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森林中央,臨近傍晚時分,我遇見了一個古怪的人。這是我從高山上走下來見到的第一個人,遠遠看去,他像個森林精靈。古希臘人會以為他是森林之神,或者農牧之神—森林之神的化身。可隨著我走近,就看清楚了他不像半羊半人的牧神潘恩,而更像酒神巴克斯。他醉得很厲害。的確是一名朝圣者,而且簡直像朝圣者中的第五元素。我經常遇見一些朝圣者戴著一兩樣傳統配飾,比如手杖或貝殼。可這一位是全副武裝:垂到腳踝的斗篷,前檐上翻的帽子,渾身別滿了圣雅各十字,各種各樣的貝殼,從在當地魚販那兒買來的造型各異的銀制胸針。他的大拐杖上,像中世紀一樣,垂掛著一些梨形的葫蘆。唯一現代的元素,是他背上背著一個雙肩包而不是褡褳。不過,包的式樣是老款,米色帆布面料,并不損害整體的和諧。
這人的臉被灰色的胡子吞噬了,和我們周遭的森林一樣亂糟糟的。我在他面前停下來的時候,他那兩只沒有血色的眼睛深陷在浮腫的眼眶里,直勾勾盯著我看。他兩手握著大拐杖,身體搖搖晃晃。
“朝圣旅途愉快”,我說。
他醉醺醺地嘟囔了一聲。我聽不清他的回答。
“你好!”
好像是德語。我網羅上學時的記憶,用他的語言對他說了幾個字。男子點點頭,倚著拐杖晃了幾步,問我是不是德國人。只有喝得爛醉的人才會對這一點提出疑問,我糟糕的語法和口音足夠說明問題了。我回答說我是法國人,他久久挪動下巴反復咀嚼這個答案。突然,他一只手松開拐杖,用關節粗大的食指比著我,拍拍我的胸口。
“你知道,”他嚷道,“我是一個老人。”
我點頭表示贊同。
“知道我幾歲了嗎?”他用德語接著說,“七十八歲!”
我做了一個驚訝和贊賞的動作對此表示敬意。我是真心被震撼了:一位這個年齡的老人,獨自在樹林里走,冒著高溫,離家鄉如此遙遠,而且離孔波斯特拉更遠……我突然懷疑他會不會是病了而不是酒醉。太陽曾經直射在他頭上。有時腦膜出血會表現為精神病甚至酒醉的形式。
他是不是需要什么?我能為他做點什么?他抓住拐棍生氣地嚷起來。
“不,不,不!”
旁人會以為我試圖打劫呢。
為了證明他完全不需要我的幫助,他補充道:
“我從科隆出發的。”
科隆!就算普通朝圣者也要花三個月才能走到這兒。而他,這個歲數,汗流浹背的,走路還得靠拐杖……
“走你的路吧,”他叫嚷著,“前進!如果你在前面看見另一個朝圣的人,問他是不是叫岡瑟。”
“啊,你不是一個人!”
他沒理會我。
“如果你看見他,告訴他拉爾夫馬上就來。是我,拉爾夫。”
我和他道了別就走了。不時地,我回頭看看:他還靠在手杖上一動不動,像要在這片森林里扎根似的。后來我就看不見他了。路上我也沒有遇見岡瑟。小路從森林來到了薩利姆水壩的頂上。天氣炎熱,我口渴得要命。我在一家能俯瞰湖景的餐館露臺坐下,吃了一個冰激凌。一批乘大巴來的機動朝圣者正在餐館里大吃大喝。我本來也可以和他們一起坐在大廳里,因為里面有冷氣。可是餐館的狗跑來厭惡地聞了聞我,于是我還是沒有勇氣把我的流浪漢氣味強加給這些衣著整潔的先生和精心打扮的女士們。我在山上住了兩晚帳篷,沒有任何衛浴設備,也沒有干凈衣服可換了……
來到大薩利姆市,我路過一座周圍有一圈拱廊的美麗教堂,走在主干道上,我決定在這里找個過夜的地方。根據我的旅游指南,那家兼售香煙的咖啡館有兩三個客房出租。我需要沖個澡,不受打鼾者威脅地睡一覺,清洗衣物。客房位于咖啡館對面的一幢小房子里,樓下應該是酒吧老板和他家人住的。走廊里有些綠色植物,墻上掛著幾幅圣像。剩下的這個小房間對我很合適:它的窗戶對著落日。我還來得及利用太陽的余暉來曬衣服。
我把自己仔細擦洗干凈,穿上一條短褲和一件相對不臟的T恤,腳套進人字拖鞋,下樓看看這村子長什么樣。令我目瞪口呆的是,我在街上第一眼見到的人,坐在一間咖啡館露天座位上的,竟然是拉爾夫,他摘掉了帽子和其他朝圣飾物,簡簡單單穿著一件萊茵河沿岸農民風格的條紋襯衫,長褲用大背帶系著。他對面坐著另一個和他同年齡的人,我想應該就是那位岡瑟了。
他們面前,咖啡館的鐵藝小桌子上,擺著兩大杯一升的啤酒。拉爾夫的到來依舊是圣雅各的奇跡。可杯里那頂著泡沫的金色液體應該對他的復活并不陌生吧。
讓-克里斯托夫·呂芬
法國作家、醫生、外交官。生于法國布爾日市,領導過多家人道主義機構,如“無國界醫生”、“反饑餓行動”,并于2007年至2010年擔任法國駐塞內加爾和岡比亞大使。這些經歷激發他創作出內容豐富的作品,包括隨筆《人道主義陷阱》《鬢甲上的金錢豹》和小說《埃塞俄比亞人》(1997年龔古爾文學獎)、《紅色巴西》(2001年龔古爾文學獎)、《亞當的香水》。2008年,他入選法蘭西學院,成為法蘭西學院最年輕的院士。
《不朽的遠行》
作者:[法]讓-克里斯托夫·呂芬
譯者:黃旭穎
出版社:上海譯文出版社
出版時間:2015年5月
解讀 《不朽的遠行》記述了作者前往西班牙圣地的朝圣之旅,幽默自嘲、情感充沛的筆觸所展現的不止于朝圣基本常識,也有壯美風景、沿途趣事、不期而遇的人物肖像,甚至孤獨漫步者在天地之間無邊發散的思索。從巴斯克海岸線初獲自由的欣喜,到坎塔布里亞單調工業化圖景中滋生的孤獨、疲憊和自我懷疑,再到接近終點的宗教靈光閃現的奧維耶多,呂芬終于實現了肉體與精神的轉化。這種轉化,如他所說,并不關乎宗教虔誠,而是關于忘卻,忘卻日常生活的束縛、忘卻遠途的疲憊和壞天氣,忘卻工業化和物質匱乏,然后精神得以升華,這適用于所有目的不盡相同卻行走在各自“朝圣之路”上的人。