姑媽。她穿藍色大褂衣服,梳發髻,身上有廚房煮食物的氣味,她是將我從小帶大的人,我家最暖和的地方總是廚房。
一個人童年時代的回憶,也許就是城市人的故鄉所在。
平樂的油燈
我在平樂找到了姑媽小時候出生并長大的房子,看到她學會做飯并照顧家人的廚房,還在原來的地方。廚房里正煮著什么,墻上留著柴火熏黑的痕跡。
我和孩子一起站在廚房里。我和她都是姑媽帶大的,所以我們都在她的睡前故事里熟悉了這間廚房。在那里,我好像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她是個少女,吃素,信佛,照顧家里的大大小小,做瘦肉湯給他們滋補,自己從不嘗一口。
出門去,過馬路,就是她下河洗衣服的碼頭。沿街走幾分鐘,是一間叫泰和的雜貨鋪,一百三十年歷史了。當年我的爺爺是那家店的掮客,他從雜貨店二樓摔下來,昏迷了三天,后來醒來了。這個故事也是我從姑媽那里聽來的。
在泰和鋪里我看到古老的粗瓷碗,造型優美,還有砂鍋,以及美國殼牌石油進入南方的時候流傳下來的玻璃油燈,這樣子的小煤油燈曾經出現在殼牌石油上世紀八十年代重回中國大陸時制作的紀念品照片上。我爸爸曾在這樣的油燈下讀書,姑媽曾在那里做針線,她的女紅又平整又細密。我看到粗陶做的米缸,腌泡菜的壇子,搗蒜用的厚陶碗和松木削出來的搗棒,童年時代廚房的味道漸漸浮現在意識里,大蒜和紅辣椒以及粗鹽,放在一起切碎搗爛,然后拌入碎豬肉蒸成肉餅。我就是吃這些食物長大的。
在平樂大街上我們看到了從小熟悉的情形:曬橘子皮。姑媽總收集起我們吃過的橘子皮放在陽臺上曬干,然后燒菜的時候放進去。或者泡水,當茶喝,特別是吃多了以后。廣西那陌生又熟悉的邊遠之地,橘子皮就在陽光下曬著,好像她還生活在這里。
在自己未曾生活過的地方,能找到如此熟悉到已經忘記的食物和情形,我想這也是故鄉。如今姑媽已經過了百年冥壽,按照中國人傳統的說法,她已遠遠離開這一世所有與她關聯的人與事,到自己的新生活中去了。我冬至后去墓上看望她,盼望她已經找到一份好人家,遇到愛她的人,盼望她這一世能過上幸福的生活。在冬天里我帶去的都是顏色嬌嫩的花,淺綠色的雛菊和粉紅色的康乃馨,好像給孩子房間里放的花。我盼望姑媽這一世能得到無限的寵愛,有機會去看美好的大千世界,享受生活和生命,不會只在一間廚房里為三代親人煮一輩子熱湯。

離開時,我們在泰和行買了兩盞玻璃手工做的小油燈,一盞太陽帶回去,要放在舊金山家里。一盞我帶回家,要放在自己書桌上。我丈夫管這盞油燈叫“平樂燈”,它的意義似乎抽象成了一種天長地久的珍貴祝福,來自我們血緣里的根。然后我們在茶江岸邊的一座小土地廟,給小小的、在南國陽光下微笑著的泥塑土地公公土地婆婆上香行大禮,以此告別這片受他們護佑的土地,和在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親人們。如今親人們都已故去,唯有它們長長久久地留在原處,永遠都會等我們回去。
魔都的霓虹燈
我與父母來到上海時只有四歲,開始認識很少幾個字。夜晚走出火車站時,我看到候車室平坦的屋頂上,紅色的細條霓虹燈管勾勒出來了“上?!倍?。我點給父母看,那兩個字就叫“上?!薄S浀酶改负苜澰S。
我們從火車站回到在上海的新家,那是一條安靜的小街道,在法租界時代,叫趙主教路。經過一些斑駁的樹影,在一座教堂斜對面的院落前,父親說,我們到家了。那是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上海,是上海有史以來最禁錮和寂靜的時期,但縱使是這樣,它卻在頭一個我遇見它的晚上,向我展現了這座城市最本質的面貌:霓虹燈,雖然它變得安靜了;街道兩邊由于緯度的不同已漸漸變種了的法國梧桐樹;還有那座寂靜無聲的、大門緊閉的小教堂,雖然要過許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是一座華人開設的基督教堂,里面住過一位傳說中的趙主教。小教堂里曾安放過一個著名的革命者的骨灰—冼星海。
我這個北方小孩,就這樣在被人稱為魔都的城市里住下,在這里長大成人。當我二十年前開始寫作這個街區的故事時,才開始漸漸理解這些伴隨我長大的城市街景:它曾經對現代化、工業化、西化狂熱的追逐,它對新世界絕無反顧的向往。我早已對它這舊通商口岸城市的面貌習以為常,但卻是在寫作的過程中,才漸漸體會到如此的容顏,對這座處在中國廣袤大陸的邊緣的港口城市,意味著怎樣的命運。它這混血兒的命運,決定了這座城市里的人生,不得不上演各種稀奇和難得的故事。這個魔都,對一個寫城市故事的作家來說,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工作場所:我每天都目睹著故事的上演,發生或者高潮。
二十年前,我開始寫作這個城市的故事的時候,就選擇了非虛構的文體,這是一種以真實事件與人物為基礎的文體。對充滿傳奇的上海故事來說,這種強調真實的文體很好地解決了“讀者也許不能相信這是真的”這個困擾。鴉片戰爭后,上海被迫開放成通商口岸城市的歷史,一直是民族慘痛與困惑的歷史,令人難以正視。上海人也常常被視為一種有缺陷的中國人,這是一個負有原罪、備受嘲諷,卻又活力無限,令人艷羨與向往的地方,背負著無數真假莫辨的史實與善惡交織的人物,它們逼迫一個作家先要打開自己的眼界與胸懷,然后才能開始寫作。要是你沒有鳥那樣寬廣的視野,便難以看清故事的脈絡。這時,非虛構的文體,對事件本身發展的忠實,便在各種迷途中,提供了實在的、歷史的方向?!罢鎸崱钡脑瓌t,和來自真實的那股永不會消失的觸動人心的力量,讓我感到一種好像使命般的動力。
這樣寫故事,記錄城市的變遷和城市居民的命運,像是這樣一種情形:上帝創造了命運和故事,陳丹燕記錄和描述了它們。

二十年來,我用這種方式寫了六本書,有些用了散文體,有些是傳記小說,有些則是以真實的事實為基礎的短篇小說,最后一本,則是以一棟著名的建筑為主線的非虛構體長篇小說。這個故事讓人糾纏在它的矛盾性里,它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它到底是在直截了當講事實,還是充滿了隱喻的小說?但我卻只想考證出這棟建筑的生命史,只想表達出它自身的復雜與奇特,在我看來,它就是這座城市的主角。這座城市提供了如此奇特的故事,寫作二十年之后,我才發現,自己筆下漸漸形成的奇特的文體,只是為了合適講述故事而漸漸完善起來的那件合適它穿的衣裳。上海歷史的豐富與似是而非,原來就是我寫作的本源。
多年前我在中文系的寫作課上,學習“形式為內容服務”。但是,這句話真正在我心中有了著落與體會,卻要等到二十年的寫作以后。那時,我的寫作課老師說,一個作家,要找到自己特殊的寫作方式,建立起自己獨特的字庫,才算是一個成熟的作家。也要等到這時,我才在心里打量一下自己,從我十歲時決定將來自己要當一個作家至今,四十年過去了,的確一直都在努力,現在,那么,我算是成熟了吧。
二十年,六本書,其中大多數曾經暢銷,又隨著時間流逝,漸漸從暢銷轉為長銷,倚靠文學漸漸行來的漫長旅程,卻只有一個非常簡單的目的,就是想要認識我長大成人的城市。我幼年即來到這座城市生活,它養育了我,我卻并不怎么認識它?,F在想來,非虛構的文體是最符合這種初衷的手段,首先滿足了自己探索家園的愿望。
我感謝這座城市教會我如何認識一個復雜的事物,理解一種復雜的人,體諒命運下奇異的變化,同情在巨變中分崩離析的記憶與人生,鐘愛一種叫做定力的內心力量。我也感謝這座超過那時給了我豐富的故事,讓我能完成自己的創作,得以在寫作中成熟,并擁有精神力量。我能感受到自己在寫作的探索中心智漸漸的成熟。
少年時代的漫游
我猜想,世上沒有什么,比少年時代的漫游,更能讓人對一個地方印象深刻。而1972年以后,氣息奄奄的學校,殘缺不全的中小學課程,關閉多年的大學,沒有個人前途可言的社會,無意中給少年們大量獨立的時間,學校是無聊的,家庭也是無聊的,于是,他們便結伴,或者獨自,在城市里漫游。
凋敗的城市,失修的舊房子,多年不曾整理的花園,每年春天越開越小的玫瑰和芍藥,廢棄的石頭噴泉,搖搖欲墜的英國排屋頂上的煙囪,失去了雕像的紀念碑和小街心花園,都是少年們漫游的地方。
他們經過一些傳出練習曲的房子,有時是大提琴,有時是嗩吶。他們窺視別人家打開的窗子,看到室內的窗下,有人在練習書法。有時他們在街上遇到另一些孩子,大多數是男孩子,有些人背著畫板,提著裝顏料的小木匣子,四處尋找類似印象派風景畫的地方。他們因為有一技之長,而保持著驕傲的臉色。也有人在街頭巷尾滋事,如同現在的小混混。他們把綠色的解放軍帽的前沿用手抹得高高的,有棱有角的,看上去好像是國民黨軍官的硬殼帽子,戴在頭上,將帽沿壓得低低的。還有另一些人集合在一起,騎腳踏車到鄉下去玩,女孩子們將白襯衣的領子翻在藍罩衣領子外面,看上去非常清新爽朗。喜歡唱歌的女孩子們,會相約在一個有樂器的女伴家中,在她的伴奏下,一支接一支唱歌,只為了聽到好聽的聲音,她們就花幾個星期排練重唱。
我曾去過一個秘密的詩歌朗誦會,一個男孩子寫了厚厚一疊詩,據說是模仿普希金的。至今我還記得其中的一句:“當我踏上49路電車,哦,我的城市在眼前掠過。”這句平淡笨拙的,更像一行宣敘調的句子,竟讓我忘記了在哪里聽到,忘記了作者的名字,甚至忘記了全詩的主要內容后,還一直記得。因為那真的,真的是一個漫游的上海少年,在啟程時心情最真實的寫照。
那個時代,成年人還不得不在單位里小心翼翼做人,少年們卻已經開始一點一滴建立自己的亞文化。他們清新,饑渴,莽撞,熱烈,在為自己掙一技之長的現實幌子下,探索自己的生活方式,自己對生活的愛和想象,探索暴烈以外的廣大世界。那時的上海,在漫游少年的心中,是因為頹唐所以浪漫,而且神秘的城市。這就是我的少年時代與我的城市。
這樣一種寫作的生活
多少年來,春花秋月之時,我都是在電腦屏幕前度過的,越過閃爍的電腦屏幕,望向一望無際的藍天,藍天上奔跑而過的大朵白云,夏末金色的陽光,令人想到陰雨延綿的冬天就要來臨,我將自己控制在電腦前,安靜地坐著、寫著,因為我需要完成一個故事,需要完成這個城市的一些故事的記錄,我需要通過自己的寫作來認識自己生長的城市,進而認識自己。人認識自己的道路一定因人而異,有著無數條,但我的這條道路,是通過寫作一個一個故事。
有人就是這樣度過了自己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比如我。
這兩年,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兩個人相繼去世,一是將我一手帶大的姑媽阿玉,一是我的父親蓮生。我是家中最小的、唯一的女孩,可以想見,父親會如何疼愛小女兒。我發現這一生中最困難的兩年多時間,我寫了兩本書,在阿玉去世前后我開始寫《蓮生與阿玉》,在她去世后完成。在父親去世前后我開始寫《成為和平飯店》,在他去世后完成。我只記得,寫著寫著,突然嘴里發出嗚咽,我似乎重新落入失去的深淵中,洗干凈臉以后,再開始寫故事。等到《成為和平飯店》寫完,是這個五月的凌晨四點多鐘,街道上飄蕩著夜間樟樹散發的芬芳,還有滿樹花朵盛放,以及滿地落英。那時我意識到,自己這一生,現在為止最困難的時候,依賴的是寫作。我非常慶幸自己能依賴一樣靠自己可以找到的東西,而不是依靠別人。有人就是這樣度過了自己一生中最艱難的時光,比如我。
寫作,做一個作家,一直是我的理想。我在中學時代開始寫作并發表作品,大半生都在寫作,無論春夏秋冬,都坐在桌子前,我發現自己非常喜歡寫作,從未對它厭倦過。這些年常有年輕的記者這樣來問我,紙質書似乎就要滅亡了,作家也因為媒介的發達而成為一種公眾的職業,類似父母這樣的角色,誰都可以去做做看,不必像古典的時代那樣,需要格外的訓練。我發現自己心中并未真正為此憂慮過,我想,新時代無論如何的新式,人們內心聽故事的欲望,總是與生俱來的吧。
這是我第一次將自己那六本寫上海的非虛構作品放在一起翻閱,雖然都是自己小心翼翼寫下的作品,卻是第一次這樣聯系在一起通讀,是為了向自己曾工作二十年的故事與文體告別吧。二十年的歲月,變成了六本書,在手里沉甸甸的。老實說,浮上心中的第一個感受,是感激這六本書。要是沒有它們,我還不知道怎么度過自己的這生命中最好的二十年,也是困難重重的時光。找到故事,寫下它們,成了我這個鴕鳥面前好大一堆沙子。
讀著自己都已淡忘曾寫過的那些句子,那些感受,那些詞,才發現原來對自己生活的城市是不是自己的家鄉,是否應該認同它,這樣的疑問始終都在六本書里斑駁隱現—這個通商口岸城市是中國的嗎?這個混血兒面貌的城市是我的城市嗎?這個移民組成的城市也可以認作家鄉嗎?這個城市的精神又是怎么影響它的子民的呢?這些看似形而上,實質上也非常個人和具體的問題,一直都隱現在對一次舊城散步的記錄中,或者在與一個街道上偶遇的人的攀談里,那種熟稔如街坊鄰居的口氣。或者在對蘇州河水在暮春散發出來的氣味的描繪中。
二十年,不光寫了六本書,文體相同主題關聯,也是在披掛紛紛的故事與人物中,花明柳暗地為自己尋找著家鄉。
難道一直都在找嗎?我果然是個固執的人。
果然不軟弱。
陳丹燕 作家。著有上海三部曲《上海的風花雪月》《上海的金枝玉葉》《上海的紅顏遺事》等。故鄉在廣西平樂,同時是“上海記憶的追尋者”,關于兩個故鄉的記憶在她的文字中慢慢鋪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